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拍拍阿叔不是一个人,拍拍阿叔是一伙在屋里打手势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偏瘦、偏白、头发偏长,他们的手在彼此眼前扇来扇去,没有任何一只苍蝇可以顺利穿行于他们之间。同凝和路上大大小小的生意相比,拍拍阿叔的手机维修店从不能算热闹,哪怕到了傍晚,当所有的拍拍都涌进来时,这里仍保持着一股与画面极不相称的安静。偶尔,他们中的一两个也会突然发出“啊啊”的大笑,墙壁上便起了回响,像一股冲击波,弹进我的耳朵。我挤在他们当中看来看去,花了好久才确认,这是独属于自己的惊吓时分。
从拍拍阿叔的地盘往里走,穿过一条分为三股的旗杆弄,南面尽头是爸爸的酱菜店。他把酱缸堆满了整座后院,其中混杂着几只从垃圾工手里讨来的蓝色废料桶,当他扛着拖把头赤膊跳进去时,没人怀疑过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一只大瓷缸靠在树底下,叫雷劈成了两半,横躺着的,不知被谁种上了小葱和辣椒,剩下半截拖进阁楼,铺起薄薄的垫絮和草席。十岁的夏天,我就睡在这半只酱缸里,入夜,贴壁凉快极了,醒来一摸,背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印子。
那时我第一次从苏北老家来到上海,借住在爸爸店里。是我妈托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表亲顺道送我来的,他答应她,两个月后再把我捎回去。出发前,我妈关照了好多话,只怪我没乘过长途货车,吐了一路,到的时候全忘光了。三年多没见爸爸,我竟有点认不得他了,他大概也是一样。爸爸的店很深很窄,从门面走到里屋,几乎找不出第二条落脚的线路。楼上除了一台电视机、两把藤椅,还有一个大肚皮的女人,爸爸没跟我介绍,也不要求我喊她什么,他只告诉我怎么记进出的小路,怎么倒马桶、爬阁楼,就再没往下说什么了。女人忙着做饭、洗衣服,也没多说什么。她的肚皮已经很大了。
凝和路上的生意有八成是我们老乡承包的,蔬菜、生肉、水产、豆制品,加上附近收废品的、做五金的、打木材的,爸爸很得意,说这里是上海的小陶庄。小陶庄每家每户都有个像爸爸这样的男人,忙完早市,他们倒进藤椅里打鼾补觉,等忙完晚市,就把店留给女人打扫,自己找个地方赌钱去了。不管在哪儿,是说话、吐痰、吵相骂还是搓麻将牌,爸爸们的动静总是大得要命。
拍拍阿叔就不这样。他们的店像一个黑洞,任何人跨进去,声音就被彻底吸走了。你必须向他们学习语法,用手、眼睛和面部表情来创造对话,每个动作都是简洁漂亮的词语,每个句子都有山一样起伏的形状。听久了,你会明白这些句子之间藏着规律的豁口,比如抿紧双唇,或短促地弹一下舌头,我敢说,这其中绝不包含爸爸们清嗓、吐老痰和倒吸鼻涕之类的动作。在众多平静交谈的拍拍里,有一位戴眼镜的是大肚皮女人的弟弟,他常在阁楼熬夜学习,睡过中午,临出门,女人总叫他带上我一起。进了店,眼镜拍拍会从收银台的抽屉里随意取出一支手机,陪我坐了坐,又匆匆离开。手机上有贪食蛇、俄罗斯方块,橘色的屏幕,闪烁的字,键盘表面大部分都已褪色,小部分按着按着会突然卡死,要等很久才能活过来。可我有的是时间,在这里,我的时间足够目送所有拍拍从收银台离开,再等着他们每个人赶在晚饭之前回来。
二
有一天,眼镜拍拍临走前朝我指了指对面的冷饮店,他“啊啊”叫了两声,我就跟着一起去了。我们选了各自想吃的冷饮,出来后,他又朝路口的公交站“啊啊”叫了两声。我点点头。天气很热,拍拍和我在车站空等了好久,一部,两部,三部,我猜不出他究竟要等哪一个数字出现,直到迎面驶来了一部人最多的,拍拍迈开腿,牵着我硬挤了上去。
我们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像两条鱼,被不同方向的水流赶向深处,又推回浅处,随后掉落在另一个站台,等另一部拥挤的公交,坐上几站,又掉了出来。我们就这样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件事,譬如不停地打开一扇门,门的背后还是门。整个下半日,我从这些门上识得了很多广告标语,很多凉鞋和脚趾,还有很多风格奇特的汗臭,最终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凝和路的起点。拍拍阿叔们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了。他们围拢在收银台,激动地打着手势,仿佛这一天经历了很多了不起的瞬间。我喜欢看他们脸上飞速变换的表情,像一部录影带被牢牢按住了快进键,顺便发出些吱吱喳喳的卡顿和噪音。没多久,拍拍们数着钱走到店外,抽一支烟,陆续离开了。回家路上,眼镜拍拍从一叠现金里抽出一张一块的给我,后来也有过两块、甚至五块的时候。
