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父亲,在他离开后

2025-01-15 00:00:00王雪儿
读者 2025年2期
关键词:母亲

父亲过世后,刘雅琴反复做着一个梦——爸爸悄悄在家属院老屋的桌上搁了一块小面包,冰箱里藏着她最喜欢吃的老冰棍,梦里她向所有人解释父亲并没有离开……

2014年,刘雅琴上高一,父亲刘勇林意外离世。在同龄人都期盼父母能理解自己的大学时代,刘雅琴却想理解父亲的处境。

2023年,她开始创作一部与家庭有关的纪录片,刘雅琴和母亲周英第一次直接探讨父亲留下的遗憾,她们回到父亲一直居住的家属院老屋里整理物品。她开始重新阅读父亲摆在书架上的书,同亲人谈起“刘勇林”的过去,用这些碎片重建父亲的形象——

一个从小镇走出来的大学生,可能是因为爱情,放弃了去大城市闯荡,又回到小镇,成为一名电力系统的国企员工。他文艺、敏感、固执。在他所在的时代,他本有机会站在潮头,却在社会进程中成了“落后”的人。

刘雅琴拼凑出了父母在婚姻中的无奈,也在碎片中找到了父亲对自己的爱与期盼。这是一个理解父亲的故事,也是一个女孩完成自我认知的故事。她看到了父亲对自己的诸多影响,也发现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它时时更新。

1

理解父亲的想法并不是从父亲逝世那一刻就萌生的。从父亲去世到下葬,刘雅琴只哭过一次。那时,她很久没洗头,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理发店。她感到陌生的理发店老板娘认出了她。“你爸每次来我这剪头的时候,都会跟我夸他有一个多优秀的女儿。”老板娘一边洗头一边说,“你爸这么爱你,没想到就这么走了。”

刘雅琴弓着腰,温热的水流和眼泪顺着脸颊和后颈流下。

在刘雅琴的记忆里,父亲对她的爱并不明显。她从小和母亲生活在县城,父亲在距离她们40多公里的镇上工作,一周回一次家。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他最常做的事是坐在电脑前玩网游《传奇》。

他情绪不稳定,极其厌恶妻子去打牌。他很死板,会因为刘雅琴不小心穿了他的拖鞋而生气,然后用胶条把名字粘在拖鞋上。他会因为女儿收了自己同事的拜年红包而大发雷霆。刘雅琴记得类似的事情不算少,父亲性格古怪,总在她认为没有必要纠结的小事上纠结。他会在家人欢聚吃年夜饭的时候突然离席。他并不理解女儿和妻子,在家里沉默寡言,会在女儿过生日时买不称她心意的“四大名著”,总是与妻子陷入争吵。

2017年,刘雅琴从县城到北京上大学。她的家乡——这座位于湘西南的小镇依山傍水,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人与人的连接具体而紧密。刘雅琴童年的暑假,父亲会带她去大坝上骑行。邻居家的狗一路追着他们跑,河上有人在划船,渔妇也同他们打招呼。

北京不同,走出学校的大门,刘雅琴不知道怎么坐地铁,面前京通快速路横亘着,车流穿梭不息,第一次去摆放着奢侈品的商厦时她感到压抑。她感受到孤单和迷茫,意识到自己性格中敏感的一面。

在亲密关系中,她更容易被成熟、强势的人吸引,“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很有智慧的人给我的人生作出一些方向上的指引,我爸是没有来得及扮演这个角色的”。

她想理解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回答这些困惑的同时,也能帮助她理解自己性格中那些看上去脆弱和敏感的部分。

2

2023年,刘雅琴需要拍一部纪录片作为硕士研究生的毕业作品,她选择将镜头对准家庭。

多年来,刘雅琴一直在尝试理解父亲,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解”。这仿佛是成年后的刘雅琴给父亲举行的一场告别仪式,“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然后我就去过自己的生活,不再想了”。

刘勇林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是村里当时唯一的大学生。从水电专业毕业后,他回到了家乡,在拥有目前全国最高的空腹大坝的凤滩水电站做技术员——这是他干了一生的职位,干到了科室副主任。10多年间,刘勇林独自住在电厂家属院。这里距离他上班的水电站车程只有三四分钟,有专门的大巴接送,从窗外望去,连绵的绿色山脉遮住了视野。

他得过一场大病,那次“脑血管梗塞”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变得温和起来,不再大声与人争吵,还在钱包里放了一张小卡片提醒自己:“不要绝对性地看问题。”

在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中,母女二人一同去了她们10年未踏进的家属院老屋。推开木门,灰尘扬起,蜘蛛在墙角结了网,墙上还挂着父亲的安全帽,再往里走,是刘雅琴贴着红花的光荣榜。

