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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记忆,老家每户人家的堂屋里都有一个偌大的火塘,家庭经济条件好一些的,用青砖砌,一般人家用木头垛,在砌好或垛好的框里垫上土夯实,沿着框边用黏土抹一拃厚的面,紧挨着面竖几块青砖或是尺寸合适的石板,一个火塘就可以生火了。
我老家在漾濞县顺濞镇小村,五十多年前叫小村公社小村大队二队,是一个古老的白族村落。居家的房子,多数人家家里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火塘则家家有。堂屋里有用来照明、取暖、待客休息的火塘。灶房里有用来烧水、做饭、煮肉、炒菜的火塘。
房屋大都为土木结构的楼房,俗称五架梁。条件好一些的连着大房子建漏阁,漏阁也是楼房,但比大房子矮一点,通常一间或两间,这种结构的房子称一房一漏。大房子三间房,中间房间通常是客堂兼老人房,叫堂屋;堂屋两边的两间房叫券房,多给已婚子女住,条件好的也做待嫁女孩的闺房,或是预备给已成年未婚男子做备用婚房。漏阁通常是灶房兼生产用房。只有一间大房子的,则要拿出一间做灶房。无论是一房还是一房一漏,砌,或是垛的火塘都在老人居住的堂屋里。灶房里垒大灶,大灶多为双眼大炉膛土灶。一个大灶占去一间房的三分之一还多,灶上支两口口径三尺左右的大铁锅,一只大锅煮猪食,一只大锅煮饭、炒菜。家家在灶房里烧火塘,灶房里的火塘没堂屋里的火塘讲究,就地刨个坑,坑里烧一堆火,火堆上支一个铁三脚,替换着架上铜壶、锣锅、铁锅便可以烧水、煮饭、炒菜。饭熟了,一家人围坐火塘边,盛一碗饭、舀一勺菜,蹲坐火塘边共享一餐饭食,便是山里人家温暖的日常。
傍晚时分,村庄显得更加喧闹,屋顶炊烟袅袅,老人赶着羊群、牛群,男人背着柴火或是扛着农具回家,女人在水沟边挑水、浣衣、洗菜,半大孩子站在村头,扯着嗓门大声喊还在村子对面田地里劳作的大人回家吃饭……
堂屋火塘的位置在堂屋靠后墙一两尺的地方,长度差不多和一张小床同长,火塘的两边,多安放家里老人睡的火炕床。坐在床沿边,脚刚好可以蹬在围火塘边的砖台或是木头垛台上。到了晚上,火塘熊熊燃烧,一家人围火而坐,大块大块的柴火在化为灰烬的过程中释放出光亮和温暖。黢黑的夜,守护火塘其实就是守护家人。相依相伴的日子,像火塘一样温暖。
火炕床铺席子,条件好一些的还铺羊毛毡,羊毛毡毯是生活在离我们不远的高山彝族人家才会制作的纯手工毡毯,住在深山里的彝族人家,家家养绵羊,剪了绵羊毛擀羊毛毡。高山上的彝族寨子海拔高,冬天比我们住的寨子还要冷。羊毛毡除了铺火炕床外,还做成披毡披在身上,他们说披毡不仅暖和还防潮。在纺织品极度缺乏的年代,很多人家缺被子,大冬天有的人就身披一块羊毛毡围着火塘熬过漫漫长夜。有些老人因为长时间烤火,脚杆上会长紫红色的烤火斑,严重的会皮肤溃烂。
我老家的寨子,海拔1700米左右,但夏天依旧会很热,养不了绵羊,只养山羊。偶有人家也有用山羊皮做羊皮褥子铺在火炕床上,但更多人嫌羊皮褥子味重,不喜欢用来铺火炕床,倒是喜欢把山羊皮处理后做成羊皮褂。很小的时候,就常见村里的男人和老人穿羊皮褂。羊皮褂厚厚的一层羊毛,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都有,羊皮褂子后片都用一整张羊皮,短小的羊尾巴,一绺毛比整张羊皮的毛要长一些,做成羊皮褂后穿在身上,羊皮褂带着的小尾巴,罩住了人身子的一大半,人也像长了个小尾巴,毛茸茸的看上去都觉得热乎。
我对羊毛毡刻骨铭心的记忆是陪奶奶回娘家。等我记事和奶奶一起回娘家,奶奶已经是她老家很多人的长辈,加上奶奶众口皆碑的好人品,每到一家都是最受尊重的客人和最受尊敬的长辈,因此常常被“请上座”。有火塘的堂屋,“上座”指的是堂屋门对着的最靠墙火塘两边的位置。那时候我还小,奶奶被“请上座”后,我要么紧挨着奶奶坐,要么被奶奶抱在怀里,所以也就经常坐这个“上座”。今天回忆起来,那个“上座”的意义与北方炕头的意义差不多,不外乎就是比门口暖和一些。而我是极怕坐那个“上座”的,特别是有风的日子,风倒灌进来,火烟出不去,“上座”那个位置,暖和是暖和,但火烟呛,呛到人都睁不开眼睛。每次和奶奶回娘家,舅姥、舅姥爷一家和奶奶的一大帮侄儿男女对她总是照顾有加,除了“请上座”,总是很客气地把铺了羊毛毡的火炕床让给奶奶和我睡。我最怕睡垫了羊毛毡的火炕床,有羊毛毡的床是比别的床软,也比别的床暖和,但和衣躺在没有铺床单的羊毛毡上,一根根细密的羊毛会穿透我单薄的衣裤直抵肌肤,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千只蚂蚁在身上爬。奶奶知道我睡不着,多半会悄悄脱下她的长布衣,把我整个包裹起来,我才能安睡。
火炕床上的盖被,白布做的被里子,用到旧时,大多成了焦糖色或褐色,不是不讲卫生弄脏的那种油腻脏,是火烟熏过之后洗不白了。
等我记事,村里已经有了供销社,用来引燃火塘的火柴,当时很多人还把它叫作“洋火”的东西,已经不算稀奇。购买和使用都已经很方便了。因为有了可以随时引燃火塘的火柴,火塘的意义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就是取暖、照明加煮饭。火塘每天生了熄、熄了生。是一个山村人家居家生活的日常。
