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昌复仇,中国文明的转向

2025-02-05 00:00:00李少威
南风窗 2025年3期
关键词:周公文王天命

电影《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概念图:杨戬、哪吒在西岐大战中对战魔家四将

周文王是一个复仇者,武王伐纣是一次“复仇者的联盟”。《封神演义》展示的就是仇恨的诞生,和复仇的过程。

文武皆圣王,这样概括他们的人生功业似乎显得轻浮,但没有不敬的意思。

文王武王,实始翦商,“致天之罚”,确实开创了中国三千年的政治价值和道德伦理,周朝的制度和文化,直到今天还深刻影响着中国社会,甚至可以说,中国文化就是周文化。但是,这种浩大、巍峨、煌盛的设定,文王武王只是一个启动者。

文王第四子、武王的弟弟周公旦,是商周之变中最伟大的操盘手。而把周公旦的创制成就、价值理念继承下来,加以系统化,而且赋之以超越性的意义,使之能够代代不衰,绵延至今,那是孔子的手笔。

我们今天就来尽力进行一次复原之旅,了解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个环环相扣的过程。黑格尔说,我们之所以是我们,是因为我们有历史。封神榜的故事让每一代中国人心旌动摇,但它背后的文明逻辑,比故事本身精彩多了。

季历之死,仇恨的缘起

说到文王、武王,人人耳熟能详,但提到周太王,就有点超纲。“封神”的故事还必须从周太王说起。

太王名叫姬亶,后世尊称古公亶父,他是周族的族长,王的称号是一种追赠。古公亶父率领着周族之民,生息于豳地(陕西旬邑),接壤着西北少数民族。戎狄入侵,周人无力抵挡,但因为古公亶父是一个好族长,老百姓纷纷表示愿意和他站在一起,血战到底。

这时,古公亶父的好人本色表露无遗,他说:我当大家的族长,目的是领导大家过上好日子,戎狄入侵,是想要抢我的土地和人民,土地属于谁,人民跟着谁,没有本质的区别,为了捍卫我的地位而丧失无数生命,我于心不忍。

于是他决定迁徙,往南而去。周族父老感念于他的仁义,扶老携幼相随,迁徙一百多公里,定居在周原,今天陕西宝鸡的扶风、岐山一带。这种因为道德感召而从者如云的故事,后来在东汉刘备的身上再次上演。

他制作了一个人偶,象征上帝,跟自己下棋,最后武乙赢了。武乙用一个皮囊装满鲜血,高高挂起,弯弓搭箭射去,皮囊破裂,鲜血喷涌,武乙于是宣告“上帝已死”,比尼采早了3000多年。

古公亶父娶了一个姜姓女子,后世称为太姜。太姜为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幼子季历,三个儿子都是贤人,其中季历才能道德最为突出。古公亶父有意将族长之位传给季历,泰伯、仲雍了解父亲的心意之后,为了不让父亲为难,收拾包袱离开了周原,往东南而去,在“断发文身”的蛮夷之地无锡、常熟一带建立了吴国。《史记》里有一篇《吴太伯世家》,讲的就是泰伯、仲雍创立的吴国的谱系。

两个哥哥跑了,季历当了周族族长,果然英武非凡,他“伐西落鬼戎,俘十二翟王”,成为商朝的西部屏藩,还娶了商朝贵族之女太妊为妻——这就是文王的母亲,中国最早以“胎教”闻名的女性。他与人为善,周边少数民族都心甘情愿听他的号令,日益引起商朝的注意。

商朝自赋的合法性,来自上帝。传说,帝喾妃子简狄吞下玄鸟的鸟蛋,生下了商朝始祖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王族据此认定自己是上帝的后代。上帝在天上保佑着自己的后代,因此商朝的统治不可动摇。

季历当族长时,商王是武乙。武乙是个奇人,今天看来像一个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制作了一个人偶,象征上帝,跟自己下棋,最后武乙赢了。武乙用一个皮囊装满鲜血,高高挂起,弯弓搭箭射去,皮囊破裂,鲜血喷涌,武乙于是宣告“上帝已死”,比尼采早了3000多年。

武乙如果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圣人,他试图把神权政治转变为王权政治,把权力源头从神转移到人。后来一次出巡,武乙被雷劈死。神权拥趸们便有了话柄:他本来是上帝后裔,因为侮辱上帝而被惩罚,可见神权多么威严不可侵凌。

