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奏/走

2025-01-13 00:00:00后商
数码摄影 2025年1期
关键词:云南艺术家摄影

专访影像艺术家程新皓(上)

从19世纪初期到现在,摄影逐渐从记录性的工具演变成为一种文化,而作为一种文化,探索和实验是其发展的重要手段。从探索与实验的角度出发,我们一直都在坚持与年轻摄影师群体的合作——“锐像”便是一个专门介绍中、外年轻摄影师的栏目。《数码摄影》杂志通过对他们的深入采访,将他们和他们最具实验性、探索性的作品介绍给广大的读者群体。面对这些年轻人的“新锐”作品,也许很多人没有办法能够立刻接受,但是我们要以一种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的发展,好与坏、对与错并不是由简单地肯定或否定来盖棺定论,因为这是一个过程,一个事物发展的过程。本期的“锐像”栏目,向大家介绍的青年影像艺术家是程新皓,在2018年前——体感上成为当代艺术界的一分子之前,他做过摄影记者,做过摄影师,也写论文,出版摄影书,在自我摸索中体会着当艺术家的苦与甘。某种意义上,正是这段暧昧的探索期,促使他完成了自己的主题,时间与空间的痕迹,也就是云南的现代化、铁路与道路的轨辙、人类与身体的漫步与行运。

与我的生命相关联

2013 年,影像艺术家程新皓从北京大学毕业,返回云南,开启了他的艺术家生涯。在2018 年前——体感上成为当代艺术界的一分子之前,他做过摄影记者,做过摄影师,也写论文,出版摄影书,在自我摸索中体会着当艺术家的苦与甘。某种意义上,正是这段暧昧的探索期,促使他完成了自己的主题,时间与空间的痕迹,也就是云南的现代化、铁路与道路的轨辙、人类与身体的漫步与行运。这套结合了“散步学”(Strollology)“路学”(Roadology)的当代艺术观念,几乎覆盖了他的几个重要系列——“致海洋”(To the Ocean)“云南故事集”(Tales about the South of Clouds)“叠层与漂砾”(Stratums and Erratics)。十年后,程新皓受邀参与泰国双年展和光州双年展,正像滇越铁路从昆明出发抵达港口城市海防市一样,程新皓也经由渗透、冲击、呼唤,抵达了远方。值此,我便邀请程新皓,进行了一次回顾。

程新皓

QA

FOTO:时下,影像艺术大多深入涉及文献/档案(文本的、现场的)的使用。而你从作品《更小的档案》至今,也全悉涉及文献。我感受到:从某个节点,你对文献的使用已远超过和文献对话这样的层次——如果有这样的层次的话,实际上“升格”到文献变成了作品/ 系列的构成/ 拓扑的元素。那么,我想请教,你对文献的使用或者对文献力的使用,有哪些变化,而今天又有哪些层次?

程新皓: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会做大量的案头研究,甚至会写论文,这些研究成果往往并不直接呈现在我的作品中。李然曾私下里开玩笑说:我明明特别话唠,但大部分作品又把健谈的层面降到最低,甚至没有任何的语言,只有一个在行动的身体,也许做得过于克制了。我也开玩笑说:那我就做一个话唠的作品,这就是作品《象征》(2022),从头讲到尾,5000 多字,40 分多钟几乎没有停歇。

如果将档案扩充,看作历史材料,的确有两种处理历史材料的方式,作品《象征》的方式是直接把历史材料放到表面上,我讨论历史材料,讨论它的文字、语法。而其他作品,比如《致海洋》(2019)的方式则是把历史材料当作背景,藏在后面,我尽可能克制的做,即使有所指示,也是隐晦的暗指,观众也不需要预先了解文献再解读作品。

FOTO:你怎么看待这些年小规模的文献热——艺术家对文献与历史材料的热衷?

