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马鸿逵奉蒋介石之命攻克山东泰安后,颇得蒋看重,于是被任命为十五路军总指挥,驻地泰安。这算是马鸿逵人生中的一个华彩阶段。好运频来,一天来了一个神秘人士,告知马鸿逵,泰安嵩里山中埋藏着宝贝,虽然具体位置不详,但信息是可靠的,他之所以把这个信息告知马鸿逵,乃是凭着一个梦境的指引。在梦里,有神秘的声音说,此物非马总指挥不出世。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演绎的成分。但接下来马鸿逵开始在嵩里山的寻宝开掘却是真的。马鸿逵派他的得力干将马如龙带一个团在嵩里山挖宝,对外宣称是为攻克泰安牺牲的将士们建纪念碑。这样不分昼夜挖了快三个月,挖出了一个东西。马鸿逵闻声去看,见是几根玉石样的东西,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几块烂石头,马如龙你辛苦挖了一趟,想拿的话你就拿去吧。这是马鸿逵马如龙之间的一个计谋,表示并没有挖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转身马如龙就把几根玉石原封不动地交给了马鸿逵。经北京来的古董专家鉴定,确实是挖出了稀有宝贝,原来是唐玄宗的祭天玉牒,一共八根,古董商每根出价两万大洋,马鸿逵没有出手,同时请求专家给他保密。这是保不了密的。很快就有马总指挥挖出了宝贝的消息传播四处,就被一个叫李重远的人听到了。据李氏家谱记录显示,李重远系唐玄宗的三十五代后裔,当时住在北京德胜门一带三十多亩的豪宅大院,巨富,所经营的各项生意遍及十八个城市,知名商号有四十多家。李重远听到自己先祖的宝贝被掘出来了,坐不住了,亲自去拜访住在北京的马鸿逵的父亲马福祥,说了想把先祖的遗物收回李家的愿望。马福祥说,你家的东西归你家天经地义,但如果真的有寻宝挖宝这桩事,肯定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意思是要出点血才能收回来。于是李重远就派自己的侄子李铭婴携带自己的亲笔信和十万大洋的银票,去泰安找马鸿逵相商。马鸿逵说,哪里听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信息,没有的事。李重远再去见马福祥,也不容易见着了。这样的情况下,李重远牙槽子一咬,就找了一个名律师把马鸿逵告了。北平地方法院驳回了李重远的诉状,你说你是唐玄宗的后裔就果然是了么?你在这方面证据不足。其实都知道北平地方法院是不愿意犯着马家父子。打官司,只有钱没有势是不行的。先君子后小人,君子之路行不通,李重远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了。他想求之于江湖大盗,把玉牒从马家偷出来。正好李铭婴有一个至交,名叫唐铁,在北平市警察局任巡官。没有比警察局的人更熟悉白道黑道的了。唐铁先是去找燕子李三,燕子李三没有接这个活,但是推荐了他的同门兄弟,一个绰号叫草上飘的人。照燕子李三的说法,如果草上飘做不到的事,换成他李三,也是做不到的。这样就定了草上飘。先给草上飘五千个大洋的活动经费,事成后付给十万大洋。赏金不可谓不重了。没想到这样一个事情,竟然把一个叫王海棠的女人牵扯了进来。
王海棠,十九岁,在银川一家叫“夜来香”的妓院当妓女。王海棠和那些被妓院控制,完全失了人身自由的妓女还是有区别。她白天在“夜来香”上班,晚上还可以回去。算是半妓半良的身份。当初卖到“夜来香”,也是半妓半良的价钱,二百七十个大洋,全职妓女的价钱要六百大洋。王海棠走到这一步,和所有从良到妓的女人一样,都有个说不成。她原本和父亲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有一个河南小伙来银川寻活路,不知怎么一来,就跟着给人盖房子的王老汉当小工了,吃住都在王家。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河南小伙就和天天给他们做饭洗衣的王海棠成了小两口,当了王家的上门女婿。就是这样的一份日子,小老百姓也没有福气把它长久地过下去。一次给人家盖醋坊,王老汉骑在一根有些弧度的驼梁上埋头钉钉子,忽然间像是鬼使神差,驼梁就僵硬地滚动了一下,全然没有准备的王老汉忙乱中没有抓住驼梁,从上面摔下来,手里的锤子也脱了手,不偏不倚,正砸到在地上和泥的河南小伙头上。王老汉掉下来,掉在一个结实的木桶上,腰正好跌在木桶的边沿上。河南小伙就这么没了,王老汉的腰折了。河南小伙死了要埋,王老汉要卧床让人伺候要吃药,这一切都得王海棠来应对了。听了一个街坊女人的话,王海棠偷偷把自己卖到了“夜来香”,用卖得的钱来给老父亲抓药治病,告诉父亲说,自己寻得了一个活计,白天得去上班,晚上回来照顾父亲。但王老汉过了大半年也死了。那时候王海棠想从“夜来香”出来,“夜来香”要她二百七十个大洋的赎身钱,她没有,就只能还在“夜来香”待着。
