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下是个集散地,每天天不亮,就有无数操持着木工、电工、瓦工、力工、水暖工等牌子的人,在那里等活干。那天中午,我打开窗户透气,下面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让我着实惊悚,以为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真的能穿越,怎么一下子就从六十多岁穿越回到了二十几岁?那个年轻人不是我当年的初恋男友宋运索又会是谁?我站在窗前足足有十分钟,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脸和身体。瘦瘦高高,眼睛明亮,身体直挺,鹰钩鼻子,小小的嘴巴和耳朵,明显长于他人的脖颈,还有那张英俊的脸庞。
我下楼走到他面前,有一种想哭的念头,还有试图拥抱他的冲动。但是我忍下了,毕竟我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我身体晃了晃,克制住自己。
外面的阳光真好,光线无拘无束地横亘在大地上,白花花的,直刺我眼睛。但是,我还是看见他身上小牌子上面写的是木工两个字。果然是木工。宋运索就是木匠,我暗暗惊讶。走过去,望着他,对他说:“我家需要木工。”他看了下我,脸上有了突然而至的欣喜表情,就像中了奖,用他高高的身体挡住旁边的人,声音不大,对我说:“什么活儿?”我说:“随我去看看。”他拿起地上一个外表脏兮兮的破旧的牛皮口袋,露在外面的是一些木工工具,似乎和宋运索当年用的一模一样。尤其那个牛皮口袋,我实在感觉亲切!宋运索的木工工具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些我还使用过。那个牛皮口袋我也曾背过,不过那时候从来没有感觉过脏。我觉得,它们像突然撞到亲人一样,深情地望着我,争先恐后地向我打招呼,并纷纷向我扑过来,我也爱恋地望着它们,向它们问好,并伸手抚摸它们的身体。没有人知道,就连面前这个年轻人也不会知道,我和这些工具,已经亲切地交流了千言万语。虽然没有声音,没有用嘴,就连哑语的手势也没有,我们传递情感靠的是心,或者说心灵。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感觉到,人和物完全可以无障碍交流。许多时候,语言交流,不及无意识沟通。虽然不发出声音,靠的是情感和心灵,却表达或领悟得比出声音的语言,更直接,更具体,更明确,也更透彻。
进入家门。我指着地板边沿儿对他说:“看看,那些地方需要修补。”指着水龙头说:“这个水龙头需要更换。”指着阳台窗户说:“那些窗户再不维修就要掉下去了。”指着吊灯说:“里面好几个灯泡都不亮。”指着灶台说:“上面的打火器经常打不出火来。”指着卫生间说:“那个冲水器动不动就不上水。”看他一脸懵懂,我说:“怎么样,这些活得不得干三天?”他有些为难,脸上现出窘相。抓挠着后脑勺说:“阿姨,你家这活儿不都是木工呀!”我听出了他纯正辽东山区的口音。我说:“你家是通凌县三里河公社的?”他说:“对呀,三里河镇大南岭村的。”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那地方正是我当年下乡的生产队。我的初恋和我的男友宋运索也在那里。他说:“阿姨你去过?”我说:“我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也在三里河,是老秃沟大队的。”他抬头看着我有些激动地说:“我们村南边儿就是老秃沟村。”我说:“是,我知道,很近。”他说:“我听说过当年知识青年到我们村下乡的事情。”边说边打量我,目光像外面的阳光一样,呈线状,万千条银丝一样,闪闪烁烁。我面前仿佛一下子点开了一盏灯,亮了起来。是那种纯白色的亮,里面没有污染,没有纤尘,没有任何杂质,就那样干净地亮着。“你还听说什么了?”我紧跟着问。“我,我舅叫宋运索,当年……”“当年怎么?”我急不可待地追问,话一出口便发觉实在是过于着急了些。我长长吐了口气,暗自平息情绪,紧紧闭上嘴,握住双手,对着嘴巴,像要向它示威,再急急忙忙张开,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当年……哎,不说了吧?”他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环顾四周看了看我的家说:“干活吧!”