而奶奶给我们讲,她记忆里的火塘除了能做饭、烤火,更重要的是要为一家人保存火种。说她们小的时候,火塘是万万不能熄的,一旦火塘熄了火没有了火种,就要到别人家里要火种。而要火种好像有很多讲究和习俗,奶奶说过,我记不得了。总之火种也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的。所以像我们家这样住在大村子的还好,同住一个村,很多人家之间有血缘关系,是亲戚,总能要得到火种。要是单家独户,住得离村子远的人家就麻烦了。奶奶说她刚嫁到我们家的时候,住我们家对面山上的那户人家,有一次就来我们家要过火种。冬天,大清早到我们家来,已经冻得说不出来话,说火塘已经熄了一夜,再不回去点燃火塘,老人都要冻死了。奶奶给他点了火把,再给他备了一大把明子(专门用来引火、扎火把,松脂含量很高的松柴条),怕不保险,又给他烧了两坨干牛粪带上。
奶奶说,对面山上的那户人家,看上去就像我们邻居,叫都叫得答应。但中间隔了一条河,还好是冬天,河水小,要是雨季河水大,过不过得来河都还不知道。就这样过得来河,从对面他们居住的半山下到河底,又从河底爬到我们居住的半山,再从我们居住的半山回到他们居住的半山,顺顺趟趟赶个来回也得是个把时辰,一把火把是无论如何都燃不到他们家的。要是半路上火把熄了,还得再回来。所以明子火把加两坨引燃的干牛粪就万无一失了。为了感激奶奶的周到,来年夏天,桃子成熟的时候,那个来要火种的年轻男子冒险蹚过湍急的小河,给奶奶送来了一篮桃子。
奶奶还说,那时候的山里人家,一户人家单独居住在远离村庄的地方,叫住独家村。住独家村的人家多半有这样那样的特殊原因。有的因为患有传染性疾病,比如麻风病、肺痨、瘌痢头等被人嫌弃;有的因在村子里品行不端,被人看扁;或是犯过事、坐过牢刑满后回家,无颜面住在亲人住的村子里;还有一种是远方来的游牧民族新移民定居下来。凡此种种,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太和他们有交往,他们也极少与村庄里的人家交往。一旦火塘熄了,那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来跟奶奶要火种的那家人,原来住在对面山背后的一个大村子里,年轻人身体没毛病,但他的爷爷据说就因为得过麻风病留下残疾,被村里人嫌弃,不得已搬到远离他们村庄的山里居住和生活。奶奶同情住独家村的人家,说他们很可怜,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还常常被人看不起,有个三灾八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平时要小心野兽袭击家禽家畜,还要提防贼和土匪,生活不容易。所以对他们的一点点好,他们都记在心里。
父亲也曾给我们讲过,他的父亲,也就是我没见过面的爷爷会钻木取火,他们小时候在山上放牛,会采集一种叫火草的植物叶子,拿回家晒干收好,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一盒小小的火柴,对山村火塘而言算得上是一次跨时代的革命。火塘依旧生生不息,但没有人在家的时候,熄火的火塘没有了保存火种的功用,也少了发生火灾的隐患。
2
等我上学,父亲的火塘成了我最温暖的记忆。父亲是一个很能接受新思想、新事物的人。我朦胧的记忆里,应该是大妹出生的那年,我们家在挨着奶奶家的空地上盖了新房,与奶奶叔叔分家单过。父亲嫌大火塘占地又不好打扫卫生,就没有在新房堂屋里砌火塘,而是在县城赶集时买回家一个铸铁的火盆,铸铁火盆带了一个木板做的火盆架子。父亲说城里人烤火用栗炭,没有火烟,用的就是这种火盆。我们在火盆里烧柴火,后来父亲怕柴火火焰大把火盆架子烧了,干脆扔了火盆架,垫了几个半截砖,倒是比火盆架还稳固。很多时候我们把火盆放在灶房里,当火塘用,火盆里刚好放得下我们家原来用的铁三脚,我们在火盆火塘上烧水、煮饭。在火塘边吃饭,特别是冬天,饭菜冷了,就把锅架在火上热一下。吃了晚饭,就围在火塘边烤火,有时候也一起做一些诸如搓苞谷、剥豆子之类的活。父亲做手工的时候多,剥麻皮、抽棕丝、搓缝蓑衣的棕丝线,也帮母亲搓纳鞋底的麻线、拧绳子、编篮子、编撮箕,有时候还帮大哥和堂弟做弹弓。偶尔拿一根烧了半截的柴火棍,扒拉出一截火盆边,将灰烬抹平后,教我们在上面写字,或是让我们在上面写字给他看。
夜深了,到了要睡觉的时候,父亲就支使我们再去抱一些柴,给火盆添满柴火,他自己用大火钳把铁三脚挑下来,然后喊一声“我们搬家了”,迅速将火盆从煮饭、吃饭的灶房抬到我们睡觉的堂屋。父亲端着火盆走在前面,我们有的搬凳子,有的拎水壶,有的端茶杯跟在后边,母亲垫后关门。迅速完成从灶房到堂屋的转移。等堂屋里的火再次旺起来,房间里有了温暖的气息,一家人已经安然入睡。
