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诗集(节选)

2025-01-22 00:00:00炎石
江南诗 2025年1期
关键词:卞之琳模范李子

写诗和读诗,并非一前一后,是边写边读,边读边写,写就是读,读就是写。一首诗应该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读是声音、写是动作,写是执行那个妥帖的声音的动作。

有一个声音时不时地在脑海回荡,那是我去年春夏之交写下的两行诗,“卞之琳,卞之琳,卞之琳……/一个声音去,三个声音回。”不禁想问,是谁喊出那个名字,谁是那个回声,谁听到那个回声后,呆立在原地。是我也不是我,是你也不是你,是他也不是他。啊,火车飞驰起来啦!

诗是一项消极的事业,但要有进取的姿态。

唯一的自由就是创作的自由。因为创作,诗人女娲般存在;因为要有所创作,她选择了补天。

莫道新诗无拘束,新诗也要苦吟出。新诗太过于放肆而不够克制,缺乏语言的自律又缺乏形式的他律,从而豢养了所有文体里最多的巨婴。有随口说出的诗,却没有随手写出的诗。写就不会随意,随意地写,就是不负责任地写。

柏桦延安诗,“抒情其实是一种磨练”,我正经受这长久的磨练。

诗不是表现生活,诗是去生活。诗不是表达思想,诗是去思想。诗不是去逃避现实,是现实在逃避诗,我要做诗的捕快。

中国诗有序、有诗,其中序主“叙事”,诗主“抒情”,因事而生情,情出于事而胜于事。然新诗人往往一题之下,认“序”为“诗”,便以为诗成,此真是椟珠之举。因此,我往往认为他们是“序人”,而并非“诗人”。

梦的长短、丰瘠、甜苦……可以由梦外的落花占卜出来,这一首很早很早就能背诵的诗,一直以来未曾计较花落在哪里,如今才知不是在梦里……

一些诗在长久的凝视中,葡萄般成熟,诗人哦,你需要耐心。

为了消除艾略特的“个性”带来的负面影响,我要把“诗的个性”替换为“诗的不可替代性”。

一个诗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值得骄傲的作品就已经写下,那么未来的日子,其实就是如何不辱没这份骄傲的日子。

我感觉到我的写作越来越“开”,像一个匠人劈麻、破竹一样地“开”,可我时常感到我只是一根麻、一截竹子,我并不觉得能配上这种“开”。所以不必说某人怎样云云,应该说诗让某人怎样云云。

新诗,是使之新的意思;古诗,却不是使之古的意思,而是一旦写下,就成为过去的意思。

没有诗的生活,是一种重复的生活。我们仍在写的诗,莫不出于对诗的余情未了。

诗不是知音文学,诗就是知音。所以写,他就出现;不写,他就躲起来。

在一个成熟的诗人那里,其关于新诗的写作与批评是同时完成的,一首诗既是诗的结果,也是对诗展开批评的结果,任何诗人以外的批评不过是对诗的“翻译”而已。

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可哪只是贼呢,分明是“辛苦诗中来”。

诗就是情,异名同谓也,然此情不止是有情之情,也是无情之情,此情归根结底是一种或隐或现之联系。这联系可以是源联系(发生于对象之间,前人已言说殆尽),也可以是元联系(发生于联系之间,即关于联系的联系)。眼下深觉源联系之蹊径难辟,唯元联系才是新诗之大道。

我一直抱有汉语通胀之说,而诗人要去做紧缩的工作,如其在通胀中不自知,那么他也就充当了其中一个泡沫。

我是诗的原教旨主义者,所以我对新诗相当之保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与妄想,不过是与汉语的黄金重新挂钩。我不信任舶来的那套新诗学,那(大多)不过是种分行的心智而已。而诗不是为了启蒙心智,启蒙心智有更直接的方式。

诗不怕重复建设,就怕重复建设得比原来糟。

诗人要多写诗,因为诗饱含了诗与批评;批评家要多写批评,因为批评要经常对批评做出批评。

偶逢这路边的李子,这路边的李子也是彭衙行里的李子,我也摘来尝了一尝,这李子依然保留着老杜尝过的苦味。

知识于诗的作用是边际递减的,诗很大程度消除了知识的差距。

晚节渐于诗律细,以如此标准去看我们的老前辈们,有哪些可以称得上“细”的美名?