刘勇林的钱包里面放着幼年刘雅琴泛黄的照片。她又找到一些自己童年参加表演时的照片,都是刘勇林拍摄的。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父亲都在身边。她看到一张父亲在骑行俱乐部拍的照片,发现“原来他能在一个群体中笑得那么开心”。

刘雅琴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深聊,她听妈妈说起夫妻相处的日常片段,刘雅琴觉得父母之间的爱并不那么“明显”。在家里的刘勇林大多数时候是寡言的。父亲与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母亲没怎么读过书,她关心菜场新鲜的蔬菜,喜欢打牌和穿漂亮衣服,刘雅琴说:“妈妈的世界活生生。”

父亲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一些书,他的书架上摆着《红与黑》《飘》《呼啸山庄》……

在家庭里,父亲负责在外赚钱,母亲负责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事务。刘勇林曾经在周英生日的时候送过她一束玫瑰花,那是他尽力学习的浪漫。

父亲就葬在离这座家属院不远的山上,每年清明节、春节前,都是周英来看望刘勇林,为他扫墓。这一年,刘雅琴和母亲一同去扫墓,她看着母亲娴熟地摆上果品,燃上香,自然地同父亲讲话。

刘勇林的离去,让刘雅琴和周英被动地陷入“相依为命”的状态中,刘雅琴能感受到母亲对她的依赖,也困于这样的依赖中——她无法接受母亲事无巨细的“操控”,不断响起的微信问候、自我牺牲式的付出。周英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为什么会伤害到女儿,女儿的脑子里为什么多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放弃稳定体面高薪的工作,现在还没找到相携一生的伴侣。

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刘雅琴也理解了母亲。“当你理解‘牺牲’是一种她表达爱的方式,‘牺牲’就变得轻盈起来。”

3

后来,那部关于家庭的纪录片《当我走近你的时候》制作完成,在一些电影节获得提名,也公开放映了不少场,刘雅琴一次又一次地讲述拍摄的缘起、与母亲的关系、对家庭的理解。她几乎已经和自己和解。

放映会上,有人看了落泪,也有人后来写信给刘雅琴,说他们开始尝试理解藏在沉重的爱背后,父母本来的样子。

研究生毕业后,她机缘巧合来到广州工作,见到了姑妈。在那个晚上,姑妈同刘雅琴一边散步一边聊起了刘勇林。

刘勇林少年时期就有些固执,他和父母的关系不算亲密,曾经和他们吵架后自己牵着牛去了很远的地方。父亲告诉他,不要和村里的有些人家深交,刘勇林不认可并且大发脾气,“他认为应该对村里人一视同仁,这是一种公正”。

20多岁的时候,他自学法律,还考入了湘潭大学。刘雅琴猜测,父亲曾经想转行做个律师,但最终还是在水电站干了一辈子。他的姐妹曾经喊他一起到广东发展,可那时刘勇林已经与周英相爱,他选择留在县城。

大学时期的好友分散在全国各处,刘勇林工作的大坝距离他出生的老家也不算近,在他准备扎根的县城,他的人际交往圈只限于水电站。

在那里,他新交的朋友不多。其中一个在坝上失足溺水而亡,后来的每年清明节,刘勇林都会烧一本《红楼梦》给他。

读研究生选专业时,刘雅琴放弃了就业大热门的理工科专业,选择读有点冷门的纪录片创作专业。刘雅琴说,这可能是自己和父亲最相似的地方,她渐渐地完成了对自我的理解。

如今,刘雅琴在广州工作,是一名视频编导。从她的办公室向外望去,高楼林立。在这里,成功的故事并不稀缺,奋斗的年轻人到处都有,但她也关心在每一个时代里那些没有赶上浪潮的人。

在钢筋丛林的城市生活得久了,刘雅琴无比怀念那个和父亲一起骑过车的村庄。

刘雅琴当编导时,曾经拍过女孩豆豆的故事。豆豆的父亲在她出生时便去世了。长大后,她去搜集父亲的照片、语料,想用AI(人工智能)还原一个父亲。刘雅琴受到触动,在拍摄时,豆豆用简单的程序帮她创造了一个“刘勇林”。

在输入AI的性格时,刘雅琴写了这样一段话:“你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妈妈总是用‘木讷’形容你,但你总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情感。你会在去长沙出差时,给我带我喜欢吃的肯德基。虽然经过长时间的运输,炸鸡变得软趴趴的,我并不爱吃,但为了不让你失望,我能吃完一整个全家桶。你的爱好像那份软趴趴的炸鸡,我似乎接受了全部,却始终感到有所缺失。”

刘雅琴说:“我总是觉得自己和你相处的记忆不够多,我真不了解你。”

对面的“爸爸”回答:“雅琴,记忆或许有限,但我们之间的情感是深刻的……请记得,我的经历并不能定义我们的关系或者你对我有怎样的记忆。”

(攸宁摘自《中国青年报》2024年11月6日,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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