开始上小学,冬天早上冷,每个孩子都会拎一个小火盆去上学,放在课桌下面取暖。火盆里的火炭是平时灶房大灶烧火时烧出的木炭,捡出来在罐子里焖熄后积攒起来的。每天撮一些在小火盆里,清早起来要烧火塘,用新烧出来燃起的炭引燃小火盆里的冷炭。很多孩子都是天不亮就要自己起来生火。我们几姊妹的小火盆,多半时候父亲会帮我们生火,那时候,二十多户人家共同居住的一个村子,没一家有手表或是钟表。孩子起床和上学的时间都只能是估计。我很清楚地记得,父亲催我起床时常常会说,起了,起了,天亮星(启明星)都出来有一丈高了,天快亮了。或是,鸡才叫头遍,再踏实睡一觉,等鸡叫三遍爹再叫你们。
如何正确估算时间,大人大多有自己的方法。看星星、听公鸡叫是最常用的方法。所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要养一两只会打鸣的公鸡。但听公鸡打鸣定时间,我自己觉得不是很靠谱。因为我发现,我们家的一只老公鸡,有月亮的夜晚,人还没睡下它就开始打鸣了。
我们上学的学校叫小村完小,但有附设初中班。附设初中班是后来乡镇中学的前身,我小学和初中都在这个学校度过。小学学制五年,初中学制之前是两年,到我们那届开始改为三年。小学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不限人数,附近几个村子的适龄儿童都在这里就读。初中面向全公社辖区择优录取,每年一个班,招生不超过50人。小学生都走读,初中生除住附近村子走读的学生,有三分之二的人要住校。
学校的校舍,教室是一栋两层土木结构的楼房和一排小平房,楼房楼上两间房,是两个初中班的教室,楼下两间,一间是男生宿舍,另一间是小学一、五年级复式教学班的教室。一排小平房一共六间,其中三间分别是二、三、四年级的教室,另外三间平房每间隔成两小间是几个老师的宿舍。
学校没有食堂,住校生要自己做饭吃。煮饭的伙房只有一间简陋的闪片房,闪片房是当时山区用来盖房的瓦片稀缺,就地取材将粗壮的松木砍伐下来,锯成一尺多长的段,用斧头之类的工具将木头破成片状用来替代瓦片盖房的一种方式。
住校生每周回家一次带来要吃一个星期的伙食。每天放学之后,所有住校生一起在那间简陋的闪片房里煮饭。伙房没有灶,也没有门,沿着简易房的三面土墙,三块石头搭一个灶,一共也只搭得下三十个左右,只能两三个人共用一个灶。开始煮饭,三十多个火塘同时烧起,烟熏火燎,人都看不清。最难的是下雨天,被雨淋湿的柴火点不着,一房子的浓烟。等一顿饭煮出来,很多人都成了花脸猫。刚来住校的新生,很多都因为煮不熟饭而哭过。
小学和初中的课程,每周有两节劳动课,砍柴的时候多。砍回来的柴,整齐码在校园一角,主要供住校生和老师做饭用。
初中教室的窗户,最初应该是装了玻璃的,后来年久失修,连窗框都不见了,只剩下几个通风透光的土洞,教室在二楼,楼板是木板,为了安全,也不允许像小学生一样带小火炉。冬天,冷飕飕的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灌进来,衣裳单薄的学生常常冷得瑟瑟发抖。老师在黑板上写的粉笔字,好像也没有平时顺畅潇洒了。课间休息,大家都跑到墙角站着晒太阳。遇上雨雪天气,实在冷得不行,老师有时也会在院子里烧火给大家取暖,一个班的学生在火塘边围成一大圈听老师答疑解惑。
每届初中生毕业,学校会组织一次聚餐,通常是杀一头猪,在老师的带领下做一顿饭。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都在这个学校,见证一届又一届的学长离开学校。等新学期到来,老师会在第一时间通报好消息,被中专、高中录取的名单,会写在大红纸上粘贴在大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在那个信息很闭塞的年代,学哥学姐榜样的力量不可小觑,是对学弟学妹努力学习最好的鼓励,也是山区家庭节衣缩食供孩子读书最大的动力。哪家出了一个中专生或是大学生,成了吃公家饭的公家人,那更是一家人,甚至是一个家族引以为荣、引以为傲的事。
那时候小村完小的附设初中在县内是有些名气的,每年有近三分之一的学生会被县高中和外面的中专学校录取,这在当时已经很牛了。因为当时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一年总共招生两个班一百人,录取比例可以说已经是百里挑一。考上省州中专学校的中专生就更是凤毛麟角。很多公社(今乡镇)办的初中,几年都没有一个学生被高中录取,更别说考上就转户口,捧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的中专生了。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小学毕业,本来已经被漾濞一中每年面向全县择优录取的初中重点班录取,就因为家门口有这样一所附设初中,家里选择让我就近就学,这里除了家庭经济条件的因素,更多的还是对学校的信任。也还好,三年之后,我果真也如愿考取了高中,算是不负众望。
我们毕业的那个夜晚,毕业晚会在学校的院子里举行,一堆篝火熊熊燃烧,一个临时的大火塘,我们围着火塘唱歌跳舞。或一个人,或几个同学自由组合表演才艺。那个时候的山区农村,很多家庭是不供女孩读书的,我们全班只有九个女生,我们一起为大家跳了一支舞,是老师用笛子帮我们吹奏了舞曲,曲名就叫《青春舞曲》。最后,全班同学围着火塘一起唱《祝酒歌》,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歌声中依依惜别。当唱到“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光荣属于80年代的新一辈”时,所有人都已经泪流满面。山乡孩子的青春岁月,如老师清脆单调的笛声,在二十年后的二十年里,依然是我心中那份最清纯的美好。