都说外甥像舅舅,这回我是确信了。他们简直太像了,像得几乎可以乱真。我说:“干活着什么急?你们一天工要多少钱?”他说:“我们不按天,按活算。一个活儿多少钱,干完拉倒。”“好吧。”我说,“你看看我刚才说的那些活儿需要多少钱?”他说:“那些活儿用不上三天,一下午就差不多了,你给我一百块钱吧。”我说:“没问题。但是你别着急,得把活儿干好。”又说:“你要是活儿干得好,我晚上还给你做好吃的。”他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们从来不在别人家吃饭。”
三个多小时,我说的那些活儿就做完了。他干活像宋运索一样,或笔直地站着,或眯上左眼,用右眼打量手中的物件。他的身体也呈条状,肌肉是一条一条的,一看就是多年干活长成的。他说:“阿姨看看,行不?”我说:“行行行,很好!”我给了他二百块钱。他只收一百,说:“一百就挺多了。”我执意让他都收下,他坚决不收。我说:“好吧,饭做差不多了,吃完再走。”他说:“我不吃。”我说:“你看我做得多多,你不吃都坏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又环视了下我的住房说:“就你一个人?”我说:“对,就我一个人。”他似乎吐了口气,看着我说:“真有点儿饿了,那我就吃?”我说:“那不吃还等什么。”看他吃饭,我问他:“你结婚没有,现住在哪里?”他说:“我结婚了,有一个男孩儿。我现在和同来的老乡住在出租屋里,老婆和孩子在老家。”我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我爸和我妈。”
他吃饭很快,我一再让他慢点吃,多吃点儿。尽管我一直阻止他吃快,他还是没有慢下来。后来,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似乎对酒有兴趣,看着我笑笑说:“还有酒。”我说:“是啊,干活累了,喝点儿吧。”他说:“好。”一口喝了半杯,我又给他倒上。喝了酒,他看我的眼光散开了,像这酒的味道一样,将小屋注满。一杯酒两三口就下去了,只要他喝完我就给倒满。三五杯之后,他的话多起来。我借机说:“对了,你不是还有个舅舅,他现在怎么样了?”这话从我一见到他就想问。听我这样问,他先是睁圆了眼睛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神情郁郁。我的心骤然疼了一下,似有千万根钢针扎了进去。我说:“他还好吧?”他抬头看我,目光带有警惕,喝酒后的眼睛有些怪,发直、奇异、冰凉、冷森森的。这时候,我耳边飘过来两个字:“活着!”我盯住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两个字。他的一双喝酒后突然红了的眼睛瞪得溜圆,同样直视着我,像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他想看到的东西。我转过头,低着声音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判了二十年。强奸罪。”这话同样是恶狠狠的。
“二十年?”我以为听错了,问了他一句。他说,“嗯,二十年。”他说:“那个女知青用她内裤上的东西证明我舅强奸了她。”他说:“她回城,我舅进监狱。”他说:“我舅在监狱也做木匠,监狱里的桌椅板凳门窗橱柜,都是我舅打的。”他说:“可能我舅在监狱表现太好了,提前五年出狱。”他说:“从1974年到1989年,整整十五年。”他说:“我舅进去时二十岁,笔直的身体,满脸青春朝气。不是吹牛,三里五村,再找不出一个像我舅那样帅的男人。出来时三十五岁,黑瘦黑瘦,佝偻着身子,满脸皱纹,花白头发,成了老头儿。”他说:“最可怜的是我姥爷和姥姥,姥爷在我舅进去的第二年,暴病身亡。姥姥哭瞎了眼睛,熬了十二年,没熬到我舅出来就找我姥爷去了……”
记忆中,他的姥爷姥姥是全天下第一善良的好人。我们在他家住的时候,都是他们给我们做饭,还总说我们今后都会有出息。时不时,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亲切地看着我,说我长得好看,说他们从小到大没有见过我这么好看的姑娘。深深地,我给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心里说:“大爷大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做牛做马服侍你们。”
“还是说我舅吧,今天把我舅的事情说利索。”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话东一句西一句的。他说,“家里有个小偏厦子,我舅住了进去。从监狱回来的第二天就干活,还做木匠,好在手艺没丢,也能干动。”他说,“我的木匠手艺就是我舅教的。”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舅还想着那个害了他的女知青。”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在里面扑腾。我的心一跳,难道他看出我就是那个女知青不成?这样想着,就听他继续说,“我舅出来后,还给她打了一对刺榆木的箱子。花纹对接得很精细,整个箱面像一朵开放得正旺的鲜花,谁见谁说好看。”他说:“我舅嘱咐我,将来想办法,找个机会,把这对箱子送给她,她叫朱兆云。我说不送,我舅用眼睛剜我,那眼神,斧头一样锋利,我只好点头。“你说,我舅是不是没救了?”看了看我,补充说,“是不是?阿姨你说,是不是没救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全天下像我舅那么傻的人,是不是只有他一个?我从小到大一直琢磨这事儿,始终不明白,不苶不呆的他,怎么就头撞南墙,满是鲜血仍然照撞不止。不是说人不能在同一地方栽两次跟头,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里吗?我舅怎么就能?”