我明白,乘公交是拍拍的工作,那一天起,他们的工作也成了我的工作。
不同的拍拍有不同的乘车线路,凭心情定,凭脾气定。也有几个拍拍不喜欢公交,他们见哪里人多,就拼命往哪里挤,路边打牌的、天桥上拍照的、公园里套圈的、超市开业剪彩的,所有不要钱又热闹的地方,拍拍阿叔都喜欢去,渐渐地,在眼镜拍拍的启发下,他们也喜欢带上我一起。
有一个偏胖的拍拍,走在路上总忍不住要买点什么,他吃肉包,就给我买小肉包。胖人怕热,一出汗就走不动了,他带我转进类似银行的地方,冷气把连排的不锈钢长椅吹得像块冰,人们瘫坐在那儿,任由大屏幕上的红绿数字从眼前滚来滚去。一旦有谁凑上前,拍拍也跟着凑了上去,过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换个位置坐下。他喜欢和打瞌睡的人挨在一起,假装自己也打起了瞌睡,整个大厅里,只有我知道他在扮演他们。
有一个爱笑的拍拍,他不允许自己错过大街上任何一条长龙,商场抽奖、饭店等位,甚至在公共厕所门口,只要看到有人排队,拍拍就会拉我走进去,充当一个全新的尾巴。不过,我们最常加入的还是医院的挂号窗口。拍拍双手插兜,左脚反复拨弄着右脚,当队伍缓慢前行,他会故意拖延几秒,随后用一次猛冲将长龙击散,等人们的衣角和提袋变得像树枝那样,在空气中大幅摆荡。拍拍贴上去敬礼,赔笑,那是他跟人道歉的语法,也是我们准备撤退的信号。
有一个很矮的拍拍热衷于乘电梯,我们就挤在能看见窗外风景的角落,反反复复地乘,从车库到顶楼,又从顶楼回到车库,我的耳朵有点吃不消了。有一个拍拍手长脚长,走路生风,我搞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他像警察一样四处巡逻,不喝水,也不回头看我,陪他上班的日子,我一分钱也没拿到过。还有两个年轻的女拍拍,她们总是形影不离,逛逛商场,挑挑衣服,半天就过去了,人多处,其中一个会将我单手抱起,我的身体挡住了她的头,我的屁股掩护了她的手。
我就像个钥匙挂件,挂在每一位拍拍的裤腰上。拍拍不说话,我也不说,我只要记住两个最简单的手势,嘘嘘和谢谢。一个动小拇指,一个动大拇指,一个皱眉,一个微笑,这都是眼镜拍拍教给我的。除此之外,我再不用学些什么,只要站在那儿,就足以成为拍拍们的最佳搭档。等我搞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三
当时,一个女人毫无征兆地在车上尖叫起来,她原地转了一圈,叫声停止后,车也跟着停了下来,她把目光对准了离自己最近的拍拍。拍拍愣住,像一匹受惊的马,弓着背大声嚎叫,他的叫声里有一种人们不常能领略到的扭曲和恐惧,迫使他们放慢了围剿的步伐。拍拍一把将我抱到胸口,用他发抖的双臂紧紧环绕我的脖子。被无数双眼睛狠狠逼近时,我吓得哭了出来。人们的脸瞬间变得无措。很快,手机出现在地上,女人弯腰拾起,车继续开,一切如同没发生过。没有谁敢怀疑一个带着孩子的哑巴,也没有谁想再听一次,那种不知用身体里哪个器官发出的令人丧胆的嚎叫。
还有一次,拍拍暴露了,两个男乘客目标明确地冲了过来,把他死死摁在滚烫的引擎盖上。被扒掉衣服时,我听到好几股急促的低吼从拍拍的喉咙流出来,他的双眼充血,里面装满了被当众羞辱的愤怒。除了打火机,没有任何东西掉到地上,也没有东西出现在他的身上。两站后,我们下了车,那天的工作提前结束了。回家途中,我紧紧追着他的脚步,几乎不敢吭声,直到拍拍主动给我买了一杯很贵的鲜榨果汁,他从我的左边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接着又从右边摸出了一支手机,那个瞬间,他就像魔术师一样伟大。但又很恐怖,因为拍拍转头时,我才注意到他的侧脸被烫掉了一整块皮。
店里的手机就这样越变越多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凝和路上每个做生意的男人都需要一支手机,没猜错的话,爸爸也是从这里买的,银色诺基亚,一截掉漆的天线,两条红色的镶边。爸爸最喜欢用它来放歌,直到原唱的声音完全被他自己的覆盖。我妈和奶奶一打电话来,他就把手机扔进橡胶围裙的兜里,露出半个头,边听边干手里的活。只有在老家零零碎碎的句子面前,爸爸才会变得更接近一位拍拍,他总是以沉默回答。
我从不羡慕爸爸的手机,在拍拍阿叔的店里,我已经被允许从收银台自由选取任何一支手机了,献上我最熟悉的大拇指语法,谢谢。我学会用这些手机拍照,查看还没来得及彻底删除的电话和短信,我还可以拿走抽屉里所有的手机挂件,我把它们挂在耳朵上、衣服纽扣上,扎在球鞋鞋带上,好像我自己就是一支花里胡哨的手机,身上带着被这座城市无数陌生人使用过的痕迹。
四