就这样,等到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一天午后,来了一个客人,姑娘们站成一排让客人选。那客人中等身材,偏瘦,他的眼睛在姑娘们身上左左右右过了两轮,后来就停在王海棠身上不动了。王海棠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后来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不动时,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动得有些异样。其他姑娘就识趣地出去了。这样一次交往后,那人问王海棠,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方,问得王海棠哭起来,实实在在地说了前因后果。那人让王海棠把他叫李哥,说如果王海棠愿意,他愿意当下就把她赎出去。王海棠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但第二天李哥就来到“夜来香”,把王海棠赎出去了,老鸨趁机说王海棠对“夜来香”如何如何重要,和她母女相称,确实有了感情,不是给钱就能赎走的,李哥给了老鸨三百二十个大洋,把王海棠赎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就住在王海棠的家里。好几天王海棠都觉得活在梦里似的,后来还是忍不住问李哥,头次见面,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钱。李哥说,我知道你要问,我实话给你说,我也不是太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是觉得对眼吧,二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在那样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那个地方的人。说得王海棠眼泪在脸上长长地流了两行子。李哥说,当然我对你也有所求,先不说,过几天再说吧。接下来他又给了王海棠三百大洋,让她给家里买些东西,给自己置几件衣服。王海棠吃惊地睁大眼睛,觉得钱多得她没办法来花似的。她疑惑而又探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想一眼看出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忍不住,求他还是告诉她,他要求她做什么,不然她的心就在半空中,没法落到实处。她说,就冲他把她从那样的地方赎出来,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做。你让我死都行,她对李哥说。李哥就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摸了摸,她觉得李哥的手很粗糙。王海棠趁机把李哥的手按紧在自己脸上,期待而又鼓励地看着李哥说,你说吧,我听着呢。李哥说,你猜猜我是哪里人。王海棠摇头表示猜不出来。肯定是外地人,听口音就是外地人。李哥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往王海棠跟前坐坐,说,我是北平人,这次来银川,是受人所托,想打听一个事情,打听到这个事情,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想回北平的时候,把你也带着。她吃惊地看着李哥,好像不大相信李哥的话。要把这个事情打听到了,我就带你回北平,人和人是有缘分的,我一眼就看中你了。王海棠说,你要打听啥事情啊?你跑这么远来打听,肯定是了不得的事情。李哥说,你知道马省长马鸿逵么?王海棠说,听过没见过,听说这人动不动就枪毙人。