潜意识里,宋运索走过来了,他来到我身边,却保持着距离。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身子没有佝偻,脸上没有皱纹,头发也是乌黑,一身阳光,满是青春。
“后来,”宋运索外甥的声音让我从那种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说,“有人给我舅介绍对象。知道他是强奸犯,坐了十几年大牢,有哪个女人会乐意。”他说:“有一个寡妇,比我舅还大,带着两个孩子,和我舅见面。当天两个人都同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舅第二天就悔了。我妈问我舅为什么,我舅也不说。”
“我舅四十五岁那年,村里有从城里回来的人说,那个当年害我舅的女知青死了。说她回城后,人家都知道她被强奸过,被强奸过的女人浑身都是晦气,谁娶了谁倒霉,没有人要她,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孩子,有一天,突然得病就死了。”
我的心抽得紧紧的。我在他们心中已经死了?也好,我早就应该死!我真该死!如果我死了宋运索就好了,我立马可以去死。
他说:“哪承想,我舅太痴情,当晚半夜,大叫一声,喷出满口鲜血,昏厥过去。”
他竟然哭出了声音。脸不知是哭还是喝酒的原因,扭曲了,嘴有点歪,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一些头发粘连在一起,不如宋运索周正干净……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舅缓过来了,又有人给我舅介绍了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女人。一条腿瘸了,模样还算周正,我姥姥应承下了这事儿。我舅没再拒绝,结婚了。转过年,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三口人……挺好的。”
说到这儿,突然停下来,平静了不少,他也恢复了刚来时的样子,说:“阿姨,很感谢你的饭菜和酒,我得走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就招呼我。我就在下面等活儿,别客气。”我说:“好啊,家里有了事情肯定会找你,不找你找谁?”他说:“我叫李桂生,不在的时候,你提李桂生,问一下他们,他们会告诉你我在哪里。”说完,拿着他的那些家什带着一股酒气走了。我看着宋运索用过的那些家什,在李桂生的背上,和他一起走出了我家。但是我知道,从现在开始,宋运索连同他的那些工具,已经留在我的屋子里了。我坚信,世间物品都是有魂灵的,它们如同他们一样,都有自己灵魂的安歇处。
晚上,我彻底失眠。黑暗中,我说索子,我还像从前那样叫他。竟然痛哭失声。当初,我真不知道我的那个举动会判你二十年,更不会知道会毁掉你和你整个家。我只是想回城啊!一个十几岁从来没有经过事的女知青,一个想回家照顾母亲的人,一个单纯得不懂事理的小姑娘。
1973年,我下乡到辽东山区通凌县三里河公社大南岭大队第六生产队。九年毕业,十六岁。为了好管理吧,都是父亲一个单位的孩子下乡到同一地区,单位派出干部协助管理。我们一车到大南岭大队第六生产队十八人,九男九女。这架势像极了是为了配对,是不是以后好成双成对,组织家庭?不得而知。
生产队为我们新盖了三间大瓦房,外加一个大院套,门口挂一鲜亮亮的大木牌,上面写着五个红色大字——六队青年点。男一间女一间,中间屋为厨房。房子很宽绰,对面大炕。谁想到会有特大暴雨冲毁了我们青年点呢?靠东面的一面墙倒塌下来,好在是白天,没有人受伤。这样,我们分到村民家吃住。我和刘传芳李惠君黄丽芹还有赵琳琳五个人分到了宋运索家。宋运索家是那种冬暖夏凉的三间草房子。宋运索和父母一间,宋运索妹妹宋运花和我们五个住一起,对面大炕,一铺炕睡三个人。
十九岁的宋运索大我三岁。他是生产队木匠。一天到晚鼓捣木头。依我看,木匠在农村中是最累的活儿了。只要村民家里盖房子,上房梁那天,站在房子上面的肯定还是宋运索。只见他眯缝着左眼,用右眼看房梁是否正当。架梁时,他在上面左呼右喊,跳来跳去,满脸紧张,像给他自己家里盖房一样。平日里就更不用说了,一天到晚有永远推不完的木板木棱,完全由他双手一下一下地用刨子推。在我看来,那些已经完成的木工成品,就是宋运索一下一下推出来的,就是宋运索的汗水一滴一滴淋出来的,就是宋运索用右眼反反复复瞄出来的。宋运索有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的右眼睛真的厉害,可以看出木板或木棱上哪怕有毫厘的偏差。