那个时期,或者还要早几年,村子里还有一处火塘,曾引发过一个懵懂少年太多的好奇心。那是居住在大村子中央的一户三口之家,原先只有两母女,后来招了个外村上门女婿,是村子里人口最少的一户人家。但每到夜幕降临,她家的火塘边便聚满了孩子和年轻人,成了整个村子人气最旺的地方。女主人的年龄应该跟我奶奶差不多,但我们整个村子同族同宗,依辈分我只叫她姐姐。去她家凑热闹,是听别人说,她每晚都会在火塘边讲古本(讲故事),还听别人说,她每天晚上会讲三折古本(三个故事)。但每次我去,都只听到一个故事,一个故事讲完,她就开始撵我们回家。如果我们不走,她就不讲了。但每次我们走,比我们大的那些大姑娘、小伙子都不走,她也不撵他们。
我在她那里听过好几个故事。其中一个关于接骨草的民间传说印象深刻,故事的内容与广为人知的《狼外婆的故事》类似,说的是妈妈不在家,一头大猩猩冒充外婆前来叫门,两兄弟给大猩猩开了门。半夜,大猩猩吃掉哥哥后又要吃弟弟,聪明的弟弟发现哥哥被吃后机智逃脱。大猩猩为了追赶弟弟,从院子里的桃树上摔下来摔死了,后来在大猩猩摔死的地方长出来一棵接骨草。接骨草学名叫血满草,枝条折断后会有红色的汁液流出。故事里说红色汁液就是大猩猩的血。血满草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株能治病的草药,功效为活血散瘀、接骨消肿、祛风除湿、舒筋活络、利尿、补血。父亲的脚风湿疼的时候,就经常让我帮他采接骨草煮水泡脚。每次掰断枝条看红色的汁液流出就会想起那个民间故事和讲故事的人,想起听完故事摸黑跑回家的情景。我家院子里恰好也有一棵桃树,不远的照壁后就有几大丛自然生长的接骨草。每次推门进屋,感觉身后像是跟了个幽灵,后背凉飕飕的那种害怕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等再长大一些我就外出读书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她家的火塘。
后来,我回村问过那些比我们大一些,当年也听过她故事的姐姐们,她们说,等我们这些孩子走后,下半场的故事才算正式开讲,有时候是读书给他们听,只不过讲的都是大人的故事,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比如张生和崔莺莺,还有林黛玉贾宝玉。讲完故事她就给听故事的人起绰号,叫这个姑娘崔莺莺,又叫另一个小伙子张生,大家似乎也就心领神会了。
相互钟情却羞于表达的姑娘小伙,在她的“点拨”下,捅破了窗户纸,或是通过她充当“红娘”让有情人终成眷属。长大后我也问过奶奶,她咋就会讲那么多故事?奶奶说,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时候读过私塾,是村子里奶奶她们那个年纪女人里唯一识文断字的。据说她家的阁楼原来是间书房,有很多藏书。后来家道没落,前些年还因为从家里搜出来几本被定性为“毒草”的书籍挨过批斗,其中有一本书的书名好像就是《西厢记》。
长大后,我也终于知道,当时村子里那些让人觉得有些古板的家长为什么一边表达着对她的不屑,埋怨她“教坏”孩子的同时,又有意无意鼓动自己家里到了适婚年龄,又没有找到合适对象的孩子,去她家里串门听故事,甚至去帮她家挑水、劈柴、干农活。
3
我读初中的时候,家乡还是人民公社体制下的大集体,父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每天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是个慢性子,安排活计,日上三竿不出工,太阳不落不收工。
十来岁的我,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常常要承担起为一家人煮晚饭的家务活。有时候饭熟了,大人还不回来,就自己匆匆忙忙扒一碗,然后赶去上晚自习。有时候还不等把饭煮熟,同学就来邀约去上晚自习,只能放下洗好切好的菜,等大人回来再炒菜吃饭,自己饿着肚子先去上晚自习。
我印象里,母亲太忙,似乎都不太关心我有没有吃饭,或是什么时间下自习。乡村中学的作息时间,按规定分冬季、夏季,分别是九点半、十点下晚自习。但辅导老师很随意,有时候会因为补课、有时候是测验考试,会到十点半或更晚。母亲从来不会等我下自习,很多时候,我回家,她早就睡了。但父亲不一样,父亲会一直燃起火塘等我。没吃晚饭就去上自习的夜晚,父亲会估算好我回去的时间,提前把饭菜放在锅里,煨在火塘边,让我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乎的晚饭。有时候会捂洋芋、红薯在火塘里给我做宵夜,或是给我在火塘里烧苞谷、烧青蚕豆吃。