李哥说,我想打听的事情,就在马府里。你既然急着要听,我也就告诉你吧,免得你一直心里犯嘀咕。我要打听的这个事情,我做不到,你也许能做到。我能做到?又轮到王海棠吃惊了。她吃惊的样子有着一种特别的好看。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要有办法会去那样的地方么?王海棠偏着头,有些黯然地说。李哥说,你能做到,就看你愿不愿意做。愿意啊,王海棠抢着说,只要你打听的事情我能做到,就是死我也愿意做。可是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了。李哥说,你再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要多说吉利话,事情也就吉利了。我要打听的这个事情,确实需要你帮忙,我一个男人家,又是外地人,不好动转,等把这个事情打听到手,我就带你回北平,咱们过咱们的小日子。王海棠平静地看着李哥,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和你过正常日子了,她声音很小地说。李哥说,你那也是不得已才那样的嘛,说来你还是一个孝女。王海棠忽然看住李哥,像要用眼神把他定住使他不能动似的,紧跟着说,你说你做不到我能做到,我听听你说我咋能做到,只要你有办法,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反正我现在一心是要报答你呢,不报答你一下我也难受得很。李哥有些动容地又拿手摸了摸王海棠的脸。王海棠就脱口问李哥的手怎么这么粗糙,像个鞋底子。李哥说,我也是个受苦人嘛。王海棠摇头表示不相信。李哥说,要你做这个事,又得你受些苦。王海棠说,受苦不怕,就怕做不到让李哥白指望。李哥说,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我听说马省长刚从山东过来,在银川算是初来乍到,府里还需要不少丫鬟,你这个条件,如果去应聘丫鬟,应该是没有问题。我当丫鬟和你打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什么事情要跑这么远来打听。李哥说,没办法,我也是受人所托,接着就说了想要打听到宝贝藏在马家什么地方的话。说出这句话,李哥显出了一种轻松,好像在合适的时机说出了合适的话。王海棠说,就算我在马府当了丫鬟,一个丫鬟怎么会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呢?李哥说,丫鬟虽然不重要,但是丫鬟伺候的人重要,凭着你的稳重聪慧,说不定哪个时机就让你碰上了。这个都要凭机缘,先到重要的人身边再说。当然到最终你没打听到藏宝的信息,那说明机缘没到,咱们再另做打算。王海棠很干脆地说,那好,既然你说当丫鬟有用那我就去当丫鬟,不知道能不能当得上。我明天就去马府试试。第二天王海棠果然就去马府应聘丫鬟。她穿得干干净净,录取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马家让她三天内就去上班。王海棠被安排为马鸿逵的长子马敦厚的二姨太的丫鬟,虽说还不是马鸿逵的丫鬟,但一步一步来吧。
王海棠在马府当了一个多月丫鬟,时令就到了阳春三月,这时候作为马鸿逵骑兵旅旅长的马敦厚要去阿拉善一带训练骑兵,同时要带着自己的三房姨太太,这意味着王海棠也要跟从二姨太去阿拉善,据说一去得两个月。王海棠回家就对李哥说了,李哥先是为之不愉,继而就有了妙计那样开心起来,说,也许机会到了,你装作有病去不了阿拉善,等马旅长们一走,你所伺候的人就可能有所调整。王海棠说,我好好的个人怎么装病?李哥说,那容易,就是你得受些罪,唉,和我在一起老让你受罪,我心里过意不去啊。王海棠就催着李哥说他的计谋,结果李哥让王海棠吃了不少巴豆,上吐下泻,不成样子,这样子自然是不能跟二姨太去了。但是这次吃巴豆过量,差些儿要了王海棠的命,几乎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拉出来了。李哥花五块大洋,请城里最有名的雷声远大夫连夜来给王海棠看病,才让她有惊无险,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养息了一周左右,王海棠就强打精神去马府上班,果然给她调了伺候对象,真是运气好得很,竟然被派作了马鸿逵的四姨太刘慕侠的丫鬟,刘是马鸿逵的众太太里最得宠的,马鸿逵常在她那里过夜,王海棠理所当然就见到了宁夏王马鸿逵。