拍拍阿叔的店是在某天夜里突然倒闭的,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卷帘门敞开着,玻璃柜台被砸得稀巴烂,所有手机都消失了,一个拍拍也没再出现。警察来问话时,附近的人甚至搞不清这家店到底是哪个拍拍开的,他们也拒绝回答自己裤兜里的特价手机是从哪里买的。第二天,卷帘门贴了封条,凝和路上从此少了一家店。其实,这家店在或不在,都不足以影响小陶庄一分一毫的兴旺,所有人忙着用嘴巴吃,用嘴巴说,用嘴巴在睡梦里贪婪呼吸,没有哪一刻真的静下来过。
只有大肚皮女人和眼镜拍拍为此大吵了一架。他们在阁楼上激烈地打着手势,每个动作都恨不得把对方掐死,偶尔,他们也朝我指了两下。吵到最后,眼镜拍拍摘掉眼镜,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手甩累了,他的脸上挤出很多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夹着疲乏的汗珠。女人抹着泪下楼,把阁楼锁了起来。
爸爸得知后,发了一通很大的脾气,他把我扔进酱缸,阖上盖子,自管干活去了。黑色的墙壁,透着一丁点黄绿色的光,等到身体被腌咸菜的气味浸透,我头脑里闪现的竟是贪食蛇的游戏。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条贪食蛇,用漂亮的直角绕行于凝和路的每一条小弄之间,我经过菜场,经过公厕,经过拍拍阿叔的手机维修店,可我哪儿都不能进去,贪食蛇从不停留,少一秒,游戏就结束了。我正是这样扛住了长达半日的惩罚,出来后,反而觉得四周比缸里更酸更臭。我听到爸爸主动打电话给老家,说我应该提前回去了。
女人在饭桌上跟爸爸提议,来都来了,总得出去玩玩,见个世面。她的口音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她讲的事和我有关。而爸爸只顾嚼着泡椒鸡爪,没有回答。第二天,大肚皮女人找到隔壁猪肉店的女人,塞过一张红钞,要她带上我和她家的小孩一起去趟城隍庙。城隍庙很热闹,所有人手里捧着吃的喝的,又累又快活,我瞥见他们身上那些毫无防备的提包和口袋,才想起自己早就来过了。原来城隍庙可以离小陶庄这么近,只要笔直朝北,横穿一条大马路就到了。而上一次,一个头发很乱的拍拍带我转了很多部公交,下车时,我差点以为自己不在上海了。我朝四周快速扫了一圈,没能从人群中找出他的身影。
那天下午,猪肉店女人领着我们胡乱兜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很快,天公响雷,乌云被抻开,马路另一侧率先下起了大暴雨。远远望去,整个小陶庄从地面上方冒出浓浓的水汽,一路升腾,简直像烧着了一样。我站在城隍庙的屋檐下,恍惚听见有人四下尖叫,有人乒乒乓乓地用炊具舀水,抢救,逃命,除了拍拍阿叔的手机维修店。那里头很空、很静,跟从前没什么两样,我闭上眼想,也许火势还没过去,也许已经全部烧焦了。
五
在上海的最后一晚,大肚皮女人给了我两块钱,叫我到对面浴室里好好洗个澡。她还专程从菜市场挑了一身新衣服,叠好,放在阁楼的写字桌上,吩咐我明早穿回家去。眼镜拍拍不知去哪儿了,好几天没回来过,他的考试书摞得老高,歪歪扭扭地贴着窗框,风一吹,好像随时要倒下来。我走过去,发觉最底下压着几样凹凸不平的东西。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这是属于我的手机,没错,就像公交车上的手机都属于他们一样。我轻轻抠出最靠外的那支,把剩下的和考试书一起贴墙放平,看起来稳固极了。然后对着窗外熟练地曲了曲大拇指,这是我的语法,谢谢,谢谢拍拍。
我的手机跟着我坐上装木材的卡车,吐了一路,最后安全回到了老家。在学校,我是第一个拥有手机的人。我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白色,翻盖,摩托罗拉,顶上绑着三种不同颜色的挂件。但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们,这里面没有电话卡。不插卡,就不会有来电,像一个永远不会说话的拍拍。点开残余的通讯录,陌生名字,陌生号码,我一遍遍按下回拨,看屏幕上那个长着省略号的电话不停抖动,再挂断,返回,一遍遍刷新着贪食蛇闯关的个人记录。至于我妈和奶奶,我学着像爸爸那样,拒绝作出任何回应。我妈觉得这是我从校门口捡来的,让我抓紧还回去,奶奶说,一定是爸爸特意给我买的玩具手机。那是二○○四年的夏天,面对人们的质问,我想起自己常在公交车站广告上见到的一行小字,或许,我应该学着像那样回答。可我怎么都想不起那个句子的顺序了,只记得,解释,保留,本次,权,最终。怪我不好,一旦离开上海,我就忘了组成它们的那套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