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散步
一个农妇弯腰种下芋头
用塑料薄膜覆盖禾苗
像母亲为小儿女盖被子
风声像摇篮曲。
一辆三轮车停在路边
小车厢内坐满晚霞
等待她骑回家烧火做饭
让灶膛产生佛龛般的慈悲。
一棵向池塘倾斜的树
姿态动人,似乎在摹仿农妇
弯腰去清水里
亲手种下几颗星星。
在田野散步,意识到
我也是某一农妇、某棵树
种下的事物,
但已失去成长性和明亮度?
在村头旅馆二楼的窗口
我弯腰,向田野致敬。
春日夜色茫茫
那农妇和树已不可见。
低头,我发现农妇和树
沿一支笔走进这首诗
提着几颗星星组建的秤杆
判断这些字有无芋头的分量。
博物馆中的大海
一艘古船,经一盏射灯照耀
恍惚重回日光月色。
帆无风,船头无掌舵人,
古船识破周边大海的虚伪。
司南与压舱石,脱离古船
为附近展柜提供航向和定力?
我走出博物馆入餐馆
汤勺如司南,酒盏似压舱石。
一桌美食一场风
让肉体这艘船,乱发扬帆入晚年。
避免在命运里过早沉没,
拒绝在博物馆里纪念大海。
咖啡馆下午的诗会
以友人诗集为药引
我们相聚咖啡馆,医治下午的心。
诗集内的词汇表很陌生,
让友人面目很陌生。
种种幻觉、疼痛和爱
坦陈于修辞,隐匿于沉默。
雨声哗哗啦啦突然加入诗会
缓解书写带来的不安。
一女子脖颈修长,读诗似鹤鸣
红色高跟鞋显出起飞之趋势。
咖啡馆湿润如绿洲
让一群下午的心,略微返青。
在美术馆
画框如窗,观画似推窗
看湖泊、森林、远山……
没有这扇窗,与美隔绝如囚徒。
并肩观画的陌生男女
像情侣,在窗前刚刚醒来。
画框,这亡灵般的角度
让一个观画者仿佛通过墓碑
眺望缺席后的人间:
“风景穿着颜料,更好看了……”
语调欣慰而感伤。
若观画者与肖像长久对视
将产生互换位置的冲动?
画家以签名有效制止这种可能性
免得庸俗让画面贬值
免得画中人在尘世活不下去。在长江入海口
入海口处的云朵
是长江脱口而出的“古人云”?
一阵阵秋风辞是新的,也是旧的——
欢乐极兮哀情多。
成长中的滩涂黝暗似铁
接受落日铁匠的光芒敲打。
我口袋中的钢笔,脆弱、涣散,
重新锻造的余地很小。
但它仍有置人于死地的危险性、
眉笔和口红的谄媚心。
必须防范它毁掉
一张素纸深处的大好草木。
家中电脑,不像江面那艘巨轮
能以炽热的内燃机驾驭广大前景,
但也不能像缝纫机制作时装
沉溺于流行色和小趣味。
在喧嚣中保持沉默和孤独,
是一种新月般的天赋。
云朵与秋风,催促我的白发
在江海临界处转化成一丛芦苇。
秋日荷塘
荷叶像衣衫褴褛的队伍
在一场大战后归来。
不见荷花与蜻蜓——
以旧莲蓬为衣冠冢?
“无人解爱萧条境”
我解爱,因我是萧条之人。
“白头黄叶两相怜”
我染发,能否获得荷叶怜惜?
在荷塘边想起旧句子
觉与古人情怀不远
觉与荷不远:怒放与萎谢
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双鞋与荷塘不远
一双脚与藕不远
支持人性的怒放与萎谢——
荣枯事尽风云散。
胆结石病区记
同一病区类似同一地区
胆囊之痛,即该地区通用语。
时代大潮汹涌
竟无力将胆囊内的块垒冲刷一空。
取出的结石像舍利子?
陈列于走廊一系列瓶子内。
被切除胆囊的人,将胆怯三分
对世界失去进攻性和占有欲?
近于高僧,或患上恐高症?
病区如古寺,病服如僧衣
亲属端水送饭,仿佛寺内杂役
更像前来拜佛的人——
祈祷疼痛消失,而疼痛永续
以确保寺庙、病区和诗
拥有存在之必要性——
笔如香火、手术刀,而非口红?
内镜诊室
他躺在一张移动床上
三个医生手持一种内部的镜子
窥探其肠胃深处的秘密。
当然,需要麻醉药说服他
暂时放弃对身体的管辖
像昏庸的酋长,被逐出部落。
心脏居于肠胃隔壁,会导致
心事泄露于短暂的失控期?
需要心事,让心脏像那么一回事。
醒来,躺在内镜诊室外。
移动床像失踪的船,重新靠岸
他重新获得了自我控制力?
一纸内镜诊断报告,像一首诗
充满隐喻,回避症因
确保一个人的体面和安全。
在充满细菌和病毒的时代
一个人如何自安?
肠胃隔壁的心脏,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