程新皓: 有些个例, 比如王拓、李然, 使用得非常恰当,至少最好的几个作品我都非常喜欢。In general(一般来说),不管是对文献的使用,还是狭义的“论文电影”或者“散文电影”(essay film),几乎不可能商业化。毕竟如果要追求商业化,那干脆直接去做“ 架上艺术” 得了。那么, 录像作品的主要出路就是所谓的学术,在很多人眼里, 学术对应着双/ 三年展(Biennials/Triennials)。

逆向考虑,双/ 三年展容易纳入哪些作品?哪些标签?哪些形式?答案就是关于身份的主题——少数族裔、女性、边缘、地缘政治等,buff 全部叠加上去,就得到了一个基于某个历史档案的某个边疆族群的作品——最好放在边境线上,使它与模糊的地带有关。这并不是说具体的某位艺术家就是这样操作的,只是说很多人的思考路径可能是这样的。当然,我并不是想自我标榜,只是觉得我应该警惕这些套路。

我和韩倩经常会谈到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我要做这个,而不是做另一个?第二,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个,而不是别人?很多材料是任何人都可以处理的,而我也可以处理很多材料。如果缺乏某种强连接,我肯定无法说服自己去做这个。我不断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做,如果最终还是说服不了,那就意味着这个作品是非做不可的。

FOTO:你处理文献的逻辑是什么?

程新皓:我的创作方式可能和自己的背景有关,不管是我的理科背景还是人类学背景。我在大学时旁听了很多人类学课程,后来跟着朱晓阳老师做课题,自己再去阅读。它们最终都指向了:开始做某件事之前,必须先做调研,建立一个大致的全貌。我并不想凭直觉直接地进入某个现场,不论是现实的现场还是历史的现场。我得知道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是不是真问题?是不是100 年前就被回答过的问题?

比如作品“滇越铁路”(《致海洋》系列),我先阅读了滇越铁路的一手档案和学术著作,再扩展到周永明的“路学”(Roadology)。其实,我并不想直接将这些文本作品化,或者直接与具体的历史文本对话,而是想建立一种“知识上的体感”,再寻找自己的切入点,确定自己的问题。这有点像博士论文的写作:你需要知道这个领域的前人研究了什么,解决了什么问题,近几年的热点问题的脉络是什么,在交叉点上找到自己感兴趣且有能力处理的是什么。艺术创作也是类似的,只是我关心的不是热点问题,而是那些真正与我生命相关的问题。

最终,文献、个人身体经验、现实现场都需要被摆上台面并被认真掂量,当三者能够贯通时,我会继续做下去。这也是为什么像“滇越铁路”,直到今天我仍然是在这三者之间反复转述。

FOTO:大体上看,你的媒介使用呈现出从摄影到录像的迁移痕迹:《对一条河流的命名》(2014-2015)《来源不同的时间:来自茨满村的图像》(2017)之后,大部分作品都以录像的形式呈现,或者主要以录像的形式呈现。那么,你最早的创作履历是什么?

程新皓:我的第一个作品是关于盘龙江的——《对一条河流的命名》,第二个作品是关于茨满村的纳西族——《来源不同的时间:来自茨满村的图像》。而从2013 年起,我开始创作作品《陌生地形》系列,一直持续至今,是我坚持时间最长的项目。作品《陌生地形》关注的是中越边境上的少数族群——莽人,最早,我为《艺术云南》杂志做摄影,和文字记者一起去了莽村。莽人的总人口不到5000,而中国这边只有三个村庄,大约有800 人。2009 年,一个叫“莽人克木人工程”的民族识别与扶贫绑定在一起的运动,将他们归入了布朗族,成为56 个民族之一。

当时,我的创作主题多围绕城市和村庄的现代化问题,以及空间生产问题,就对莽村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莽村被国境线分隔成两半,这样,一家人中的哥哥可能在越南,而弟弟则可能在中国,莽人跨越国境线,也跨越合法与非法的界限。那么,哪些是内部的?哪些是外部的?内部和外部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这就有点王明珂的华夏边缘的味道。王明珂认为:定义华夏的不是华夏的中心,而恰恰是边缘。而国境线这个所谓的民族国家的“神圣空间”,在莽人的具体实践中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语境下以另一方式再操作,由此获得了新的可能性。2018 年,在陈柏麒策划的展览“程新皓:愚人金”中对作品《陌生地形》系列有过总结。

FOTO: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被看见、被认可的?