我们睡的房间,冷的时候也在床边烧火塘,但床不再是木头垛成的火炕床,家里有了刷过油漆的木床架,床架铺床板,床板上铺厚厚的草帘子,草帘子上面铺蒲草席,蒲草席上铺一张棉毯。虽说不及有些人家的棉花褥子软,但在当时也已经算很好了。
草帘子和蒲草席是那时候家家必备的床上用品。一到赶集天,街上有很多售卖草帘子和席子的摊位,大床用的,小床用的都有,不同尺寸的草帘子和席子卷成筒捆好,一排排竖在街边供顾客挑选。
编织草帘子和蒲草席叫打草帘子、打蒲席。打草帘子用的是稻草,年稻谷收获的时候,打谷场上的女人就抢着把谷草清理出来,一把把扎好,背回家放在猪圈、牛圈楼上,等农闲的时候拿下来打草帘子,也编草墩当凳子坐。打草帘子的谷草以老品种糯谷草最好,谷草长韧性好,但长谷草糯稻成熟的时候容易倒伏,产量不高,很多人家不愿意种。
打蒲草席的蒲草是一种水生或沼生宿根草本植物,后来知道它有学名叫水烛。种一次可以连续收割好多年。村里的几块沼泽地(俗称烂包田)集体种蒲草,每年夏秋季割了蒲草,每家能分到几把,通常只够打一两张蒲席。
父亲是一个思想活络的人,我家自留地边有一块烂包地,父亲一锄一锄挖,硬是把它挖成一个水塘,然后找来蒲草苗,种了一水塘蒲草。我记得蒲草池里还间种了茭瓜,茭白大多还来不及收获就被路过的放牛人生剥吃掉了。蒲草倒是每年能收割几大背,晒干收好,等到农闲时父亲就用家里的那架织蒲席机打蒲席,所以我们家的床上每年都有新席子。用不完的蒲草父亲把它打成席子卖,父亲打的席子做工精致,每年才开始割蒲草就有人预定,供不应求。
很多个冬天的夜晚,在火塘边,为赶工打蒲席,父亲掌织机,母亲、哥哥和我轮换着给织机穿蒲草。打蒲席机的结构类似织布机,结构不算复杂,一个几根椽子组成的木架,一块比木架子的宽度稍稍窄一点的木板,木板上钻了几排错落有致的小孔,经线穿过那些小孔固定在木架上,木板安了两个把手,把手的位置大致与父亲的肩膀同宽,用于掌控变换经线方向的木板兼顾着将蒲草推向织口,形成织物的功能。打席子前要在打席机上穿好经线,经线的排列不同,席子打出的花样就不同,我们家的草席机能打出三种花样。
打蒲席机可以一个人操作,也可以两个人配合进行。一个人操作时候,只能一只手将木板抬高一尺左右,把经线分开形成梭口,一只手扶好木板把手,一只手将蒲草沿着分开的梭口一点一点穿过梭口,拉直,然后压平。两个人配合的话,穿蒲草的人,手握一根一米多长的竹片,竹片如同织布机的梭子,蒲草的一端打个活结压实别在竹片上,蒲草像一根根纬线穿入梭口。掌织机的人可以腾出一只手在另一端轻轻压住打了活结的蒲草根,竹片迅速退出,木板就如同织布机的打纬机构,把引入梭口的一根根蒲草推向织口打压紧实。两个人搭档比一个人操作省事轻松很多,打出来的席子也更加平整。所以,父亲打蒲席的时候,母亲、哥哥和我经常轮换着给父亲穿蒲草。
那时候,白天要出工参加集体劳动,用早早晚晚休息时间打出一张蒲席少说也要四五天,有时候要席子的人家催得紧,我们就赶活路,打席子到很晚。打蒲席机放在屋檐下的台坎上,远离火塘,冬天的夜晚又冷又困。有时候实在不想给父亲穿蒲草了,想撂挑子不干的时候,父亲就会鼓励我,冷,我们把火盆抬到旁边来,再坚持一会,再打两张蒲席你这个学期的学杂费就够了;或是这个街天卖了蒲席我们买油粉、买芭蕉果吃。于是我们又有了动力。
打蒲席用的经线是麻线,也是父亲用自家地里种的麻拧的。冬天的火塘边,父亲从楼上取下一大捆晒干存放的麻秆,从麻秆上剥下坚韧的皮,再将麻皮撕成细细的条,拧成细线绕在木棒上。拧麻线是闲暇时的手上活路,父亲是个勤劳的人,我们家的房檐下常常挂着几大团拧好的麻线,打蒲席用不完,还可以把麻线拧成粗麻绳。麻绳的用途很多,捆扎东西、背柴、背草,做背篓、篮子的背带绳,放牲口牵牛、牵马、牵骡子都用得到。
记忆中,父亲除了会打蒲席,还会缝蓑衣。蓑衣是农村日常劳动时必不可少的护具。下雨天当雨具,休息时是坐垫。背东西、扛东西的时候可以保护腰和肩膀不被硌着、勒着。到了冬天,围着火塘烤火的夜晚,很多人还把它当成御寒的“大衣”。穿在身上用来抵御后背穿堂而过的嗖嗖冷风。
缝蓑衣用的材料是棕树皮,老家的田边地角种了很多棕树,一排排像卫兵一样,在万木枯疏的冬季,棕树依旧绿意盎然。棕树初生时生长缓慢,一棵棕树从种下到能剥皮要四五年时间,等棕树长到一米多高时,第一次剥棕皮叫开剥,之后每年或隔年剥一次,可以连续剥几十年。一次一棵棕树能剥七八张棕皮,四十张左右棕皮可以缝一帘蓑衣。
缝蓑衣用的线也用棕皮。撕开棕皮紧密的底部,将经纬交织的棕丝依次抽出,棕丝搓成线,用来缝蓑衣,用不完也拧成粗棕绳,跟麻绳的用途差不多,棕绳沥水,不容易起霉,在有水和潮湿的地方使用比麻绳耐用,也比麻绳牢固。夏季栽秧的时候,牛耕地时拉犁用的绳索就以棕绳居多。父亲缝制棕皮蓑衣的手艺一流,最快一天能缝一帘,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中专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国家公职人员,月薪不到五十元。市场上一帘蓑衣的售价五元钱左右,父亲缝的能卖到六七元。记得1983年我到县城读高中,高一入学时,一个住校生一个月的生活费,早点是6分钱的馒头,正餐一餐两毛钱,一个月按30天算要13.8元。一周有一次加餐,红烧肉4毛钱一份单独售票,不是每次都有钱买。周六早点吃有汤和佐料的素米线,用一张正餐票,正餐票的标准是4两饭,很多女生和我一样只打2两饭可以补回一张早点票。