永远记得那一天,我身体不舒服,没有出工,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一觉醒来,从窗户向外张望时,看到了光着脊梁在院子里干活的宋运索。高高的个子,他的个子足有一米八十八。农村很少有个子这么高的农民。他时而棍子一样笔直地立在那里,时而闭住左眼,用右眼打量手中的木头,时而弓着腰双手用刨子推木头。身上没有一点儿赘肉,就像教科书上人体平面图一样,一条条肌肉竖着,构成了他的整体形象。太阳下,他满是汗水,黑黝黝的身子泛着油亮亮的光,像极了生产队里那头拉辕的黑马,生机勃勃,整个身体绸缎一样光滑紧凑,健壮结实。整个一下午,我的眼睛都追逐着宋运索的一举一动。太阳将落山时,情不自禁,我走出了屋子。我问他:“做什么呢?”他说:“生产队仓库窗户坏了,做个新的。”我指着他手中的刨子说:“我能不能试试?”他说:“可以啊。”边说边将手中的刨子递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握住两面把手,用力在一块木头上向前推。没想到,由于刨子下面接触到木头不实,我又用了蛮力,一下子推出老远,将我摔将出去。夏天,穿得少,我的腿磕破了,一大块血迹横在左膝盖上。宋运索吓坏了,跑到我身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说:“你倒扶我一把呀,站不起来啦!”他才抓住我向他伸过去的手,将我拉起来。我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对他说:“走不了了。”他看了看我,蹲在我前面说:“背你吧。”我在心里笑了。伏在他背上。十六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趴在一个成年男人的背上。他三两步就进到屋子,轻轻把我放在了炕上。回过头看我时,竟然满面通红,眼睛不敢直视。我身高一米七三,是我们九个女知青里最高的一个。现在叫颜值,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词,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的模样用公社知青陈述德主任的话说,“那叫没个比”。他还说:“朱兆云是这届公社知青中的‘社花’。”宋运索在我面前害羞,纯属正常。
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了紫药水,递给我说:“涂上点儿会好些。”我说:“你给我涂。”他哈下腰轻轻地往我伤口上涂,一边涂一边吹,像怕给我烫着似的。可笑的是,他给我上紫药水也会把左眼眯起来,用右眼看着伤口上药。更可笑的是,他的嘴几乎要碰到我腿上的伤口了,吹得我痒痒的。还不敢说,就那样硬挺着。老半天,涂完了,问我道:“怎么样,感觉好些没有?”我说:“哪儿那么快呀,现在就是疼。”他在我面前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低头走了出去。
就这样,我俩好上了。
天地良心,我是真心喜欢他,一心和他好。至于以后怎么样,能不能回城,会不会因此留在农村,一点儿都没想。十六岁少女的初恋之心,一旦勃发起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他,他成为我心中的神,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似乎我的一切都与他紧紧系在了一起。永远没有办法说清楚原因,我就是喜欢他,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像一粒种子,播撒进我的心田,生根发芽结果。他更是小心翼翼地和我在一起,处处关心照顾我。只要我俩在场,不管有多少人,也不管有什么事情,他都会一直用眼睛追随着我,一刻都不肯离开。他还用心尽力地对待我,生怕哪儿没做好,惹我生气。只要他在场,我就成了公主,名副其实的公主,没有之一。
可能跟着他时间长了,我对木工也有了兴趣。平时他干活,我总喜欢跟在他身旁,给他打下手。有时候,生产队中有了木工活儿,宋运索就对生产队长说:“今儿个得有个帮手。”生产队长就指着我说:“就小朱吧,我看她对木工在行。”宋运索就说:“哪个都行,只要给我个人就成。”边说边用眼睛瞄我,我知道,别看他嘴上那么说,可心里早就乐开花啦!每到这时,我也乐死啦!我真是太愿意和宋运索一起干活或上山找木料了。那次,我们上山寻木料时,宋运索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你穿这套衣服真好看!”我倒觉得没什么特殊,一件我妈给我买的红黑两色格上衣,一条黑色裤子。趁宋运索没注意,我站在小河边看了一下倒影,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一跳。我的脸红了,那件上衣,两边腰往里掐了一点儿,只这一点儿,女人特征完全显露出来了。我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前胸这么突出。蓝天白云,绿树青山,再加上我这个苗条的红色少女,水中的图片真的非常好看。可惜当时没有照相机,那种美好没有留存下来。
