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朋友们大家好,很高兴有机会跟大家来聊一聊我们都喜欢的宋代诗词。今天晚上的话题,主要是围绕《宋诗鉴赏》这本书来展开。
《宋诗鉴赏》的书名问题
《宋诗鉴赏》是北京语言大学韩经太教授组织的一套丛书中的一种。之前韩老师主编过一本《中国名诗三百首》,那本书是从中国先秦时代一直选到现当代的诗歌选本,按照时代的先后顺序,分八个时段,一共选三百首。在那本书出版以后,又按照这八个历史时段,把八个部分分别扩大成一本书,由作者们各自选一百或两百首诗,形成一套八册的丛书,亦即现在的《中国新选名诗1000首》丛书。
这套丛书各个分册的书名都是根据历史朝代分段来定的,比如说第一本就叫作《先秦两汉诗鉴赏》,第二本就叫作《魏晋南北朝诗鉴赏》。我编的这本,就叫《宋诗鉴赏》。最后的一本,便是《现当代诗鉴赏》。这套丛书的“诗”是指广义的诗,亦即“诗歌”的意思。比如第一本书包括《诗经》《楚辞》,而最后一本所选的主要是白话诗。然而即便如此,“诗”这个字在我所编的《宋诗鉴赏》的书名中,还是引起了一些异议。这本书刚刚出来,便有读者反映:这本书有问题,莫砺锋选的不全是宋诗,里面还“混”进去了不少宋词。我听到了读者的这个意见,觉得有点冤枉。其实不是我“混”进去不少词,而是这套书的编选体例就是让我选100首宋诗和100首宋词。因为编委会的成员都认为宋诗与宋词同样重要,应该占有同样大的比重。之前我们编《中国名诗三百首》时,分给宋代的作品总数是60首,其中也是30首诗和30首词,平分秋色。所以不是让我选一本“宋诗”,我却混进去一部分“宋词”。
当然,单从书名而言,也不怪读者朋友感到困惑。因为“宋诗”这个词确实存在歧义。我们平常说到宋诗,往往想到的就是五七言诗,而宋词则是另外一个专有名词。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这套丛书题目有统一体例,每本书的题目都是一个朝代名后加一个“诗”,然后现加“鉴赏”两个字。我的这本书不能题作《宋代诗词鉴赏》。所以《宋诗鉴赏》这个书题中的“诗”字是取其广义,意思是“诗歌”,而诗与词都属于“诗歌”的范畴,也是“宋诗”既容纳宋诗,也容纳宋词。同样,葛晓音老师所编的《唐诗鉴赏》中也包括了温庭筠和李后主的好几首词,并不是她选唐诗时混进了几首词。
《宋诗鉴赏》的选目
说明书名以后,我们再来谈谈选目的问题。
把宋诗与宋词放在一起来选一个选本,本身便有一个比较大的麻烦——它的作品总量比较大。现存宋诗的数目,有24.7万首,远远超过《全唐诗》;宋词也不少,有2.3万首。从这么庞大的基数上,各选100首,选起来是有一定难度的。
我今天讲座的题目叫作《宋代诗词的沧海明珠》。说到沧海明珠,大家马上会联想到一个成语“沧海遗珠”,意思是从沧海里打捞珍珠,漏掉了很多明珠没捞起来。那么我这本书是不是有“遗珠”呢?选100首宋诗、100首宋词,是不是遗漏了很多宋诗宋词的好作品?按照逻辑推理,我想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要从25万首宋诗中选100首出来,无论怎么选,无论谁来选,可能都会有沧海遗珠,因为大家心目中的宋诗明珠更多,远远超过100首;现在只让选100首,肯定会有遗漏。宋词的情况也与宋诗相类似。
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要问选出来的是不是都是明珠,都是好作品?这方面我倒比较有把握,我觉得我所选出来的200首诗词,肯定都是好作品。当然,读者各人的口味不一样,各人的欣赏标准也不一样,各人对好作品的定义跟要求也不尽相同。但是我相信,我选在这本书里的这100首宋诗和100首宋词,应该都是好作品。有很多读者朋友心目中更好的作品没选进去,这是肯定的。但是选进去的这些作品肯定也都是好作品。所以,我就比较大胆地用了这样一个题目——“宋代诗词中的沧海明珠”,来概括我今天的讲座。
现代人做古代诗词的选本,都面临着不少问题。比如,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不少选本——唐诗就不消说了,我想葛晓音老师承担的《唐诗鉴赏》要比我更加艰难,因为已有的唐诗选本实在是太多了,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800来种。宋代诗词的选本没有唐诗那么多,但也还是有好几种。那我们选诗时该怎么选择?选择标准怎么确定?这都是问题。
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困难在于,以往宋诗和宋词的选本,往往是分开选的,要么是宋诗选本,要么是宋词选本,很少看到把诗与词放在一个选本里。虽然大学中文系里用来配合古代文学史讲授的作品选,会兼选诗、词,而且还会选古文和其他文体的作品,但针对社会大众的历代文学选本多数是限于某一种文体的。当然,我也看见过为一个单独的作者编选诗词选,比如苏东坡的诗词就有合选的本子。但是将整个宋代的诗、词合选成一种选本,过去比较少见。故而我编选《宋诗鉴赏》时,深感自己缺乏可以借鉴的对象,我无从借鉴前人选本成功的经验或者失败的教训。我只能在选诗的时候参考已有的宋诗选本,在选词的时候参考已有的宋词选本。但即便如此,将诗与词合选在一本选本里,也许还应注意两种文体的对应、协调等问题。此外,本书涉及的作者,有不少是诗词兼擅,比如苏东坡这样的作者,他的名下选多少首诗、选多少首词,两者是否平衡?其入选总数跟其他作家的总数是不是平衡?