这样下来,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一般不会超过12元。正常情况下,家里一个月给我15元生活费,宽裕一点的时候也会多给三五元,最多不会超过20元。但就这每个月十几元的费用,对一个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的农村家庭而言依旧是沉重的负担,很多孩子就因为负担不起这一个月十几元的生活费而放弃学业。我永远感恩我的父母一直坚持供我上学,让我的人生有了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也会终生铭记,那每学期几十元的学杂费,每月十几元的生活费,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父母在火塘边手不停歇的劳作,一点一点积累起来,一分一厘里都有他们辛勤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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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火塘,离开家,才让我感知城里的冬天,没有火塘的那种冷才是彻骨的冷。还好,我有了一件毛衣,是这一件毛衣的温暖,像火塘一样陪伴我走过好多个年复一年的天寒地冻。
1984年,暑假期间,我在外工作的叔叔给家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手工织的毛衣和一件红色的外套,毛衣是新衣,红色外套是一件质地很好的旧衣服,都是给我的。信里说,毛衣是婶婶专门给我织的,是她给侄女的一点心意;红色外衣是婶婶穿过的一件旧衣服,希望能帮我略抵风寒,不要嫌弃。后来我知道,那件红色的旧衣服是婶婶婚礼当天穿的嫁衣。要不是叔叔在信里说那是一件旧衣服,它比当时我们山村新媳妇穿的新衣裳好看多了。新毛衣是一件腈纶绒线织的套头毛衣,鲜黄色,很亮丽,是我从来没有穿过的颜色。手工特别好,花样好看又合身。这两件衣服成了我读高中那几年冬天的当家衣裳。那件毛衣,高中毕业工作后,还穿了好几年,淘汰之后又在我的衣橱里静静地躺了好多年,最后也舍不得扔,拆了另外几件旧毛衣,用不同颜色的旧毛线,钩织了一块毯子,一直用到现在。天气凉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毯子盖在脚上特别暖和。织在毯子里的那几道鲜黄色很出彩,让我一次次想起老家火塘里火焰的颜色。
第二年暑假结束返校的时候,母亲跟我说,等放寒假回家的时候,我不用把行李背回来了,我也可以像有些同学一样,把行李寄存在老师家或亲戚家,只背一个书包和几件衣服回家,路上会轻松些。因为供销社给大家赊销棉布,我们家也赊了几丈布和棉絮,新添置了两套被褥。我不把行李背回来,回家也有被子盖了。
棉布赊销是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留给人们最后的温暖。山里人家,很多农村家庭,因为有了棉布赊销,实现了一人有一床被子盖的梦想。
赊销政策刚开始执行的时候,每家人可以按人头在供销社赊到一床棉絮和够做一床被子的被里、被面布料以及够做一套衣服的棉布。因当时赊销的物资仅限于棉布和棉制品。大家都把这项政策称之为棉布赊销。后来政策有所放宽,还可以赊毛毯和其他物资。我们家也赊了两床毛毯,大理毛纺厂生产的三塔牌纯羊毛提花毛毯。那款毛毯总共有两个花色,一款为红色提白花,一款为绿色提白花,父亲说本来想两种花色各要一床,因绿色款缺货,就要了两床一模一样的红色。毛毯的质量是真的好,盖在被子上面特别暖和。平时都不太舍得用,收在家里的大红柜子里边,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拿出来用。后来我和妹妹相继出来读书,家里把这两床毛毯分别给了我和妹妹。再后来,毛毯不再是紧俏物资,家里又买了好几床。冬天,被子上面加块毛毯成为常态,毛毯已不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我至今收着那块毛毯,比起现在用的床上用品,它的确很旧了,其实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有再用过它,但几次搬家就是不舍得丢,一直留着。
那批赊销物资,当时真的解了很多人家的燃眉之急。尽管后来有极少一部分人失信,最终供销社没能收回所有货款,成为企业的烂账、坏账,给国家造成了一些损失。我记得我工作后有一两年还曾受供销社委托到农户家中催收过棉布赊销款。也收了一些,但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完全收回。但棉布赊销政策留给很多人太多温暖的回忆。就现在有时候下乡,跟一些老人家聊起80年代的棉布赊销,很多人依旧充满感恩之心,说是棉布赊销让他们真正实现了穿暖的梦想。