要命的是,武乙死在河渭之间,那正是周族的地盘。武乙的儿子文丁,找了个机会杀掉了季历。其中内情已经无法详细获悉,但从逻辑合理性上说,可能是笃信上帝的商朝贵族的一箭双雕之举,既通过武乙之死来稳固神权,又把武乙之死的人间罪责归之于周族,翦除日益坐大的心腹之患。

季历是文王的父亲,文王对商朝的仇恨由此而起。

牧野鹰扬,炎黄的联手

也许就是从父亲被杀开始,文王姬昌就把“翦商”作为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如果仅仅是周族有此动机,那还难成大事,至少还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堡垒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所以第一个条件是商朝自身腐化堕落;“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因此第二个条件就是联盟。

杀掉季历的文丁,把王位传给了儿子帝乙,帝乙又传给了帝辛。帝辛就是纣王,他就是那个破坏自己堡垒的人。

从天资上说,纣王不应该是这样一个角色,他也是历史中人,逃不脱而已。司马迁描述他,“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他天资聪颖,见闻广博,思维敏捷,雄辩滔滔,而且英武非凡,可以徒手和猛兽搏斗。

但司马迁话锋一转,点出了纣王的死穴:“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他确实聪明英武,但本事都用在自以为是、压制他人上面了。

毁掉纣王的,也许不是他自己有多坏,而是整个体制和系统的腐烂,而他又不自知,并习以为常。

前面说到,武乙如果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圣人。假设他是圣人,那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商朝赖以维系的意识形态的致命缺陷。

商朝王族认为上帝是自己的祖先,所以他会在天上袒护自己,得到至高之神的袒护,自然政治合法性无忧。商朝王族又一贯以商业交换思维来比附人神关系,只要不停地向上帝献祭,上帝就会和王族达成交换契约,政治合法性就是上帝的信用。而上古的交换筹码,是普通人生活中稀缺的肉和酒,其中肉包括牛马狗猪羊等,也包括人。人是最好的肉,而人当中,地位越高,肉又越好。今天称生意为“商业”,生意人为“商人”,实源于此。这就会造成政治越残暴,逻辑上却越稳固合法。上帝高高在上,这种意识形态惯性就无法改变。因此我们才怀疑,武乙是不是有意改变。

商朝王族的核心认知体系导致政治必然衰败堕落,同时又赋予这种衰败堕落以合法性,于是久入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这可能才是纣王真正的悲剧所在。残暴和腐败本身具有合法性,纣王才能理直气壮地“高天下以声”,至于“酒池肉林”,对于商朝王族,就是应当应分而已。

后世很多人为纣王鸣冤,离得比较近的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贡。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但他的话里,明显也包含了一种趋势性崩坏的意涵——“恶居下流”,他的不善可能是无意识的,是政治本身的客观衰败使他成为一种趋势的终末角色。

黄帝姓姬,炎帝姓姜,文王与姜太公的惺惺相惜,成为亲家,融为一体,这是炎黄子孙的真正结合。真正意义上的炎黄子孙,很大程度上要从周朝算起。

最好的交换是人,既然如此,那么政治残暴性的体现便是杀人。割鼻,刖足,挖眼,剖心,炮烙,虿盆,醢,脯……花样百出。地位越尊贵的人,用于献祭功效越大,于是,九侯被醢——剁成肉酱,鄂侯被脯——制成肉干。在《封神演义》中,九侯就是东伯侯姜桓楚,鄂侯则是南伯侯鄂崇禹。

九侯、鄂侯是与西伯姬昌并立的三公,姬昌虽然暂免杀身之祸,也被囚禁于羑里,处于等死状态。同样可能是出于献祭需要,姬昌的长子姬考(伯邑考),也被杀死制成肉饼,肉饼还用来试探姬昌。

父亲被杀,自己被囚,儿子被煎了肉饼,深仇大恨,怎有了局。反叛,复仇,无可选择。而九侯、鄂侯所代表的那些边陲少数民族,很自然地就成了周族的同盟军,这是文王统一战线的基础。

纣王贪于美女、珍宝、良马,而将姬昌放虎归山,到后来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观政于商”,纣王都没有政权颠覆的警惕意识,很可能就是出于“上帝是我祖先”这种意识形态底气。他说:“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

后面的故事就是“封神”的主体架构。姬昌回到西岐,对老百姓宽仁慈爱,对少数民族厚相结交,对商朝王族和权臣,也是深加结纳,他已决心谋反,努力经营内外统一战线。

西部羌人是重点的联合对象。羌与姜是同一个意思,但只有地位崇高,能够代表羌人的大人物,才可以姓姜。一个姓姜的老头自己送上门来,姜太公直钩钓鱼的故事,由此成为一道远古神光。