有没有合适的比例?诸如此类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我虽有所思考,但限于学力,也由于缺乏必要的参考,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总之,我编选本书没能像学术研究一样采用非常严谨的方式,在选择的过程中,我多少还是掺入了个人的喜好。我在往昔的阅读中觉得某些作品确实是好,确实值得介绍给广大读者,我就把它们选进去,我主要的甄选标准就是这一点。从前钱锺书先生选《宋诗选注》,他是从所有的宋诗别集出发,再结合《宋诗钞》之类的总集,总之是从原始的典籍里选。我的选本并非如此。虽然家里也有《全宋诗》与《全宋词》,但是我选的时候,还是结合个人的阅读印象、个人的喜好等因素来选,并非从总集、别集中像大海捞针一样把所有的明珠全捞上来。当然我也绝非简单地从现成的宋诗、宋词选本中进行二次选择,所以有时还会选出一些现有选本中未曾入选的作品。总之我选《宋诗鉴赏》的时间虽然不是太长,但还是花了不少斟酌功夫,克服了一些困难的。
对《宋诗选》与《宋诗选注》的借鉴
下面就以宋诗为例,说一说我的编选情况。
在参加编选这套丛书以前,作为一个宋诗读者和宋诗研究者,我最重视的当代人的宋诗选本主要是以下两种:第一种就是我的老师程千帆先生和他当年武汉大学的同事缪琨先生合作的《宋诗选》。这本书的出版年月是1957年5月。第二种当然是大名鼎鼎的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宋诗选注》的出版年月是1958年8月。程先生的《宋诗选》比钱先生的《宋诗选注》早出版一年。我之所以把它叫作程先生的《宋诗选》,是因为程先生跟缪琨先生当年的分工很明确,程先生确定了全部选目并撰写前言,而缪琨先生从事注释工作。所以现在探讨选目问题的话,可以说这本书便是程千帆先生所选。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虽然比程先生的《宋诗选》晚出一年多,但是钱先生好像没有看过程先生的那本《宋诗选》,至少他的前言没有提过已经有一本《宋诗选》,由程千帆所选。所以我们可以把这两本书看作是两位先生在互不相知的情形下,彼此独立进行的宋诗选本。
那么,我的选目与程、钱两位先生的选本有何异同呢?
如前所述,程千帆先生的《宋诗选》和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是彼此独立的。但是两者颇有一些偶合的现象,比如说梅尧臣的诗,这两个宋诗选本都选了7首,7首里面有4首是重合的,即《田家语》《田家》《陶者》和《汝坟贫女》,这4首诗恰恰都是写民生疾苦的。从存世作品数量来看,梅尧臣诗歌作品颇多,而程、钱两人都从众多的作品中选出7首,居然有4首完全重合,这或许与当时学术界比较强调诗歌要反映民生疾苦有关,故两位先生都不约而同地选了它们,占他们所选梅诗的一半以上。就我自己的选本而言,因为全书仅100首宋诗,所以一共选了3首梅尧臣的诗,里面仅有一首跟两位先生的“宋诗选”重合——《汝坟贫女》。另外3首写民生疾苦的梅诗我虽然也很喜欢,但是我觉得它们还不够资格排进这100颗明珠里面,所以我就没选。我另外选的2首梅诗,都不是写民生疾苦的。再比如张耒的诗。张耒诗的总量也相当多,两位先生的宋诗选本中不约而同地选了张耒的《海州道中二首》。海州就是现在江苏连云港一带,张耒就是本地人,当时大概因为公务而路过。这两首诗都描写了凋敝、荒凉的农村景象。《海州道中二首》我都喜欢,但是由于我的选本一共只能选100首宋诗,所以我忍痛割爱,只选了其中一首。应该承认,我选张耒诗的时候确实参考了程、钱的选本,他们两人都选了张耒的两首诗,我则从两首中选了一首。
但与此同时,我的选本中也有不少作品,是程、钱两位先生所没有选的。比如说西昆派杨亿的《南朝》、梅尧臣的《小村》,还有王安石的六言诗《题西太一宫壁》、苏东坡的《定慧院东海棠》《寒食雨二首(其二)》《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黄山谷的《登快阁》《过家》《六月十七日昼寝》《题落星寺》《书摩崖碑后》、陈师道的《除夜对酒赠少章》《九日寄秦觏》《舟中》、陆游的《金错刀行》《夜泊水村》、朱熹的《春日》《观书有感》、汪元量的《潼关》,等等,这类例子还有不少。所以说,在这部《宋诗鉴赏》中,我还是选了一些我自己特别看好的诗,并非完全根据前辈的选本来二次选择。
此外,两位先生的宋诗选中都选了柳永的《煮海歌》。这首诗描写盐业工人怎样熬海水为盐、辛苦生活。柳永我们知道他,主要是因为他的词作。我的书中,也选了不少柳永的词。至于《煮海歌》,我反复地读,也承认这是一首好诗,真切地反映了民生疾苦,而且是宋代其他诗人很少关注的盐业工人的生活。但是,我只能选100首水平最高的宋诗,我反复琢磨这首诗,觉得它还是差了一点,只好舍弃。还有,我这本书里面选了文天祥的两首作品,一诗一词,占宋诗的百分之一,又占宋词的百分之一,这个比重不算低。这一点待会儿我再详细展开。
选目突出大家
《宋诗鉴赏》的选目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比较注意“突出大家”。
一个选本是否应该选比较多的小家,特别是把那些不太受人注意的小家的好作品,从大海里捞出来?还是说把比较多的篇幅留给大家?我倾向于后者。因为这部书是面向广大的读者群,让社会上喜欢宋诗的广大读者来读,还是应该突出大家。因为大家足以代表这种文体在一个时代中的主导地位。说起唐诗,大家自然会想到李、杜。那么,宋诗作者中,最能代表一代诗风的诗人是谁?应该是苏、黄,再就是加上王安石和陆游。