实现人均一床被子后,很多人家拆除了堂屋里的火塘,到冬季,也还烤火,但更多人家像我们家一样买了铸铁火盆。又过了几年,村子里有人家从别的地方学回来挖炭窑烧炭的技术,村里开始有人烧炭卖,也有人买炭烤火。和他们关系好的,砍了自己山上的木头,借他们的炭窑烧一窑,足够一家人烤上两三年的炭火。
家里烤火的火塘改成了烧炭火后,很多人家的屋子地面打了水泥地皮。石灰粉刷白了土墙,少了烟熏火燎和尘土飞扬,家里的被褥干净了很多,居住环境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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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广大山区相继通电。很多人家的火炕床陆续拆除。我老家是1985年通的电,第二年,奶奶屋里的火炕床也拆了,大哥花了他两个月的代课教师工资给家里买了一个三角牌电饭煲。
1987年,我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从事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县科委下派乡镇工作的一名科技干事。之后两年,我做过的一项主要工作是和县林业局的技术人员一起,对广大农村家家户户都在使用的大炉膛柴火灶进行技改。大炉膛柴火灶俗称“老虎灶”、大灶,费柴火。搞技改和推广节能灶,目的是以此来减少农村的烧柴用量,保护森林。
其实,从我记事起,山区农村完成小春粮食作物播种之后,长达四五个月的漫长冬季,家里的男劳力做得最多的一种活路叫砍生柴。一片一片的森林在冬季里被砍伐,粗大的树枝用斧头砍成两三尺长的段,再一块一块劈开,白花花的柴块晾晒在山坡上,等干透了,一背一背背回来。房前屋后,家家户户都码起高高的柴火垛。家里要利用冬季农活不太忙的这段时间储备够烧一年的柴火。大年初一,大清早吃过汤圆早点之后,家里的男人都要带着孩子去背一背柴回家,这里除了柴与财同音,背柴回家有背财回家的寓意。一种习俗,体现了一背柴火对一家人日常生活的重要。
我刚工作那几年,单位职工有一项福利,就是进入冬季会给每个职工发一口袋栗炭,通常有一百斤左右,列支的科目是冬季取暖费,我们自己叫烤火费。单位大门外,每逢赶集的日子,以路为市有长长一段街场卖栗炭。漾濞白章人烧的栗炭品质最好,在本地小有名气,周边县市的小商贩都喜欢到漾濞街买栗炭。办公室配备火盆,轮流值周的人,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先发一盆火,再烧一壶水。冬天很多参会人员不太多的会,围在火塘边就开了。
节柴改灶是科委和林业局共同实施的一个项目,林业局出钱,科委负责灶具的研发和生产,然后免费提供灶具给农户使用。技改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在大家正在使用的一背柴还煮不熟一顿饭的“老虎灶”炉膛里,加一盘铸铁的炉条和一个马蹄形锅圈,以此来提高热能的利用率,减少柴火的用量。
当时,这种好烧又不呛烟的柴火灶,在林地缺少柴火的坝区已经基本普及,很多农户都主动来领取灶具,有时候还会供不应求,推广的重点和难点在山区。
打灶是一项技术活,一个村子里会打灶的师傅不多,每个村也就一两个,传统的少数民族村落,打灶还有诸多习俗和讲究。就像盖新房、竖柱和立大门一样,要看日子,选定黄道吉日才可以开工。我们派出的技术人员有时候忙不过来,有时候十天半月不开工,我们按实际工作量给技术人员支付补贴,最后大家都不愿意去了。
那时候学点技术不容易,很多有一点技能的师傅都特别保守,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就砌个灶,到确定关键比例和尺寸的时候,有的师傅就指使徒弟去做别的事情,或找各种理由不让看。所以要拜师学艺,不跟师傅一年半载,学不到真本事。还有传说,有些心机重的师傅,在打灶前因为主人家招待不周,或是言语中没有表达足够的尊敬和看重等原因,会故意改变一些一般人看不懂也看不出来的参数,致使打出来的灶不好烧。这种人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职业道德有问题了。好在,就那个时候,这种人也倒不多。
打柴火灶的关键点在于烟要出得去,火力要恰到好处,通俗地说就是好烧。不好烧的情形也无非两种,要么不拽火,火烟倒灌,烟呛人,火不肯燃;要么太拽火,火力足够大,大到让煮饭人忙不过来,但费柴火。而决定这两种情形的因素与烟道的位置、炉膛的坡度、马蹄的安放,甚至房屋的朝向、常年风吹的方向都有关系。差之分毫,失之千里。最终决定一堂灶好不好烧。
所以一个经验丰富的打灶师傅,在民间会被人尊称为匠人。在换工做活的时候可以抵别人两个或三个工。要是支付工钱,差不多也是普通小工的两到三倍。所以有一技之长的打灶师傅,不仅受人尊敬,还很实惠。
工作不好做,只能培养乡土人才,把原来村子里的师傅和愿意学的人集中起来进行培训。培训班的老师不像民间的师傅,会毫无保留地把知识点、要点一遍遍重复讲,然后学员在老师指导下进行实际操作,发现问题及时纠正。最后还把不同规格、不同尺寸的柴火灶施工图,画成图纸,送给学员。只怕你不肯学,就怕你学不会。这种培训班我们办过好多期,很多学员后来成了专业的打灶师傅。对我们推广节能灶做出了很大贡献。