文王对姜太公言听计从。从古公亶父开始,周人就一直盼望有一个贤人能成为政治良辅,文王听了白发渔翁姜尚的高谈阔论,深为折服,想起了爷爷古公亶父,便说了一句:“吾太公望子久矣!”这就是太公望、姜太公这些尊称的来源。文王去世之前,还要求武王把姜太公当作父亲,尊为“尚父”,武王也娶了姜太公的女儿为妻,名副其实。

姬姓与姜姓在非常时期的联合,在文明意义上非同小可。

中国历史传说中最早的战争,是黄帝与炎帝的阪泉之战,黄帝获胜,炎帝败北。成王败寇,黄帝后裔自此占据中原平阔丰饶之地,成为正统。黄帝以降,颛顼、帝喾、尧、舜、禹,及于夏、商,1500年,主流历史叙事,炎帝后裔都属于气氛组。

电影《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概念图

黄帝姓姬,炎帝姓姜,文王与姜太公的惺惺相惜,成为亲家,融为一体,这是炎黄子孙的真正结合。周朝取得政权之后,同姓不婚,于是姜太公的封国齐国的女子,是其他姬姓封国最抢手的婚姻对象,炎黄血脉,在西周、东周彻底汇合,无分彼此。真正意义上的炎黄子孙,很大程度上要从周朝算起。

文王没有活到翦商时机成熟之日,姜太公辅佐武王,长途偷袭,在牧野之战中一举击败商朝。虽然前面谋划甚久,也曾多次试探,但纣王正由于意识形态的盲目自信而未加特别关注,才一朝惨败,自焚身死。

在传说中,牧野战场上,姜太公化身为一只雄鹰,飞翔天空,双目如电,观察敌情,把握战局,一战功成。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耄耋老翁,何等气象。

周公创制,天命成了民心

武王灭商,三年之后便去世了,留下年幼的长子姬诵,就是周成王。

记载周公营造洛邑这一事件的青铜器何尊,上面有“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中国”这个名称的来源。

商王的继承办法,主要是兄终弟及,而在周朝,则设定为父死子继——嫡长子继承制。前者的优势在于能够更好地确保王位上坐着的是一个成年人,执政比较成熟,而它的劣势在于,继承者的非唯一性,容易造成王座周围贵族势力虎视眈眈;后者的优势则正好是它的先天性、唯一性原则,君位不容觊觎,而它自带的问题则是,很可能产生幼君,主少国疑,权臣当道。

成王就是一个幼君,辅政者周公,则被视为权臣。是尽心辅佐,还是有意篡逆,全凭良心,最后由时间来证明。因此唐朝白居易写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周公排行第四,三哥管叔鲜、五弟蔡叔度是除了他之外离周朝王权最近的人,原本他们和八弟霍叔处一起,组成“三监”,负责监督殷都旧地的纣王之子武庚。上古时代的政权更迭和后世对前朝贵族的斩草除根不同,灭人之国,不绝其祀,因此商王后裔在周朝仍有封土。怀疑周公篡夺政权—或者仅仅是一个借口,管叔蔡叔联合武庚造反。周朝大军摧枯拉朽地打散了这批乌合之众。

管蔡之乱给了周公几个重要的警示。一是如何防范商朝遗民作乱,二是如何确保周王的至高无上地位;三是如何解释以周代商的合法性问题。

对第一个问题,如何防范商朝遗民作乱,周公采取了三个办法:分化、镇压和监视。

分化。他把殷商贵族从朝歌赶了出来,全部迁到洛邑,让他们离开其根深蒂固的社会基础。洛邑后世称为成周,对应着西安一带的宗周,成为另一个都城。洛邑的营造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王城布局,一直传承到清朝的北京——这正是创制者周公的伟大之处,他呕心沥血建立的礼仪制度、政治理想和思想文化将一直影响中华民族,其中政治理想、思想文化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之所以以洛邑为另一个都城,还因为它“居天下之中”,四方诸侯朝见天子,同一半径范围内差不多等距离,天下之民都被纳入治理范围。记载周公营造洛邑这一事件的青铜器何尊,上面有“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这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中国”这个名称的来源。

