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外一篇)

2025-02-07 00:00:00李海燕
阳光 2025年1期
关键词:登机口白鸽女婴

已经两个小时了,琴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玻璃窗,几次疑似的经历后,她的脸色越来越焦急不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琴笑身边,也是满脸焦急。

登机口那儿,已经有人开始排队。女人拉了拉琴笑的胳膊,轻声说,走吧,他也许不会来送了。

他肯定会来的。琴笑有些不满地回了女人一句。

女人没再说话,眼睛在窗外和登机口两处来回切换着。

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当那座像玻璃做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男人不再挺直的腰身顿了顿,匆忙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那块机场标志石后面。

登机口已经空了,工作人员再次提示快到登机时间了。琴笑失望地收回目光,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女人向登机口走去,就在进入登机口的一刹那,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男人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九点二十分,距离琴笑上飞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男人把脚迈出去,犹豫一下,又收了回来。收回来又迈出去,这样的犹豫不决,让男人的腰身仿佛又弯了一个弧度。

九点三十分,男人突然发疯一样向候机大厅跑去,几分钟后又跑了出来,一直跑向两百米开外的一座桥。当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在最高点时,一架飞机凌空而起。

男人仰头冲着飞机使劲地挥着手,嘴巴大张着,发出的“啊啊啊”的声音,像化不开的忧伤,在秋风里滚动着。眼泪淹住了男人的眼睛。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口琴,放在嘴唇上,仰望天空吹了起来,一曲《飞吧,鸽子》,从口琴里流了出来——

鸽子啊,

在蓝天上翱翔

带上我殷切的希望

我的心永远伴随着你

……

飞吧飞吧,我心爱的鸽子

云雾里,你从不迷航

飞吧飞吧,我心爱的鸽子

……

这是琴笑从小到大最爱听的一首曲子,每当男人吹完这首曲子,琴笑就在本子上写道,爸爸,琴笑是您心爱的鸽子。

男人泪水婆娑的眼里,恍惚看见了那个襁褓里的女婴。

一条粉色围巾捆扎着一件绿色棉袄,里面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男人看着地上的女婴,像发现了一个稀有动物一样,满脸的惊讶和质疑,然后前后左右不停地奔跑着,嘴里“啊啊啊”地叫着。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呼呼的风吟回应着他。

看着小嘴一张一合哭着的女婴,男人不安地搓着两只宽大的手掌,很显然他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几次弯下腰想把女婴抱起来,又犹豫着直起腰,最后他一跺脚“啊”了一声,把女婴抱了起来。

男人把女婴轻轻地放在他窄窄的床铺上。女婴不停地哭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憋得通红。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他锁好门,沿着那条安静的街道跑出去很远,敲响了一家超市的门。打着哈欠的店老板,隔着那扇镂空的铁门,满脸狐疑地看着男人。男人又比划又作揖,店老板才让男人进了店。男人给女婴买来了奶粉和奶瓶。

男人手忙脚乱地冲好奶粉。女婴还是哭。男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意间看到搁置在一旁的口琴,就吹了起来。

女婴终于停止了哭泣,小眼睛左右转动着,好像在寻找音乐声音似的。男人一边轻轻地吹着口琴,一边把奶嘴送到女婴嘴里。看着女婴吸空了奶瓶,男人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后来来这儿如厕的人们,常常看到坐在那儿收费的男人,怀里兜着一个婴儿,只要婴儿哭闹,男人就吹口琴,怀里的婴儿就咯咯地笑起来。

男人给女婴取名琴笑。

琴笑是听着男人的口琴声长大的,先是幼儿园,然后小学、中学。为了接送琴笑上下学,男人早就换了工作。

琴笑长成大姑娘了,男人老了,再个开学季,琴笑就要去外地上大学了。

八月里的一天,残联工作人员带着一个女人找到男人家里。女人激动地问着男人什么。工作人员打手语和男人交流,问他十八年前,是不是捡到一个女婴?男人眼里立刻涌现出不安来,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又问是不是在一个公厕前面捡到的?男人又点了点头,并在柜子里拿出那条粉色围巾和绿色棉袄。女人哭着给男人跪下了。