苏东坡当然是首屈一指的,在《宋诗鉴赏》中,我一共选了苏轼的诗14首、词10首,一共24首,在总量为200首的选本中,苏轼一人就超过十分之一。在本书中,辛稼轩的诗我没有选。说起辛稼轩,我曾经选过他的诗。2000年巴蜀书社出版的《宋诗精华》,是一本由我和四川师范大学的赵晓兰教授合编的宋诗选本,共选宋诗1000余首。当时我们选了一首辛稼轩的七言律诗,因为这首诗写得相当好。但是总的来说,辛稼轩不算是宋代最有名的诗人。稼轩诗的成就,完全被稼轩词的成就给掩盖了。本书中我很突出辛词的位置,选的辛词达到15首,但没有选他的诗。因为宋诗总共选100首,稼轩的诗好像排不进去。即便如此,辛稼轩的作品总数15首,在整个选本中仅次于苏东坡的24首而居第二位。总数排第三的,是陆游,诗11首,词3首,共14首。其次是黄庭坚,诗10首,词2首,共12首。再次是王安石,诗8首,词1首,共9首。随后是李清照,诗1首、词7首,共8首。接下来的是秦少游、姜夔,两个人都是7首。“突出大家”,我不敢说这是优点,但可以说这是本书的一个显著特点。
本书的学术基点:我对宋代诗词的总体认识
下面谈谈,我选这本《宋诗鉴赏》时本人的学术基点。我编选这部选本的时候,并不想通过选本来宣扬某一种文学观念,也不想通过选本来总结宋诗或者宋词的某一方面的特征。我只是希望通过这个选本,把我心目中宋诗、宋词中的好作品各挑100首介绍给读者。我希望通过这些作品,来比较全面地展示宋诗、宋词的风貌。所以我的选本不像清人王渔洋的《唐贤三昧集》或清人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那样,体现出选者独特的文学理念或诗学观点。但是不管怎么说,选本是由选家来选的,选家对作品的基本看法、基本理解、基本判断,肯定会体现在选本中。为了让读者更好地阅读本书,我想简单地说明本人对宋代诗词的一些基本看法。
我认为,从总体成就上来说,宋诗和宋词,可以说是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宋诗是非常好的一代之文学,宋词更是非常好的一代之文学,这两者很难分出高低来。但是我也承认,假如把它们分别放在各自的文体发展史中来看,也就是把宋诗放在整个五七言诗的发展过程中来看,把宋词放在整个词体的发展过程中来看,那么它们双方所占的历史地位还是有高低的,从这方面来看,宋词的历史地位是要更高一些的。
宋诗,它应该是整个诗歌史上仅次于唐诗的一代之文学。一些研究宋诗比较多的学者,甚至可能会觉得宋诗跟唐诗完全是平分秋色的。我也算是研究宋诗的一个学者,但是在我心目中,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宋诗比唐诗还是稍微差一点,整个的成就要稍微低一点。
我们一般把五代诗归入唐诗,所以宋诗是直接接续着唐诗的。在五七言诗的发展史上,当宋人开始写诗的时候,他们就面临着一个非常强大的文学遗产的压力——唐诗的压力,因为五七言诗发展到唐代几乎是登峰造极。五七言诗,就是五言跟七言,分别配以绝句、律诗和古风,一共有六种诗体。在这六种诗体中,唐代诗人在各种诗体上都达到了巅峰。就诗歌反映社会生活、反映个人情感等这些内容题材的方面来说,唐诗已是应有尽有了。就艺术风格来说,唐诗已经做到了百花齐放。若以开矿作比喻的话,可以说唐诗已经把所有有价值的矿产都开了一遍,都挖掘过了,有些地点已经开采得非常深入了。留给宋代诗人的未开垦的处女地,以及还没有发掘得很深的矿井还有多少呢?虽然说还是有一些,但是数量不会太多。故而宋人开始写诗的时候,面临着巨大压力。这一点上,后人也看得非常清楚,所以清人就有这样的话:“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我们来看一看具体的情况。
《陈辅之诗话》中记载,王安石说过这么两句话,一句是“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另一句是“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意思是杜甫的诗是偏向于典雅一路的,典雅的好句子都被他写完了,而比较通俗的、不太典雅的好句子,又被白居易写完了。那么宋人还怎么写诗?王安石是北宋三大诗人之一,连他都明显地感觉到有压力,他觉得在唐诗面前比较难开拓。那么王安石的话是不是夸张?是不是无中生有?我们说夸张也许是,但绝不是无中生有。我们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便是北宋初年的著名诗人王禹偁。王禹偁不算是北宋的一流诗人,但是毕竟是比较重要的诗人。王禹偁有一年被贬到陕南的商州,他到了商州以后心情不太好,生活也过得比较寥落。到了第二年,他写了一首诗。内容是在一个春天的早上,他看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出现了相当奇特的自然景观,他的院子里本来有两棵桃树、杏树种在那里,到春天都开花了,但是那天晚上刮了一夜的大风,早上起来一看,有几个很大的树枝被刮断了,树枝斜在那里,枝头还是鲜花怒放。他的这首诗写得很好:“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为什么我说他写得很好?