诗是吾家事,也是说诗是关起门来的事,我已经到了闭门造诗的年纪。对于一位中年诗人,闭门很重要,他甚至需要一件闭门器。

近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乃是钟嵘论曹植之“情兼雅怨”,而既然说到这里就不妨再轻轻念出三遍,“情兼雅怨”,“情兼……雅怨”,“情……兼……雅……怨……”

诗并不需要当下明白,诗更有待未来明白。

诗不轻作,轻作之诗,亦轻去。首先要顾虑形式,不可使我散漫;其次要抒写现实,不可使我虚浮。

写得短就是为了写得长,短是篇幅之短不是诗之短,长非篇幅之长而是诗之长。

我是在南京长成一位诗人的,有诗为证:“这江南风物终于伤害我成为一位诗人。”

今晚写了非常好的两节,但还要写出逊色的两节,才足够一首诗。可是写出逊色的句子,比写出杰出与糟糕的句子,难得太多太多太多了。

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直到这些话能用诗说出。

我也希望屏体诗能达到一个“晚节渐于诗律细”的境界。嗯!我还年轻,我才三十三岁,这时候的杜甫也才刚刚开始。

行行复行行,就是“时时勤拂拭”;飘如陌上尘,则是“勿使惹尘埃”之不可得。

诗人若论五行,我最喜爱和最友善的是木行诗人,其次是土行诗人,火行诗人很少,金行和水行诗人于我无甚印象。

大多数诗人写诗如喂猪,总以为喂得多,便就长得好。所以怎么能说那是个诗人呢?汉语的养殖户而已。

这是我的新发现:“寂寞的/外套/无声地/等待”,音节上也好,有四言诗的感觉,是哪句四言诗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阅读的过程应该如此:像木匠师傅打好一件家具,上前去摸摸这里是否有毛刺,再摇摇那里是否有松动……

不能将诗服务于个体生存的写作大多不会长久,故而你会见他一时热烈,又一时冷淡;一时踌躇满志,又一时灰心失望……中国诗哪里是这个样子的呢?中国诗应该是人与诗相适。

写是对被写对象的一种干预,作者通过写来干预他想要干预的对象,最终在语言层面重建一个干预后的现实。当我们失去干预的意识,或者对世界感到无能为力,我们就丧失了写的动机,或者麻木于交通摄像头般的写。因此要使得写不单单是写,写是一种有意识的动员与组织。

李商隐常常在夜间写诗,也会像徐工一样熬到很晚。只赖他与我都是苦命打工人,白日尽用来忙活公事,只有夜间才能腾出手来。今检索其全唐诗中三卷,含月诗计104篇约占19%、含夜诗约113篇约占20%。

我对文字有密集恐惧症,对于诗这类文体尤是。

新诗里六旬前后的大多数诗人,现在写得都太过于松弛了,新诗远没到可以松弛的时候,依然要保持着对汉语的紧张。

要消除自我增殖的迷障,先是看到人,然后走向人,然后成为人。自我–语言,是一种病。

当你读一首诗,不要把它当做完成的诗,而是一首等待你参与的诗,你可以继续去写,如果一个字也不容得增、删、改,那么这个诗人一定不错。

诗是本性具足的东西,就像人人生来有眼睛,你没有写出这首诗,只是像乌云遮住太阳,暂时被遮蔽而已,当乌云散去,你也会有这样的诗。因为人生有先后,生得早的自然得到好处多些,但不要觉得那就是他们私有的,他们也只是署了个名而已。

有些诗人是资源,有些诗人是模范。资源就好比是一池水,有了他们不断加入,池中水不至于干涸,模范就是悠游的池中物。于我来说,杜甫是一种模范,卞之琳是一种模范,柏桦、张枣也是一种模范,模范既可以是模范又是资源,但是资源只能是资源。

屏体诗既是诗,又将汇聚成一个诗的资源池,屏体诗要写出可供复用的诗,而非一次性的诗。

好诗没有价值,如何理解呢?因为好的偶然性,并不趋向于构成一种模范,只是路边这一朵野花、那一朵野花的好,好得人看过即忘了。

真正有贡献的写作,是可持续的写作,不是出一时风头的写作。曾经的新诗现场,让人出尽了风头,现在呢?要么停滞在风头上增殖,要么就越写越次,乃至干脆不写了。

新诗太我了,顾不得你,也顾不得他。当我凝视着你,我甚至感到你有一点我。

诗是人的剩余,是充盈溢出的部分。诗不要是人的精华,如是,则有些金玉其外了。

我不想写古时的范蠡,我想要写今日的范蠡,但遗憾的是鲜有人敏感于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正是汉语闪耀的时刻……

对于新诗,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冷淡,除了屏体诗,已没有非写不可的诗了。

新年的愿望,就如微信昵称一般,就是“此诗无计可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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