六年之后,我改行做农业科技推广,在基层从农业技术员做到高级农艺师。工作内容除在广大农村推广先进的农业技术和优良的作物品种外,还与其他部门推广过沼气利用;实施过退耕还林;做群众思想工作取缔炭窑烧木炭;给使用电能核桃烘干机、太阳能热水器的农户宣传惠民补贴政策;给利用核桃壳、秸秆生产机制炭的小作坊做相关协调工作等等。电饭煲、电磁炉、光波炉、微波炉、电暖器等家用电器进入寻常百姓家,条件更好一些的还装上了空调。老百姓的生活品质提高了,保护生态、保护环境在广大农村成为自觉自愿行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深入人心,费柴火的大土灶在农村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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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火塘的老房子,夏天堂屋里不烧火了。
冬天取暖,更多人家改烧没有火烟的机制炭,或是用电暖器、电热毯。方便又暖和,比烧柴火干净了。
过年回家的时候,几家人聚在一起,跟兄弟姊妹和儿时的玩伴在一起闲聊,总爱讲一些大家小时候的事。说是不是因为气候变暖的缘故,这几年过年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冷了。有一次,我跟母亲说起小时候就怕过冬天,老家那种彻骨的冷,在沟边洗个菜,端筲箕回到家手都木了,在火塘边烘半天都缓不过来,这几年感觉没那么冷了。母亲说,不是天不冷了,而是穿得多,盖得多,感觉暖和了。洗菜都在家里洗,冷就放一点太阳能水,水就变成温水,当然就不冷了。要是像以前,大冬天的清早只有一件单衣穿,洗菜还端个筲箕去沟边洗,你看冷是不冷?
我们家的大门外,一直还堆了一个小小的柴火垛。大哥说,是每年打核桃的时候修剪下来的枝条,还有一些是林地里清理回来枯树和掉落的树枝。家里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上山砍过柴了,一些柴火虫蛀,一些如锯末一样的东西附在柴块上,这种柴以前叫腊柴。存得住这种柴火的在过去是要算作富足家庭了。大哥还说,家里时不时地也还在烧柴火灶,但炒几个菜也烧不了多少柴。就这么一小垛柴,感觉也是很经得住烧。要是在以前,都不够烧十天半月。
前两天回家,没事,就坐在院子里的老桂花树下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才下午四点多,母亲知道我吃了晚饭还要回去,就开始催我煮饭。说饭用电饭煲煮,米淘好已经放进电饭煲里了,等一下按下按钮就得。说我爱吃柴火灶炒的菜,那菜就用柴火灶炒,问我要不要先把灶烧起火。
我说排骨汤已经在电磁炉上煮了一个小时了,差不多换成小火。凉菜的作料都准备好了,拌一下就可以吃。柴火灶烧火,也就炒两三样小菜,用不了半个小时,刚才跟哥嫂打过电话了,他们在田里干活要五点半左右才回来,等他们回来我们再炒菜,现炒的菜才好吃。六点左右我们可以吃饭,七点前后我就能走,一个小时回到家才八点,天都还不会黑。
八旬老母又跟我感慨,说她们年轻的时候,煮一家五六口人的饭,要匀出一个劳动力,这个人还一点不轻松,煮饭前要挑水、要磨面、要冲碓。吃了早饭开始忙晚饭,忙死忙活,还不等饭熟,在外做活的人就回来了,等着吃饭更着急,一天到晚屁股不落地地忙,能煮好一顿饭的女人就算能干人了。现在煮一顿饭就像做个顺手活路,一点不辛苦,你们真是太享福了。
我跟母亲说,我去年新买的电梯房已经在装修,做厨房橱柜的装修公司说要送我一个集成灶。母亲就问我什么是集成灶?还问我一个集成灶要多少钱?我说集成灶炒菜没有油烟,装修公司送我的那个说市场价八千多一点吧。不是最好的,好的要一两万,还有更好的三四万的也有。母亲说,什么样的灶要到三四万,在我们农村前几年都能盖一间房了。我说,就是电视里说的,炒一百个辣椒都不怕的那种,我也还没有用过,但我的同事、朋友,好几家前几年就在用了。听说很方便的,蒸、煮、炒可以一起来,还能烤肉、烤面包,做一大桌子菜一小会就好。对于蒸、煮、炒能一起做,母亲也能理解,说家里用的蒸锅笼屉底下也能煮一个菜。但她还是不相信炒菜会没有油烟。我说,那等房子装好了,您去跟我住些日子,亲自炒两个菜,看看菜到底是怎么熟的,油烟都去哪里了?母亲一边答应,好!好!一边撩起衣角揩眼睛。我知道,她是因为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高兴。看她高兴的样子,也就是我们岁月静好的样子。
火塘离我们渐行渐远,很多火塘边的温暖,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没有火塘的岁月里,家在,娘在,我们的生活一样充斥着满满的人间烟火味。温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