因为这个景象比较难得,我当过十年农民,我在江南水乡待过十年,我的村子里面也有桃树、杏树,但是我从没看见过这种景象,大风把树枝刮掉了,枝头鲜花还开着。王禹偁用非常生动的句子写出一种难得之景,心里多半是比较得意的。没想到过了几天,他的儿子王嘉祐跑来对他说,父亲大人,你前两天写的这首诗,好像是从杜甫诗里抄来的。王禹偁说,怎么可能?我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没有抄。王嘉祐就把杜诗拿来,翻开一看,果然杜甫在成都草堂的诗中就有这么一首也是写的类似景象:“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杜甫说:我亲手种的桃树、李树,不是无主之花。我是个“野老”,就是老农民、乡下老头,我的围墙很低矮,但是尽管如此,这个院子并不是无主地,这是我的领地、我的院子,是我的私人财产。春风居然来欺负我,吹了一夜,把几枝大的树枝刮断了,枝头还开着花。此诗的后面两句,拿来跟王禹偁的诗比一比,确实是非常相像。这就是典型的“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王嘉祐指出这一点以后,王禹偁没有生气,诗话里面记载他反而大喜,他为什么大喜?他高兴地说我的诗写得这么好,已经跟杜甫接近了!但是尽管王禹偁很高兴,尽管这仅仅是暗合,毕竟还是证明了王安石说的“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当然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的宋诗的句子“已被老杜道尽”以及“已被乐天道尽”的例子,说明宋代诗人确实面临着唐诗的巨大压力。所以我们现在来评价宋诗,如果要把它跟唐诗做比较的话,必须要注意到这一点:宋人是在唐人开拓过的地方继续开拓,所以他们必须在唐人开发过的矿井里再向深处挖掘,或者尽量去特别荒野的、唐人还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寻找新的矿产,所以他们是在特别艰苦的条件下写诗。换言之,宋朝的诗人是付出了加倍的努力才创作了一代宋诗。
那么宋诗作为一个整体,跟唐诗来比,它有没有创新的地方?当然是有的,比如说题材,它尽可能地把唐人所忽略掉、唐人所很少写的,或者说唐人觉得不能写的那些题材,填补到诗歌的领域中间来。比如宋诗中有比较多的写农具的诗,而唐诗中比较少;宋诗中有相当多的关于饮茶的诗,唐诗中也比较少。不是说唐人不懂饮茶,茶圣陆羽就是唐朝人,但是唐诗中写饮茶的好诗,我只记得卢仝有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其他就没有了。但是我们看苏东坡、黄山谷关于饮茶的诗,反复唱和达六七次,写出很多好诗来咏茶,把饮茶写成非常高雅的一种文化生活,这都是填补唐诗空缺的。在唐人看来,生活中有些过于俗的题材或者对象是不能写到诗歌中去的。比如唐朝诗人刘禹锡,当时人称为“诗豪”。有一年重阳节,刘禹锡想写一首重阳节的诗,本来想写“餻”这个字,“餻”是一种食品,重阳节民间有吃餻这个习惯,因为餻跟“登高”的“高”是谐音。刘禹锡本来要写一首咏重阳的诗,他想用“餻”这个字,但是他后来一想觉得“餻”这个字“六经中间未见”,换言之,儒家的六经中没有这个字,因为“餻”是个后起字,比较俗,不是典雅的字,他就不敢用了,结果就没有写成那首诗。到了北宋,宋祁在一首写重阳节的诗里面就讽刺刘禹锡,说:“刘郎不敢题餻字,虚负诗中一世豪。”这个刘郎就是刘禹锡,他说刘郎这个人白白称作“诗豪”,写诗居然不敢用“餻”字。
换了宋朝诗人,岂但是敢用“餻”字?我们看看苏东坡的诗,苏东坡被贬到海南岛后,有一次写一首七言绝句,描写一个有趣的生活场景。他说自己喝醉了酒,认不得回家的路了,然后向他的邻居问路。“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我喝得醉醺醺的,向各位黎族老乡询问归路。因为海南岛是热带嘛,植物疯长,长满了“竹刺藤梢”,走一步就要迷路。下面两句很有意思:“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这两句是黎族老乡告诉他的话:你呀只要看路上的牛粪,跟着牛粪走,你就找到家了,因为你家就在牛栏西边!牛是随地拉粪的,我在农村放过牛,你拉着牛一路走,它就一路排便。“牛矢”就是牛粪,唐朝人刘禹锡连“餻”都不敢写,而宋朝的苏东坡连牛矢都敢写进诗去。所以说宋朝人写诗的题材范围之大,语言文字上的以俗为雅,这种开放的、无所拘束的态度,应该说是超过唐人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宋诗对唐诗是有所填补的,题材、风格、主题都有所填补,所以它的范围比唐诗更加宽广,所以它才能跟唐诗相媲美,有如春兰秋菊。