程新皓:我的自我认同是artist,艺术从业者,不是传统语境下的“艺术家”。这可以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我是先在摄影圈内被承认的,自己早期的几组作品都是静态图像,在进入到“三影堂”展出后——2015 年获得了三影堂摄影奖资生堂奖,就开始有点“顺风顺水”了,也能申请到一些纪实摄影的基金或奖项。但那个阶段的苦闷是:我真正想讨论的那些问题——比如空间、现代化的议题,摄影圈完全不关心,直到今天,它们还在讨论“摆拍”还是“抓拍”这种100 年前就应该解决的问题。

摄影圈可能更关心照片是否有感觉,是否死板,而我则会被贴上理工科背景的标签——拍得没有感觉。我就很抓狂,因为自己讨论的根本不是“感觉”,我在意的是我的形式能否回应讨论的问题,它只要生效就对了,如果带入过多的个人视角和情感,反而可能会失效。于是,我刻意排除了作者的主观视角,尝试用一种看似客观,实际上假客观的方式来创作作品。

后来,我就往当代艺术圈走,然而,当代艺术圈又很鄙视摄影圈,它们基本上认为摄影是二流的、补充性的——要么装置,要么录像。所以,我开始尝试做装置,也做录像。等到2016/2017 年,我真正做出一些好的作品,就开始参加展览,并被艺术圈所接受。在2018 年,我参加了由鲁明军策划的展览“疆域:地缘的拓扑”,这大概就是被承认的时间节点——2015 到2018 年,作品多以静态影像为主,而2018 年之后,作品则多以动态影像为主。

FOTO:那你自己认为成为艺术家的瞬间呢?

程新皓:记得,在创作作品《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时,有一次去拍摄牧羊河和冷水河的交汇处。这个交汇处离公路很远,我沿着山谷走了很久,但却去错了河岸——那里根本拍不到河流的交汇处,我必须得到河的另一岸才能拍到那张照片。当时有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我重新退回到公路,然后绕到河的另一岸;另一个则是趟水过河。当时感觉第一个方案太费时间,于是我就选了第二个方案。自己不会游泳,当时也不知道河有多深,于是就找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下水,结果刚走了两步,水就淹到了胸口。我一下子懵在了那里,就在想:“要不要挣扎着趟过去”“我的包要不要先抡过去”……自己的身体悬置在了那里,好像从所有的现实中脱离了,只感觉水的重量就冲在胸口,只感觉脚就陷在淤泥里……好像需要往前倾与水流对抗。这时,我突然注意到对岸有一个人,他已经看了我很久,他看我看着他,就问:“你想干什么?”我说:“我要过河。”他又说:“你怎么找了个最深的地方?”我才恍然大悟:河流越窄的地方,水流越急,水就越深。他要我找个最宽的地方,那里水流最缓,水就最浅。于是,我绕到了一个浅滩,那里的水只没到大腿,便顺利地走了过去。而给我指路的人,最终也出现在了这组作品里。

几年后,当我再看这组作品时,最大的感受是站在水流里的状态——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还是退回去的悬置感。这种悬置感不可能以照片的形式来呈现,于是,我就创作了自己最早的两个录像作品——《过河“ 盘龙江”》(2018)、《过“ 南盘江”》(2019)。其中,作品《过河“盘龙江”》的拍摄点离过河的地方不远,但那几年雨水很多,河面就变宽了——一下子物是人非了。我想完成上次没能完成的动作,那次,我就扛了一根长木棍当作漂浮工具,然后趟水过去。观众看的“过河”是一次完成的,但其实我游了三次,因为我只有两台录像机,但成片需要五个机位,游一遍后就将两个录像机换个位置,当游完最后一遍,我直接冻僵了,手已经解不开扣子了。

FOTO:很多影像艺术作品都是兼有行为和录像,你会区分录像和行为吗?

程新皓:我更是在做录像,而不是行为。对于行为艺术而言,其通常是完成一次行为就结束了,而且,行为的观众主要是在现场——在第一现场。而我从构思开始做的就是录像,我的观众是通过屏幕来观看被我剪辑的作品,虽然有行为和表演的成分,但是它永远是录像。而且,自己在实际创作的时候,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很多内容并不是一次完成的。以“滇越铁路”的录像为例,可能每块石头我都剪了两三次。

这又涉及了怎么拍的问题。有几种情况:有的以景为主,某个场景或者拍摄角度很重要/理想,比如河流或者铁路的位置,我会架好录像机,按下拍摄键,先走一遍,再回看检查捡石头的位置是否入镜,是否效果最佳,是否节奏合适,然后再走两遍或三遍,直到效果达到预期——总有一遍是最好的。完成后,我便收拾好设备,继续背着往下走。路程是449 公里,但算上这些重复的拍摄,可能要稍微多出个几十公里。

FOTO:像作品《过河》以身体作为媒介,与环境直接地互动,从而构建出一种交流,其通常会被看作是身体感,那么,这种“身体感”具体指的是什么?