她觉得马鸿逵总有一头牛重。马鸿逵夜里习惯让丫鬟给他捶腿,有妓院经历的王海棠是这方面的好手,很快在捶腿按摩方面,马鸿逵就有些依赖王海棠了,有时候即使在别的姨太太那里,也把王海棠唤去给他捶腿按摩。王海棠知道自己的使命,一进马府,就好像眼睛耳朵不够用了似的,但是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只是一天回来给李哥描述马府的环境,使李哥凭着王海棠的描述竟然绘制出一幅马府地图来。那图让王海棠看不懂。又过了一段时间,马敦厚一行已经从阿拉善回来了,可能是马鸿逵需要王海棠捶腿的方便,她还是在刘慕侠处任事,并没有回马敦厚的二姨太处。一天晚上,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刘慕侠和几个太太打牌,王海棠想趁机在一边的小屋里休息一会儿,这时候忽然得到消息,马鸿逵正在书房看书看文件,要王海棠过去给他捶腿,她打着哈欠匆匆就过去了。马鸿逵的书房里有三个人,除了马鸿逵,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马敦厚马敦静,爷儿三个正商讨着什么大事,说是要和孙殿英打仗,需要征兵扩军等语。说是扩军就要花钱,花钱也要扩军,得想法子筹些钱来。这就说到了家里的宝贝,要把宝贝卖掉作扩军之用。王海棠听着,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太古怪了,这样重大的信息竟然让她毫不费力地听到了,除了古怪之外没有别的可以解释了,倒好像这爷三个郑重其事地汇聚到一起,不为别事,就为了把这重大的信息单单说给她听。她觉得受不了,她几乎是要叫出声来,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需要她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和破绽。她提醒着自己,说服着自己,让自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给马省长的捶腿上,一露馅儿可就不得了啊。这时候王海棠就觉得李哥真是个好人,想什么就实现什么,好人好报,这是李哥这个好人的回报。一想到李哥,王海棠心里镇静下来,一心一意地给马省长捶腿。耳朵当然是竖着,每一句话都要听进去才是。这时候又听到了石破天惊的话,就听马敦厚说,阿大,都说咱们有宝贝,现在宝贝也要卖出去了,今儿夜里除了30d8405f05232a64dd6673bd371c32f3我们爷三个,也没个外人,阿大你就把宝贝让我们看给一下成不成?就见马鸿逵指了指座钟,让马敦厚从座钟里拿出一枚钥匙,然后打开了座钟后面的一个铜箱子……
马府宝贝被盗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银川城,总共有三千名警察被动员起来搜捕盗宝贼。同时王海棠被两个警察老鹰捉小鸡那样捉进了马府,马鸿逵亲自审问,你个碎婊子把信息传给了哪个?赶紧说出来饶你一命。自始至终,直到被拉到一个墙根里枪毙,王海棠都没有说出一句关于李哥的话。李哥哪里去了?这两天李哥都干了些什么?宝贝被盗了,是李哥盗走的么?她不相信是李哥盗走的,她不相信李哥有那样的本事。李哥还说得到宝贝的信息就可以对受托人有一个交待,就可以带着她去北平了。李哥去哪里了?李哥现在在哪里?说真的,她并不很相信李哥会带她去北平,会和她过日子,但李哥把她从窑子里赎出来,这是一个铁的事实;李哥给了她三百大洋让她买东西买衣裳,这也是一个铁的事实,谁会给她这么多钱?这辈子几乎没人平白给过她一个大洋。这就够了,去不去北平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上面说的这些,重要的是,即使站在墙根里要被枪毙的一刻,她也不能说出李哥的名字,这就够了。人是多么奇怪啊,都被绑着站在墙根里了,都要被枪毙了,她还想着李哥给她的那三百大洋,她花了还没有十块,剩下的在被子下面,她死了,那些没花的大洋怎么办啊……她觉得自己的心还被被子下面的大洋牵扯着。她当然不知道,她那个不值钱的屋子里,何止三百大洋,还有整整三千大洋在一个水缸里装着,水缸就埋在屋子的地下,紧挨着炕墙。后来警察们又到这屋里搜查的时候,很容易就把这些搜了出来,白晃晃的大洋晃得警察们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