下面再说说我对宋词的看法。宋词在本朝的文学中是跟宋诗平分秋色的,它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诗体。但是如果在词体自身的发展史上进行评价,可以说宋词就像唐诗一样,它是登峰造极的。所以我们现在说起专有的文学史名词,总是唐诗宋词,宋词是可以和唐诗匹配的,它在文学史上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宋以后词体还在继续发展,元明清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写词,特别是学界有很多人认为清词中兴,清词地位是远远超过元明词的,甚至可以跟宋词抗衡。但是我想如果从一般读者欣赏的角度,清词恐怕很难说能够跟宋词抗衡。清词中,大部分的题材也好,写法也好,艺术风格也好,可能都是受宋词的影响,是对宋词的一种模仿,也有一些超越,但总的来说,还不能跟宋词抗衡。就词体来说,宋词无疑是空前绝后,达到了最高水准。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宋词自身走过的路程。为什么宋词特别好呢?为什么从晚唐五代就有词了,宋词仍然远远地超越前代词,甚至比后代的词更好?我的理解是,这或许跟宋代作家的身份特征有关系。现在社会上有很多人对宋代很感兴趣,从学界到社会,大众对于宋代的整体评价都跟以前的评价有点不一样,有点改变。以前大家一说到宋代,就是积贫积弱,认为宋代是一个落后的、贫穷的,一天到晚挨人侵略的朝代。好像汉、唐都很辉煌,宋代不辉煌。但现在这个看法慢慢地有变化,至少像我们这些研究宋代文学、宋代哲学的学者来看,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当然说来话长,也不是今天应该说的内容。那么我要说什么呢?就是宋代政治的总体特征被后人概括为“偃武修文”,这一点对于宋代文学,对于宋诗、宋词的发展,都起了非常好的推进作用,这个作用主要是通过作家创作主体来发挥的。
所谓“偃武修文”,其实就是北宋王朝采取的一种国策,这不是因为赵匡胤、赵光义,也就是宋太祖、宋太宗他们弟兄两个,在政治上有什么过人的见解,而是对前朝政治形势借鉴之后,而不得不采取的新的对策。因为从晚唐五代以来,影响国家安定繁荣的最主要的因素,是军阀割据。五代时期,军人非常跋扈,朝廷的政权、国家的大事,经常是各个手拥重兵的那些节度使、将领说了算,这样一来很容易导致政权的动乱。北宋的君主,特别是开国的宋太祖和宋太宗,非常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从立国之始就采取了“偃武修文”政策,提升文臣的地位,国家也重视文化建设,北宋甚至最高军权的掌管者——枢密使,也都由文官来担任。这样一来造成了什么结果?就是宋代的文学创作主体,也就是诗人队伍的主要组成部分——士大夫,他们的地位上升了。不但地位上升,而且他们的自尊心、主体意识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在这种政策下,宋代最有地位、最有影响的是哪些人?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这些读书人,新一代的士人。
这里我们必须为宋代的科举稍微说几句好话。科举当然不是产生于宋代,科举是产生于隋代,到唐代基本形成制度。唐代的科举一直没停过,一直在举行。但是相对来说,唐代的科举录取人数很少。同时,唐代的进士科举制度不严格,往往还没考试,状元就已经决定了。很多人并非靠考试,而是靠其他的推荐手段进入录取名单。比如杜牧,考试之前就有人向主考推荐,说杜牧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今年应该要中状元,结果主考说状元已经有人了,前四名都有人了,怎么办?只能录为第五名。杜牧那一年果然考取了第五名,其实都是内定的。宋代这种情况就没有了。宋代的科举至少从制度上来讲,基本上是一个公平的考试。第一录取名额较大,北宋一般每科录取好几百人,苏东坡的那一榜有500多人中进士,最高甚至达到1000人。所以每年有相当数量的人,从社会的各个阶层,很多是从社会下层,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
第二,宋代的进士考试非常严格,严格到什么程度?现代考试中的很多防止作弊的手段在宋代已经有了。比如说糊名,考卷上考生的姓名不给考官看,用糨糊把它贴起来。然后誊录,因为古人用毛笔写字,笔迹很容易认出来的,虽然糊了名,但是如果主考大人今年有一个侄儿来应试,他平时看熟了,侄儿的字就能认出来。于是所有的考卷收上去以后,政府专门雇了很多抄手来把所有的考卷都誊录一遍。你原来是用黑颜色写的叫作墨卷,抄手用红颜色抄,叫作朱卷,主考官看的是朱卷,看不见墨卷,看了朱卷,判了分数以后再拆封、拆号,然后才能知道是谁。这样一来,作弊基本上不可能,所以就比较公平。
经过这样比较公正的考试来选拔,又扩大了招生的数量,所以宋代大量出生于社会下层的优秀的人才,通过进士考试进入了上层,成为士大夫中的一员。我们所熟悉的欧阳修、范仲淹、苏东坡,包括王安石这些人都是这样子上来的,这些人成为宋代士大夫的主体,当然也成为宋代诗词写作的主体。
所以宋代的士人就跟唐代的诗人不一样,第一,这些人有国家主人翁的意识,所以宋诗中会有那么多议政的作品。宋诗中有很多作品在表达政见,对朝廷的事情、对国家的形势表达他们的看法,当然也有很多描写民生疾苦的作品。因为这些创作主体、这些诗人把自己看作是国家的主人翁,是社会的栋梁,他们当然会在创作中显示其主体意识。第二,因为宋代的政策是偃武修文,优待士大夫,所以宋代士大夫的生活待遇是比较优裕的,他们有比较好的物质享受,特别是做官做到一定等级以后,也就拥有了声色的享受。比如说家里会有歌伎,就是以歌舞艺术来娱乐主人、娱乐宾客的服务人员,其中主要是歌女、舞女。这样一来,宋代的士大夫进行创作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现象——诗词分流,诗词分工。他们把诗与词看作是两类文体,诗是一种严肃的雅正的文体,表现政治,表现比较积极的社会内容,有关国事、有关朝政、有关民生疾苦的内容,大多写在诗里;词则写比较私人化的情感,也写男女之情等,比较私密化。用英语来说就是private,这种privatewriting是个人化的写作。两者是分开的。晚唐五代词主要是给歌儿舞女来唱的,到了宋代,词开始向个人抒情这方面发展,也还写男欢女爱,但是,像晏几道或秦少游等,他们写男女爱情的词作,大部分是有自我在里头,词成为个人的抒情作品。