纣王之子武庚造反被杀,周公把投降周朝的纣王之兄微子启扶立为殷祀的继统者,立宋国,都于商丘。原来武庚封地的一部分被单独拿出来,建立卫国,君主为文王第九子康叔姬封。

镇压。商朝是东方大国,今天的辽西、北京、河北、山东一带,商朝遗民集中,被打散的武庚叛众也往这个方向逃窜。周公在武王分封的基础上再次分封,这个方向上安排的全都是武王和周公最信任的功臣,姜太召公奭封于燕,姜太公封于齐,周公长子的禽封于鲁。这些人忠心耿耿,又智略无双,彻底将殷商遗民压服。

监视。荀子说,“(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姬姓占大多数,目的就是环绕着宋国建立一圈防火墙,拱卫周王,即“以藩屏周”。对于南方少数民族,周公也在汉水一带封立了一些亲族诸侯,即“汉阳诸姬”。一整个分封格局,把商朝遗国宋国围困,诸姬环伺,无法动弹。

所以宋国贵族在周朝前期中期都是活在一种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环境之下的,孔子的先祖正考父是宋国大夫,地位崇高,但他给家族制定的训诫却极尽卑微:“一命而偻,再命而佝,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孔子说的“恭则不侮”,可能正来源于家训。胡适先生认为儒的前身就是这些商朝贵族孑余,儒和懦是一个意思。

封土建国,是封建一词的原意。武王和周公的分封,除了“以藩屏周”之外,还有酬答功臣的意思,跟随文王、武王从事“革命事业”的有功之人,都获得茅土之封,那些牺牲于战场或者“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人,都树立为后人景仰的榜样。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封国以报功臣,封神以妥功鬼”。封神传说,其实就是由此演化而来。

建立全新的天命观,是周公对中国政治文明的彪炳史册的贡献。后代根据他建立的公理和定理,进一步推导,就有了仁政、民本、天命转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理念。

对第二个问题,如何确保周王至高无上的地位,周公的回答是建立宗法制和相应的礼乐制度。分封事实上为宗法制奠定了底层架构,嫡长子继承制为稳定传承设立了先天条件,礼乐制度则把分别尊卑、时刻提醒“谁才是老大”普遍化为日常行为方式。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天子为核心的层级结构,宗法、礼乐有利于维护周天子的地位,也一样有利于维护各层级宗主的地位,周朝的政治结构成为一个相互支撑的利益共同体。

更重要的是第三个问题,如何解释以周代商的合法性。武庚造反,殷民未附,根源在于思想,商朝的意识形态认为,商王是上帝之后,上帝一定是支持他们的,那么周朝取代商朝是得不到鬼神承认的。如果这一问题不解决,那么周王朝即便顺利依靠政治建构和军事力量维系下来,也无法高枕无忧,一直得像个窃贼一样活着。

周公深思熟虑,也是结合周族发展的历史体悟,颠覆性地创造了一种有说服力的意识形态。

首先是确立了一个公理:“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如果上面真有一种超自然的意志在帮助一个政权,那么它也不可能是谁的血缘之亲,它只会眷顾符合道德要求的政权。接着是在公理基础上推出定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衡量政权的道德性,关键在于民心,民心所向就是天命所归。天命不是通过人与神的交易来获取的,而是要看人民拥护谁。

我们看到,周朝对那个超自然意志的称呼已经不是商人习惯的“上帝”,而是“皇天”,皇是大的意思,“皇天”意义上接近“浩瀚宇宙”,原来的神权政治,被祛魅了,被世俗化了,如果对比西方的中世纪,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被近代化了。

我们知道后世的理想政治是王道,王道出自孔子,孔子概括的就是西周文武之道。我们也知道王道与霸道相对应,其实更早之前是与帝道相对应。而所谓帝道,是尧舜的治理方法,同样是一种好的治理,但它有强烈的宗教性质,观察禅让对象,要看他的才能,也要看上帝的意志,正式禅让时还要祭告上帝以示遵命而行,由此获得合法性。商朝极端化了这种观念,把上帝私有化,把权柄授受商业交易化。周朝之前,天命也是先验的,无需证明的。

而周朝的天命观,除了非神格化之外,还是后验的,天子是否天命所归,得看表现,看政治治理和个人品德,观察的渠道就是民心向背。

建立全新的天命观,是周公对中国政治文明的彪炳史册的贡献。后代根据他建立的公理和定理,进一步推导,就有了仁政、民本、天命转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理念。

天命的漏洞和孔子的超越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春秋末期,孔子宣示了自己的决定,对于中国文明而言,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孔子是商朝贵族的后裔,他出生的时候离武王伐纣、殷商灭亡刚好500年左右,孟子后来有一个判断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大约就是根据这样一个时间距离推算。周公之后,圣人就是孔子。他是一个集三代礼仪、典章、文化于一身的大学者,但夏商之礼(制度建构、精神内核以及外在行为规范等),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法进行确切的整理。“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