工作人员告诉男人,女人是他捡到的女孩儿的妈妈,从国外回来寻找女儿,想接女儿去国外读书和生活,问他是否同意。男人不安地搓着两只青筋凸显的手,沉默了半天,最后比划说,让琴笑自己做决定。

无论女人怎么解释当年抛弃女儿是身不由己,琴笑就是不肯跟女人走。男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说服得了琴笑,那天夜里男人离家出走了。

琴笑找了半宿,最后在当年男人捡她的地方,找到了男人。男人用手语告诉琴笑,她不答应跟妈妈走,他就永远不回家。最后琴笑只好答应去那儿读书,但学成后必须让她回来。

那架飞机在男人的眼里变成一个小黑点时,男人手里的口琴,猝然落地。

一只白鸽从远处飞来,像一团洁白的雪球落在男人的肩头上。

这是一只腿有残疾的白鸽,是男人在下班路上发现并带回家的。男人给它的伤口上药包扎,将养一段时间后,白鸽的伤口愈合了,只是那条腿留下了残疾,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它的翅膀飞起来更有力量。

白鸽离开男人的肩头,冲向天空,向着飞机的方向追去。

男人望着视野里消失的飞机和白鸽,颓丧地蹲下去,双手捂在苍老的脸上,呜呜地哭出了声。哭着的男人突然感觉肩头一沉,沾满泪水的手摸过去,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紧了他的手掌。

三娘和她的酒

三娘去世七八年了,娘对她还念念不忘。

娘说得最多的是三娘酿的酒,说那酒又香又神奇。大老远就能闻到,只要闻到,就能勾出馋虫来。说三伯父那条受过伤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痛痒难忍,只要喝了三娘的酒,痛痒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娘叫秀英,跟三伯父回柳村时才十八岁。娘说,三娘长得小巧玲珑,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却像男人一样会酿酒。当年三伯父在战场上受了伤,就在秀英家养伤。三伯父伤在腿上,断了筋骨,当时缺医少药,伤口疼得忍不住时,就跟秀英要酒喝。说来也怪,只要喝了秀英的酒,三伯父的伤口就能缓解疼痛。三个月后,三伯父伤口痊愈,腿落下残疾,一到阴雨天,伤腿痛痒难忍,已经离不开秀英的酒。当时正是一九四九年年末,三伯父跟组织申请退伍还乡,秀英背上几罐子酒,跟三伯父回了柳村。

柳村柳树不多,槐树倒是随处可见,几乎家家门前都有槐树把守门户。三伯父带秀英回柳村时,正是槐花开得最好时,满街满巷都是槐花香。一名瘦弱的女子正在三伯父家门前的槐树下摘槐花。三伯父走上前,刚想开口说话,女子抬头看到三伯父,一下子变得木雕一般,怀里盛着槐花的簸箕,“吧嗒”一声掉到地上,白色槐花散了一地。三伯父叫了声丫丫。女子才如梦初醒,撒丫子往院子里跑,娘,娘,三柱子哥回来了!

二奶奶,也就是三伯父的娘,颠着一双小脚,像一只鸭子似的从院子里跑出来。三伯父喊了声娘,几步上前跪下去。二奶奶看得分明,儿子的右腿残了,心疼得不行。三伯父是独子,出生没满月就没了爹,为了独子好养活,取名三柱子,家里像有三个兄弟似的。二奶奶抱住儿子的头,已泣不成声。丫丫站在一旁哭。

一番亲人重逢的悲喜后,三伯父站起来,把秀英拉到二奶奶跟前,娘,这是秀英。秀英腼腆着跟二奶奶见礼。

二奶奶和丫丫好像这时才注意到秀英的存在。二奶奶的脸色从悲喜中变得平静下来,说,先进屋吧。

二奶奶把三伯父留在自己的东屋,让秀英跟丫丫住在西屋,不再提三伯父和秀英的婚事。三伯父试着跟二奶奶提了提,二奶奶打岔绕了过去。

一天夜里落了雨,三伯父受伤的腿又疼又痒。三伯父下了炕,喊道,秀英快拿酒来。

秀英听着外面的雨,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着煎饼”,她知道三伯父的伤腿肯定会痛痒,想跟丫丫说说,可十天了,丫丫像个哑巴不曾跟她说过一句话。秀英听见三伯父喊她,一个鲤鱼打挺就跳到地上,在包裹里掏出一罐酒,开门把三伯父拉进屋子里,然后去厨房兑了半盆温水,加了几粒盐巴,让三伯父脱掉长裤,要给他敷伤腿。