很多宋代士大夫,他们是广义的诗人,既是诗人也是词人,这些人在写诗词作品的时候,在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就向两方面发展。比较雅正的,比较积极的,那些可以公之于众的情感、思绪,就写进诗。比较个人化的,比如有关爱情的,就写进词。两者往往是分开的。在有的作家身上,诗作与词作表现的抒情主人公面貌是不一样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欧阳修。欧阳修的诗和文,我们读了以后觉得他是一代名臣、一代名儒,刚正耿直,严肃端方,是正襟危坐的一个正面形象。但是看到欧阳修的词,温柔旖旎,风花雪月,好像是一个多情种子。所以当时就有人觉得欧公的词怎么不像他本人的为人,甚至有人说欧阳修的词不是他写的,是别人写的伪作,甚至还有人说欧阳修写爱情写得特别好的词是他的仇人写的。是仇人写了爱情词来嫁祸于他,说欧阳修装成正面君子、一代名臣,而私下写那么温柔的爱情词,可见他实际上是假正经。这真是很有意思,现在我们读欧阳修的一些爱情词,写得很好,“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一对青年男女,相亲相爱,女子问男子,鸳鸯两个字怎么写?这是多么生动活泼、款款动人!说实话,要是哪个朋友,你写一首很好的爱情诗来伪托在我头上,说这是莫砺锋教授写的,那我太高兴了,太感谢你了,把这么美丽的作品送给我。但当时人的观点不是这样的,当时人认为这种爱情词可以败坏欧阳修的名声,所以会产生如此稀奇古怪的解释。
那么诗词分工是不是会损害诗词的写作?我觉得不会,它实际上对两种文体都有好处,分工以后都可以充分发展。在诗体方面,所有积极的、雅正的,有关国计民生的、政治的内容,可以充分地在五七言诗体中得到发展。另外一方面,比较私人化的、有关男欢女爱的、比较隐秘的感情,可以在词体中充分发展。因为词体被宋人看成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不会有人用政治标准来要求你。所以你看苏东坡在乌台诗案中有那么多诗文作品被御史们当作罪证,收集来审问他,来往他身上泼脏水,但是御史们没有引到一首词。为什么?苏东坡那时候也写了很多词,都没有引起政敌的注意。因为大家都觉得词里面是不会有什么政治含义的,词体是不同于五七言诗的一种独特诗体。
当然,我还必须补充一下,不是所有的宋词都走的是从晚唐五代词过来的婉约词的老路子。因为词作为一种文体,它自身要得到充分发展,一定会合乎逻辑地去占领各种题材、各种风格。所以,慢慢地,词就从歌儿舞女之词变成士大夫之词了。这一点,是王国维早就指出来的。词体自身的发展,一定会逐渐吸收诗体的表现手段、表现题材。这跟我刚才说的两者分流有没有矛盾呢?不矛盾的。诗词分途以后,个人化的写作,它主要体现在婉约词派身上,从晏几道到秦少游,到李清照,一路继续向前发展,直到南宋。但是另外一方面,有一部分词人开始吸收诗体固有的题材内容、表现手段,开始把词体诗化。用一句传统的术语来说,就是“以诗为词”。所谓“以诗为词”,就是用写诗的态度、写诗的手段来写词,把词看作诗的一种,仅仅是长短句的形式不同于五七言诗而已。这样一来,词的天地就大大地扩大了,不光是在题材上,在风格范围上也获得了扩展。这个过程,可以说从北宋初年,从范仲淹、潘阆、王安石等人难得一见的豪放词中出现苗头,然后到苏东坡这个足以引领一个时代的文学潮流的大文豪手里,就非常自觉地顺应时势,向这方面付出非常大的努力。苏轼写了300多首词,其中真正风格豪放的,只有30多首,大概占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但是他对豪放词风的开创意义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你看他在密州写过打猎,以前的词里没有的。他在徐州写农村题材,他到农村去劝农,写到“牛衣古柳卖黄瓜”,一个老农民穿着粗布衣服在柳树下面卖黄瓜,这些过去从不入词的内容开始入词了。所以苏东坡是大大地解放了词体,使宋词开始向豪放词的方向发展。终于使宋词演变成婉约派、豪放派双峰并峙,到南宋还出现了典雅词一派。于是宋词就在题材、风格、内容等方面极为丰富多彩,真正形成了一代之文学。
爱国主义:宋代诗词的最大亮点
下面,我比较集中说一下宋代诗词的最大亮点。作为一代文学,北宋加南宋一共将近300年,在我们华夏民族创造的诗歌百花园中,宋代诗词的最大亮点是什么?我觉得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主题,在宋代的诗人、词人的笔下,提高到了诗歌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出现了非常多的好作品。这是宋代诗人对古典诗歌发展的巨大贡献。