而他所处的周朝,礼仪、典章、文化都还汗牛充栋,虽然开始衰微,但也还活在日常当中。理解了“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语)的缘由和逻辑,孔子对周公建立的制度、文化和政治理想是十分佩服和向往的,所以周公是他的文化偶像,他的“战斗力”来自夜夜梦见周公。

我们都知道,春秋是一个混乱的时代,“礼崩乐坏”就是形容这个时代。“弑君不啻割鸡”,制度文化越来越无法约束贵族行为,利益争端导致诸侯混战,僭越情形多如牛毛,野心家不断涌现,周礼名存实亡。周郑交质、郑庄公射伤天子、秦文公鲁惠公郊禘、楚国称王、楚庄王问鼎……桩桩件件都是文明灭亡的征兆。孔子有一种深深的忧思,那就是周朝五百年建立的文明精神,将随着王朝肉体的日渐消亡而逸失,自己正置身“罗曼蒂克消亡史”之中。

周朝肉体确实有灭亡之忧。周公建立的全新天命观,是留下了漏洞的,那就是,既然天命不专属一家,民心是后验的,那么天命就会发生合法移动,有权势的人可以去争取。如果发生这一事实,孔子担心的不是王朝灭亡,而是文明精神丢失。夏朝、商朝的制度文化消失,就是前车之鉴。而孔子很清楚,它们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制度文化和政治社会实体之间是一种严格的绑定关系,就像人死了,人格也就消失了一样。

周郑交质、郑庄公射伤天子、秦文公鲁惠公郊禘、楚国称王、楚庄王问鼎……桩桩件件都是文明灭亡的征兆。孔子有一种深深的忧思,那就是周朝五百年建立的文明精神,将随着王朝肉体的日渐消亡而逸失,自己正置身“罗曼蒂克消亡史”之中。

想要维系文明精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和政治社会实体剥离开来,也就是说,文明精神必须具有超越性,超越肉体,超越时代。要把那种美好的政治理想、伦理精神、道德追求,转变为一种只依附于人的存在,让它从对贵族和政治的要求,转变为对人的要求,直至成为人的主动追求。于是,孔子对周朝制度文化进行了精神抽象,在中国文明史上,惊天霹雳般的超越出现了,那就是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文明体系。这是对人的抽象,人的本质是善,而用金观涛先生的话来说,善是好的普遍化。周公用于规范政治和社会的制度精神,转化为一种哲学精神。

仁不依赖于政治,只依附于人,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对美好和善的追求就依然存在。张居正那个“空谷幽兰”的比喻,是对这种精神生命力的最好概括:“夫幽兰之生空谷,非历遐绝景者,莫得而采之,而幽兰不以无采而减其臭。”哪怕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你也一样要追求道德完美,“君子慎独”,“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人,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多么震撼人心!孔子不谈治理之术,不谈军事,不语怪力乱神,他只谈人。在人的基础上,周朝文明精神辐射到各个领域和层面,都被继承和发扬。后代的大学者们继续沿着这一精神路径去发挥和实践,便产生了仁政、民本等等政治思想,并且士大夫们都成为孔子信徒,以天下大同为己任。

如果把与天命相关的政权的血缘性、宗法性维系称为“政统”,那么孔子抽象出来的文明精神就成为了“道统”。士大夫的本职是求道,只是道的实现要通过政的实行,政是术的层面。倘若政治理想无法实现,那么他们还有道德理想,可以退出庙堂,江湖修身,在朝在野都有价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士大夫本职上的使命是继承和捍卫道统,也就是赓续文明,政权可以存亡,天下(文明)必须永续,是之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当文明存亡绝续之时,中国知识分子就会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中国士人的骨气也是从“道统”中来,为了理想,不轻易摧眉折腰,“从道不从君”。

文武灭商,周公创制,这个封神传说的历史过程,最后在孔子这里达致了伟大的文明价值。因此后人才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也只有这样去观察这个历史过程,封神传说对我们认知自身,认知中国,才真正有价值。

文王是一代圣王,一代仁君,不在于当时,而在于后世,因为他的复仇行动开启了一种伟大的文明。是他的后人抽象总结出来的伟大文明,回过头来追认、建构和形容了他的伟大。

今天的中国文明,本质上还是周朝文明。

责任编辑黄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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