丫丫见状默默地搬走了自己的被褥,又把三伯父的被褥搬了过来,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那天晚上秀英成了三娘。

从娘家带来的酒快喝完了,三娘开始酿酒。二奶奶让丫丫跟着学。第一回酒酿成了,丫丫没心情学,却被酒香熏得挪不动脚步,偷喝了一碗。丫丫醉了。

醉了的丫丫,一边哭一边跟三娘说她和三伯父的事。

她还在娘肚子里,家乡闹灾荒,娘跟着爹出来闯关东,半路上爹得急症去了,娘讨饭讨到柳村,拖着大肚子再也走不动了,就在村头第一家门前停了下来,就是三伯父家,当时三伯父两岁。那天晚上,她娘生产难产死了,二奶奶叫来族人帮着埋了,把她留下来,取乳名丫丫。丫丫长到十六岁,二奶奶让三伯父和丫丫圆房。三伯父说他一直当丫丫是亲妹妹。二奶奶哪肯依饶,说除非她死了,不然这辈子三伯父只能娶丫丫。赶上那天村里路过一支解放军队伍,三伯父偷着跟队伍走了。三伯父一去杳无音信,生死不明,二奶奶托媒人给丫丫找了婆家,丫丫却死活不肯嫁,她相信三伯父会回来,假如三伯父真的不回来了,她就陪着二奶奶一直到死。三娘抱住丫丫,哭得稀里哗啦。

丫丫越来越贪酒,时常把自己喝醉。那时糯米金贵,三娘酿酒是为了三伯父,可她知道丫丫心里苦,又不忍心阻止。

一天晚上,月光如银,三娘干了一天活,汗水黏着身子,她打算去村南的河边洗洗。还没到近前,就听见一个人在河边哭。三娘停住脚步,只听那人哭着说,如今三柱子哥有了女人,我还活着干什么?河神,你把我带走找我娘去吧。说着向河中心走去。

三娘跳进河里把丫丫拉回岸边。

三娘用家里的糯米酿了两大坛子酒,并把酿酒的方子写下来交给丫丫,然后跟三伯父说,她要回去看爹娘。自此,三娘一去不返。

三伯父去找过,娘家人说,三娘嫁人了。三伯父要见见人,三娘没见,捎话来,回去娶丫丫,好好过日子吧。

秀英走后,二奶奶一再撮合三伯父娶丫丫,三伯父依然不应。丫丫越发地贪恋三娘酿的酒,两坛子酒很快就喝完了。丫丫按照秀英给的方子酿酒,可酿出的酒,寡淡无香味,三伯父喝了也缓解不了腿疼。三伯父不停地给三娘写信,三年后才把三娘唤了回来,回来的三娘,带回了她和三伯父的已两岁多的闺女。之后三娘给丫丫张罗了一门亲事,丫丫还是不肯嫁。三娘说,咱俩比酒,你要是能喝得过我,你就可以不嫁。丫丫从没见过三娘喝酒,三娘也说过自己酒精过敏,而她的酒量已不比当年,连善饮的三伯父都喝不过她,就应了。结果丫丫醉得一塌糊涂,三娘却像没喝酒一样。丫丫嫁了,男人对丫丫好了一辈子。

丫丫现在在哪儿?

娘说,还不明白你为啥叫谢英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娘就是丫丫。

李海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作品》《小说林》《短篇小说》等多家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选本及高中试题。《流远的徒河》荣获2023年首届全球华人微小说创作大赛金奖。《大红袄》荣获第二十一届中国微小说年度奖(2022)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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