我们把宋代跟以前统治时间较长的朝代做对比的话,可以发现汉朝和唐朝最后都是灭亡于内乱,灭亡于军阀混战或者农民起义,唯独宋代不一样。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而北宋除了亡于金以外,还受到了西夏和辽的长期军事压迫,整个宋代是亡于外族入侵,游牧民族的铁马蒙毡侵略过来,确实是所向披靡。
有人说宋人积贫积弱,南宋人在蒙元的大军面前没有还手之力。其实不是,南宋抵抗蒙古侵略坚持了40多年。而蒙古横扫欧亚,从亚洲一直打到欧洲多瑙河流域,一共只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南宋抵抗的时间非常长,抵抗得非常顽强。但是,毕竟冷兵器时代的游牧民族战斗力太强大,所以两宋最后都是亡于外族。正是在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以及灭亡以前的长期交战,这种国家危亡的形势促进了宋诗宋词中爱国主义主题的辉煌。就这点而言,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
我个人认为,南宋爱国主义诗歌写作最主要的典范作者,是陆放翁和辛稼轩。爱国主义主题的五七言古诗写得最出彩的就是陆放翁,词无疑就是辛稼轩。辛稼轩作为词人,在南宋词坛挺然崛起。东坡词中始见苗头的豪放词风,到了辛词就蔚然成风,辛稼轩把豪放词的整体成就提高到完全可跟婉约词平分秋色的高度,真正完成了豪放词风的建构。这背后的主要原因在哪里?就在于他的特殊身份。辛稼轩是从北方、从沦陷的山东铁马渡江而来,他是一个英雄,是一个战士。辛稼轩闯入南宋词坛的时候,他是挟带着北国的风霜和沙场的风烟这两个因素的,所以他的词完全是烽火连绵的形势下产生的战斗词,是一种军旅词,这非常可贵。以陆游诗跟辛稼轩词作为代表,宋诗宋词在爱国主义主题方面获得了巨大的提升,这是宋代诗歌的无上光荣,是整个古典诗歌史上的耀眼亮点。
下面我来回答一下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我在《宋诗鉴赏》选进了文天祥的一诗一词,我为什么要选文天祥的这两首作品?
先说著名的《正气歌》。说到《正气歌》,我们马上会回顾学术史上的一段往事,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中没有选《正气歌》,后来引起种种的议论。不光是中国人议论了,日本学者小川环树也议论了,他也觉得好像应该选。那么钱先生不选又是什么原因呢?学界当然有种种解释。王水照先生写过文章,说“选不选《正气歌》不成为问题”,我觉得王水照先生的说法很对,我也完全赞成。在一本宋诗选中间一定要选《正气歌》么?当然不一定,选家是有自由的,钱先生选的是文天祥的其他诗,包括文天祥被元军俘虏以后写的某些诗,同样也是表现爱国情绪的,他没选《正气歌》,当然有他的理由。跟钱先生的《宋诗选注》不一样,程千帆先生在1957年版《宋诗选》中,便选了《正气歌》。我这样说当然不是认为程千帆先生是我的导师,他更高明。程先生在《宋诗选》中选了《正气歌》,但是后来程先生写了一本关于宋诗鉴赏的著作《读宋诗随笔》,便没有选《正气歌》,而选了文天祥的另外一首诗《过零丁洋》。程先生另外一本影响非常大的古代诗选《古诗今选》中,也没有选《正气歌》。所以说,不选《正气歌》并不是一个值得追究的问题,你不能追究说为什么不选《正气歌》,这方面选家完全有其自由,可以选,也可以不选。
钱先生不选《正气歌》,他后来在书信或其他文章中表达过,是因为他认为这首诗在艺术上有瑕疵。当然,这个意见不是从钱锺书先生开始的,前人比如说清末民初的陈衍等人已经有过议论了。他们认为《正气歌》有什么瑕疵呢?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正气歌》这首诗,用了比较多的古文句法,有以文为诗的倾向。《正气歌》跟其他人的古文作品有比较多的相似度,有的地方融入了古文的写法,甚至把现成的古文句子移过来了。《正气歌》的立意、结构与苏东坡的《潮州韩文公庙碑》和北宋石介的《击蛇笏铭》等有所雷同。有的观点、有的句子,比如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是从苏东坡的《潮州韩文公庙碑》“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里化用出来的。“天地有正气”,《正气歌》里列举了正气钟于人而成的杰出人物,共有12个,其中有3个跟石介那篇《击蛇笏铭》是重合的,所以有人认为,这首诗有因袭别人的缺点。第二,他们认为《正气歌》中所写的两个正面人物,并非纯粹的“正面”,就是“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这两句,前一句是写三国时期巴蜀将领严颜,刘备的军队进蜀的时候,严颜一开始是抵抗的,说“蜀有断头将军,没有降将军”。后来张飞待之以礼,严颜就投降了。批评者认为严颜最后还是投降了,并没有坚持到底,并不是“断头将军”。“为嵇侍中血”,嵇侍中是嵇绍。嵇绍仕晋,做到侍中这个官,在晋室内乱时,他以身体庇护皇帝,乱兵把他打死了,他的血溅到皇帝的衣服上。日后有人要洗这件血衣,皇帝就不让洗,因为上面有嵇侍中这位忠臣的血。有人议论说,嵇绍的父亲嵇康,是被西晋的创建者之一司马师杀掉的,所以西晋统治者是嵇绍的杀父仇人,嵇绍反倒做了晋的臣子,还去保卫皇帝,可见嵇绍也不是一个正气所钟的人物。