程新皓:我强调的并不是身体这个层面——其实,我特别不希望将身体奇观化。当然,我并不是针对厉槟源这样的行为艺术家,我很喜欢厉槟源,他的表达很有强度,他的很多艺术行为都是在探讨身体的极限——在激流中游泳,在竹子上的平衡,爬瀑布……厉槟源通过身体抽象地呈现了现实的话题。但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具体的空间,我不会选择一个没有意义的场景,比如单纯的水、山,觉得这里不错,可以拍点东西之类。无论是滇越的铁路,还是《过河》中的河,这些场景都指向某个发生在这里的特定事件。对于我的作品而言,动作的完成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动作的强度或张力反而是次要的。我不想比狠,像何云昌把肋骨拿出来做作品,或者倒吊着去割河流,有些东西在那里已经达到极致了。《过河》也狠,但它的“狠”不是绝对强度上的,而是某种挑战——南盘江在发洪水,我尝试过河,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抱着木头游,游了十分钟才过去。自历史以来,盘龙江就一直是流经昆明的范围最广、水量最大的一条河。

FOTO:在去北京大学读书前,你一直生活在云南吗? 1992 年,你的家人为何从玉溪迁到昆明?当时为何会频繁搬家?是通过什么你意识到了云南?

程新皓:昆明没变的好像只剩下这些河了——至少它们还在这里,但很多儿时记忆中的东西基本都被拆得七七八八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还在讨论城市变迁,河流反而可能是最合适的。河流的存在,是一个标定,其能够看出城市的时空尺度。

我在昆明住过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家都已不复存在了。最早,我住在江边,然后慢慢移到城内。在读小学的时候,我的父母搬到了昆明,他们都在云南民族大学,而家属楼的这边是滇越铁路,那边则是盘龙江——一条铁路和一条江构成了我对昆明的最初印象。放学后,我会在铁路边丢硬币,然后等火车路过,火车一过硬币就被碾成了金属片。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不是自己最早创作的作品?总之,我的作品和小时候的身体经验是分不开的。

FOTO:那后来为什么选择回到云南,回到昆明?

程新皓:云南很容易把人养得比较“刁”,从小到大,我们几乎不用空调。我曾经在北京待了九年,最后一年——2013 年,我几乎快待疯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逃。现在不是流行一个笑话吗?北京确实会提升你的幸福感,只要待过北京,不管你去哪里都会有满满的幸福感。很多云南人离开后,或多或少都会想回来,有些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抹不掉,最终还会回到云南。也许,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恋地情结。

FOTO:那是否和你的家庭有关系?

程新皓:好像也没那么多关系。我父亲是学物理学的,我母亲是学化学的,他们根本没有这些概念。我当时选化学专业时,我母亲就很反对,因为她管理有机实验室,身体长时间地和有机溶剂接触,就出了很多问题。但我逆反,不让学就偏学。我真正的选择是博士毕业后转做艺术——有人类学背景的艺术。

FOTO:你的艺术的确不同于前几波的当代艺术,但又很像当下的某种主潮,这让我有些难以理解——你好像是通过自学,成为了某种“样板”。

程新皓:对于我而言,我想连接的问题并不在艺术系统之中。的确,我做艺术,我的艺术也是在艺术系统中发生的,但我真正关注的问题是贴近云南的土地——云南的、在地的。我觉得,自己家乡的这片土地上有很多让我好奇的问题——那条铁路通向哪里?我能不能完整地走一遍?这个想法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我父亲说铁路通向大海,这个画面就特别美,在我想象中,海就是铁路一直延伸到的尽头,铁路没了,海就在那里。其实,我根本不关注双/ 三年展的策展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FOTO:云南吸引我的地方是:它似乎存在着某种别样的现代主义,比如张晓刚早期的老师林聆,他在1950 年代前后的绘画带有着强烈的现代气质。

程新皓:那个年代有很多,像熊秉明等一大批云南艺术家。他们在边疆反而容易留下来——边疆没有艺术生态,不能帮艺术家获取功名、资源,但艺术家还能创作说明他们真的喜欢,这自动就筛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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