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喜欢晋文公吗

2025-01-16 00:00:00薛小林
领导文萃 2025年2期
关键词:介子安乐晋文公

晋文公重耳在春秋历史上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作为流亡公子在外漂泊十九年,最终回晋即位,这一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增添了人们对他的兴味。成为晋国君主后,重耳尊王攘夷,开创的“文公霸业”是春秋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史记·晋世家》中,司马迁花了较重的笔墨记述晋文公的事迹,较完整地呈现了其一生及事业,“实录”了重耳的才能、品格和事业,他能成为“霸主”,良有以也。

然而,在司马迁的字里行间,有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安排,一些暗示与反衬,让我们感受到司马迁笔下的晋文公与传统正面形象之间,有那么一点龃龉,这可能透露出司马迁对晋文公的真正态度。

《晋世家》中记录重耳的部分从“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开始,一直到“九年冬,晋文公卒,子襄公欢立”,呈现为相对独立的段落。文章一开始就表彰重耳善于发现人才、结交人才,能让人才为我所用。后来重耳逃骊姬之乱,“从此五士,其馀不名者数十人”。十来个人构成公子重耳流亡集团的主要成员,后来重耳成功登位,他们成为辅佐文公成就霸业的重要卿士。司马迁在开篇处仅用“好士”两个字交代了文公的优秀素质,然后就去讲这些“士”分别是谁了,不免令人感觉有点偏题,这可能是太史公故意为之。

当重耳集团流亡到郑国时,郑文公并不以礼待之,叔瞻劝谏说:“晋公子贤,而其从者皆国相,且又同姓。”流亡到楚国时,楚成王说:“晋公子贤而困于外久,从者皆国器,此天所置。”两处都强调了“从者皆国相之才”,也就是说,司马迁不止一次暗示,重耳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他的从者个个了不起。这里的喧宾夺主,恐怕不是无意之失。

重耳流亡的第一站是母家狄国。晋献公死后,晋国内部发生变乱,里克弑杀献公所钟意的骊姬姐妹的儿子奚齐及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杀,因固谢,不敢入”。于是,“畏杀”的重耳就接着流亡。

里克迎重耳不成,只得迎接另一位公子夷吾,是为晋惠公。惠公忌惮重耳,派出杀手刺杀,重耳被迫离开狄国。重耳与从者计议去齐国寻求大国的帮助。到此,这件事情应该说已经结束了,但司马迁却又加了一段闲笔:“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担忧前途未明,允许滞留狄国时所娶妻改嫁,但要等二十五年。这里很难表现出重耳对妻的情义,其妻的“笑”,大概是心酸的苦笑吧。

经过卫国时,“卫文公不礼。去,过五鹿,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怒。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野人其实就是郊野的农人,他们的食物本来就匮乏,平时的用餐器具就是烧制的土陶器,野人已经友善地提供餐具与食物给落魄的过路者,但重耳这个时候似乎仍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或者说不理解野人的境况,摆出一副贵人的谱,非常失态。后来到楚国,楚国是大国,重耳希望借重楚国的力量回国,“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在楚成王面前,重耳不仅“卑”,而且“甚”卑。司马迁用一“甚”字,不动声色地渲染了重耳“卑”得过度,这已经不是“礼貌”“礼节”的问题了,而是自我卑下到奴颜了。

在齐国的时候,齐桓公厚待重耳,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但是这位齐女深明大义,与咎犯、赵衰等从者合谋灌醉重耳,强行带离了齐国,要不然重耳就真有可能永远安乐于齐国。对于此时已经快六十岁的重耳来说,归国夺权之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安乐于齐是触手可得的,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选择。但对于一开始就从重耳流亡的人来说,重耳安乐于齐就是他们的末路,重耳有了安乐,他们却失去了归国夺权的可能,而这是他们当初死心塌地跟随重耳的最终目的。酒醒之后的重耳“大怒,引戈欲杀咎犯”,司马迁记载的这一幕画面感很强,但经常发怒的重耳在读者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恐怕又落下一层尘埃。

晋文公“退避三舍”常常被我们津津乐道,一方面宣扬晋文公遵守承诺,另一方面因为退避三舍引得楚军深入,晋军得以占据有利形势而战胜之,颇具战术谋略。但是这两方面的内涵其实是矛盾的,不可共存的。还原退避三舍的整个过程,就会知道,所谓“退避三舍”绝对不是什么正面的守信义重然诺,而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卑鄙无耻与不知礼数。

重耳一行人来到楚国,楚成王厚遇。在接待的宴会上楚成王问:“如果你得以返国,打算如何报答寡人?”重耳回答说,羽毛齿角玉帛这些好东西您都有很多,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这样的应答看不出一点智慧和风采,已经有点应对失措了。楚王显然不满意,继续问:“虽然这样说,但你终究打算怎么报答我?”重耳曰:“即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平原广泽,请辟王三舍。”这就是“退避三舍”出现的语境。楚王并非一定要重耳承诺什么,但重耳偏偏在主人宴请自己的场合,假设了双方以后会有一战,做出这种假设已经显得很失礼,重耳还进一步说,我会主动后撤九十里来“让一让”你。重耳此时说我在战争中让你一让,就像是对楚国军事力量、楚国贵族作战能力的轻视和嘲讽。故而,重耳的话立刻遭到楚国贵族子玉的愤慨,说“重耳言不孙”。后来在城濮之战中,晋军的退避三舍,并不是在战略战术上的吃亏,而是一种诱敌深入。用一种“占便宜”的方式去践行“诺言”,还高昂地宣称:“昔在楚,约退三舍,可倍乎!”其中的沾沾窃喜,内外便宜都要占尽的小人心态,不知不觉活脱脱呈现了出来。

践土之盟是晋文公霸业确立的仪式性盟会。重耳欲率领诸侯浩浩荡荡地去朝见天子,展示自己“霸主”的派头,但晋国力量并不占绝对优势,重耳担心在从温到洛邑的途中,有的诸侯私自撤了,岂不是面子大打折扣!既然去周王那里朝见并不保险,那么就让周王来温地接受重耳率领众诸侯的朝见吧!于是,晋文公就将周襄王召来温地。司马迁评论说:“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此处孔子想必“废书而叹”了吧!

在《晋世家》的晋文公段落里,从文章的写作上来说,有一个部分显得非常突兀,破坏了文章整体的结构,可以说,如果将之删去,文章会更紧凑,结构更合理,主要内容也不会有什么缺损。这一部分就是“介子推”。司马迁将介子推“突兀”于此,是要借介子推反复强调一个观点——重耳的归国即位是“天开之”。推曰:“献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开之,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晋国经历骊姬之乱后至今,献公之子只有重耳还在世。献公之后的惠公和怀公,行为乖张、背信弃义,在晋国国内不得民心,在国外得罪楚国、齐国等大国,他们必将被抛弃。所以主持晋国之政者,只能是重耳了。所谓“天开之”,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运气太好”。通过介子推的话,所谓“天开”,只是运气太好,但重耳君臣却不自知。司马迁这里近乎直白地对重耳进行斥责了。

对于晋文公的“功业”,司马迁如实记录下来了,按照“尊王攘夷”的霸主标准,晋文公确实开创了一代霸业。但在字里行间,司马迁处处提点的是晋文公的不堪、易怒、脆弱、无礼、卑鄙,只是凭借着身边的“贤士”和某种“天运”,完成了一份不那么完美的霸业。

(摘自《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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