关于第一个瑕疵,宋代的诗歌中以文为诗早已成为传统,而且宋代写作有破体的倾向,把各种文体予以打通,所以,把成功的古文手法乃至某些句子移植到诗歌写作中去,无可非议,这是正常的。而且《正气歌》有60句,这些诗句占的比重非常小。同时,《正气歌》里所举的为正气所钟的12个古代英烈之士,其中有3个跟石介的《击蛇笏铭》重合,这也毫不稀奇。像这样一份历史上的忠臣义士名单,是大家公认的。石介《击蛇笏铭》排了一份名单,文天祥《正气歌》又来排一份名单,中间有3个人重合,一点都不稀奇,你要完全回避重复的话,你就没法再排了,大家公认的就是这些人物。至于严颜跟嵇绍的问题,在我看来即使是瑕疵也是小瑕疵,为什么呢?其实文天祥的《正气歌》写严颜这个人,就是取他这句话,“蜀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至于后来张飞又待之以礼,他后来降服了,这是后事。更何况我们要考虑到这是在南宋写的诗,南宋在三国的正统问题上,是坚持持蜀汉为正统,刘备这一支是正统,所以严颜投降张飞、投降蜀汉,不是一件坏事情。至于嵇绍,嵇康被杀的时候他才10岁,而且嵇康临死的时候把他托孤给山涛。嵇康说了一句话:“山巨源在,汝不孤矣。”就是说山涛还在,你就不算孤儿。他明明知道山涛是司马氏的亲信,还愿意把这个儿子委托给山涛。对于嵇绍日后之仕晋,嵇康未必坚决反对。至于嵇绍本人,本是晋臣,他保卫晋朝的皇帝,血溅帝衣,是忠烈的行为,没有什么可批评的。所以,我觉得《正气歌》即使说艺术上有一点问题,最多只是白璧微瑕。这里我把我在《宋诗鉴赏》中所写的几句话读一下:“我们切不能忘记《正气歌》的写作场所是百沴充斥的敌国牢狱,此诗的写作背景是斧钺之诛随时都会降临的生死关头,此诗的写作心态是亡国之痛与仇敌之忾交织而成的悲愤填膺,此诗的表达方式是无心推敲的喷涌而出。”文天祥在燕京监狱中,在被杀之前一年的时候写《正气歌》,他不可能像后代文人那样来仔细推敲艺术的问题,做到无所瑕疵,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此诗主要是表达胸中磅礴涌出的爱国情绪,有一点点瑕疵、考虑不周到,不足为奇。我们不应该对它吹毛求疵。
此外要交代一下文天祥的这首词,也就是他的《念奴娇》,这是在我们南京写的。这首词我把它选进去,有什么问题吗?有的,问题在于这首词的作者有异说。在以前的文天祥别集中,这首词毫无疑问就是文天祥的作品。到了后来有人提出异议,把它说成是文天祥的一个朋友,就是在崖山那里被元军俘虏的一个难友邓剡写的。这主要是我们的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的观点。唐圭璋先生在1962年写了一篇文章,就是《文天祥念奴娇词辨伪》。他根据的是清代出现的一个文天祥的所谓家集本,这首词的副标题“驿中言别友人”后面有一个“作”字,唐先生就说这首词的副标题是“驿中言别,友人作”,也就是这首词是文天祥的友人邓剡所作。唐老的这个判断实际上是不对的,限于时间我就不多讲了,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介绍你们去读一本书,是刘华民先生写的《文天祥诗研究》。刘华民先生是常熟理工学院的老师,现在已经退休了,他是我的朋友,这本书是他送给我的。我们有些学者因为所在的平台稍微低一点,所写的书学界就不太关注。其实刘华民先生在这本书里,对于这首文天祥《念奴娇》词的版本问题说得非常清楚、非常准确。所谓清代出现的文天祥的家集本中这个副标题“友人作”完全是不可靠的,因为在以前的文天祥所有的集子中,如明代刻本里面都没有这个“作”字,副标题就是“驿中言别故人”,我在驿站中间告别友人,这样的一个标题当然是文天祥所写的。而且我们现在看明代的所有词话,一直到清代前期的所有词话,在谈到这首词的时候都把它认定为是文天祥的词,所以我觉得这首词应该是文天祥的作品,没有疑问。
最后我要强调一下,我为什么要把文天祥的《正气歌》和这首《念奴娇·驿中言别友人》放在一起选入这本《宋诗鉴赏》,视同压卷之作?是因为我认为这些作品为宋代诗词画上了一个光辉的句号。在文天祥以前,陆游的诗、辛稼轩的词已经写得非常好。到了最后,在南宋灭亡的关头,由我们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用一诗一词来表达他胸中的爱国思想,来表达他对故国的忠贞,这真是为宋代诗词画了一个光辉的句号。现在网络上有很多朋友经常讨论崖山之后有没有中华的问题,我的看法是崖山之后中华依然存在,中华岿然独存。因为崖山沦亡的仅仅是赵宋王朝,我们中华民族,她的尊严,她的气节,都由在崖山背着小皇帝跳海殉国的陆秀夫,以及三年以后在北京慷慨殉国的文天祥等人保存下来了。文天祥的这一诗一词,用悲愤的情感、沉郁的字句抒发了他心中的爱国感情,为宋诗宋词中的爱国主义主题画上了一个光辉的句号,我愿意把它们选为这本书的压卷之作。
以上就是我对“宋代诗词中的沧海明珠”这个问题的一些想法。限于我自己的水平,《宋诗鉴赏》中的错误及缺点肯定不少,我盼望着读者朋友能够向我指出来,让我有机会来修订它。谢谢大家!
(本文为作者2023年6月29日在腾讯直播的演讲,据记录稿整理)
作者:莫砺锋,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长,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梅庵书院首任院长。著有《唐宋诗歌论集》《江西诗派研究》《朱熹文学研究》《杜甫评传》《古典诗学的文化观照》《莫砺锋诗话》《莫砺锋说唐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