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西海固”,有一种野生的菌类名叫地软。亦称地衣、地耳、地皮菜,黑色,状如铜钱,一串串、一片片,生来无根,栖身于荒山、草滩、田埂的地皮上。冬雪融化之际,农人在忙完一年的农事之后,暂得偷来片刻的闲适,此时,地软子经雪水的浸润舒展开了身子,只见年轻的媳妇子、娃娃伙们会趁着冬闲,挎着竹篮,端着脸盆,去荒坡野地上拾地软。据说它是一种天然的保健食品,含有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营养价值极高。用地软子制馅蒸成包子、做成饺子,吃起来滑而不腻,鲜香可口,别有一番风味。因此民谣说得好:“地软地软,美味佳餐;天天吃地软,胜过活神仙。”
吃地软子,是从很小就开始的。在老家农村,尤其是在六七十年代饥饿的年月,能吃上一顿地软包子或地软饺子,不亚于过年。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特殊年代,在青黄不接最难熬的时候,地软等野菜,却是大自然对人类最好的馈赠。
地软子不是一年四季都能拾到的。一般要选在卧雷的季节,这期间大地还未苏醒,小动物、昆虫还在冬眠,地软少了它们的祸害,遇寒露而生长,逢雪水而茁壮,尽占天时与地利,吸收万物之精华,这时是捡地软的绝好时机。若是阴雨天气,过得几天,野外草丛中就有大把大把的地软;若是晴天,就很难找到它的藏身之处。太阳爆嗮,地软就会枯干呈土黑色,两指稍一用力,就会化为粉末。所以捡拾的最佳时机是遇地气潮湿,雪水浸润,它很快就会从蜷缩状态舒展开来成为薄薄的一片,捏在手指之间,光滑柔软。这时,年轻媳妇子、娃娃伙们仿佛一时受到了某种召唤,放下手头的活计,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提着竹篮端着盆子,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向山洼走去,从这个山洼绕到那个山梁,从这个崖畔下到那个沟底,在枯草与泥土间寻寻觅觅。这儿一团团,哪儿一簇簇;或成对成瓣,或成簇成伙;或黄里透绿犹如黑木耳,或遍野点缀形似黑蝴蝶。年轻媳妇边捡边唱着“花儿”:“上了高山着看平川/平川里有一对牡丹/白牡丹白得照人哩/红牡丹红得笑哩……”;娃娃们边拾边唱着歌谣:“天变变,地变变,羊粪蛋蛋变成地软软。”遇到地软厚的地方,不大一会工夫,小篮子、脸盆子都拾得满满的,谁家的媳妇子手快,手灵巧,从拾地软子上就能一眼看得出来。
等到春雷一响,万物复苏,地软子就不能再吃了,里面就有虫子蠕动。晋代诗人陶渊明有诗曰:“促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实际上,昆虫是听不到雷声的,大地回春、天气变暖才是它们结束冬眠、“惊而出走”的原因。
回家后,母亲就把捡回来的地软里的草屑弄干净,筛去沙粒泥土,清水淘洗,直到看起来黑绿光洁,无半点杂质,然后放到盆子里再用清水浸泡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地软子被水泡得柔软而富有弹性。巧手的母亲像邻居的婶婶大娘们一样,将地软洗净切碎,加上肉丁,加上佐料,做成发面包子,放入蒸笼,大火烧十多分钟出锅,吃起来唇齿留香,味美无限。若要吃素馅的,地软、豆腐丁、葱花,拌上清油、调料,做成包子,放进蒸锅,不多会儿,满屋子已经飘溢出地软特有的香气,等热气散落,母亲才揭开锅盖,我们顾不上烫手,就迫不及待地拿一个,吃起来嫩滑爽口,回味无穷。一股泥土和野草的醇味,清人心,素人气,那是其它山珍海味无法比的。
地软除了做包子,还可以包饺子、炒菜,和鸡蛋一起炒,也是一道很好的下饭菜。和黄花菜、肉丁一起烩成汤菜,和着搅团一起吃,那可是老汉嗑麻子——绝(嚼)了。在我的记忆当中,每当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母亲做的地软包子、饺子等美食,都是他们赞不绝口的山珍野味。
小时吃地软,只因饥饿贪恋它的美味;长大后才知道,地软在1400多年前的南朝齐梁时期,就被名医陶弘景载入《名医别录》:性寒,味甘,有滋阴润肺,解热清膈,排毒凉血,利肠胃,益肝目的功效。在《药性考》《太平圣惠方》《粤志》等古代典籍中都记载地软是一种绿色保健品,说它“久食色美,益情悦神”、“润肌童颜”、“明目益气……”。晚清薛宝辰在《素食说略》中写道:“以水发开,沥去水,以高汤煨之,甚清腴。每以小豆腐丁加入,以柔配柔,以黑间白,既可口,亦美观也。”地软入御膳,菜谱正名曰“鸭丁烩地耳”。在民间,地软既是平民救荒的裹腹佳品,又是丰年调节伙食的美味。
我想,这地软子爬在山坡、崖畔草丛之中,没人种也没人管,从泥土中生长出来,又从泥土里消失而去,吸收着日月的精华,滋润着山野的灵气。它不图虚名,不求炫耀,默默奉献;没有其它菌类植物外在的美丽,它自然可亲,朴实无华。难怪家乡人都非常喜欢它。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吃野菜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但吃地软子的胃口却是有增无减。每当读起《诗经.邶风》里“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的句子时,我就能想起家乡人拾地软子的情景。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