生活中有了爱情,多苦的日子都是甜的。一晃儿,一年过去了。
招工的事情来得猝不及防,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招工回城。
这对我们知识青年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尤其我,更是上心。我爸常年在外面,差不多一个月才能回家一两次。我妈身体不好,肾有毛病,平时在家都是我和妈妈在一起住,方便照顾她。我不在家,我妈生活非常困难。尤其近日,我爸来信说,我妈身体状况愈发不如以前,告诉我,如果有可能,尽量想一切办法早日回去。所以,我回城的心,比别人都切。我听说,我们青年点这批会有两男两女四个人回城。那天,我来到带队干部孙主任的办公室。他没在,桌子上有一个记事本。我大着胆子翻开了用一支钢笔隔着的那页,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六队青年点首批回城人员名单”,依次是刘忠庭、林大伟、刘传芳和李惠君。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鸣响,连看了三遍也没有我朱兆云。这一批走不了,又会在农村待多久呢?凭什么就是他们四人,而没有我?一整夜,我都没合眼,在她们几个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中思考着未来。用什么办法才能进入到那四个人名单之中呢?我想不出办法。折腾了一夜,天亮之际,忽然灵光闪现,想起前些天听到的一件事情。我们县三百户公社一个女知青被大队干部强奸,提前回城了。我的心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有了一个主意,前提是出卖宋运索。想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回城才是第一要务。回城之后,再找机会和宋运索慢慢解释。
说起来脸红。那天,我和宋运索缠绵时,从他下身流出了液体。虽然说不具体,但是我隐隐地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弄了我一手,当时我们俩都笑了,非常开心地笑,青年人的欢笑。
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陷害宋运索的意思。根本没有多想,更没有考虑后果,只是一门心思想要回城,回家照顾我妈。那天,我准备了一条内裤,和宋运索在一起时,把手上的液体抹到了内裤外面。然后,找到带队干部孙主任,告诉他宋运索强奸了我,并把内裤交给了孙主任。第二天,我谁都没告诉,一个人偷偷坐车回城了。
我以为宋运索会和公安人员说清楚我们俩当时的情况,本来就没有做那种事,更谈不上强奸。如果追究细节的话,可以想象,强奸是不会把那东西弄到内裤外面的。再说,我俩谈恋爱的事情,我们同屋的几个姐妹都知道。可是,宋运索什么都没说,完完全全承认下来。
没有想到的是,一年之后,所有下乡的知识青年,一个不落,全部回城。要知道那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那样愚蠢的事情。人家正常回城的,在厂里分别安排到技术工种学徒。车工钳工电工铣工包括翻砂工,都由师傅带着学了三年徒。出徒后,属于技术工人。而我,回城到厂里做仓库保管员,一个人在仓库里看东西。我不联系任何人,别人也不理睬我。那年月,被强奸的女人是祸水,谁沾上谁倒霉。包括青年点的那些同学,回城后也都不理我。我成了私心最重、最奸诈无耻和不要脸的人。
我二十三岁那年,厂里一个男人追求我。他比我大十岁。每天只要见面,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我对他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他是机械车间一个钳工,叫周国志,人特别憨厚。一个周六,他约我吃饭。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这样,我俩谈了一年多,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结婚了。
当晚,他发现我还是处女,惊讶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他说:“怎么还有血?”我说:“有血才正常。”他沉默半天,说:“你不是早就被……那个了吗?”我说:“我和你说过多次,我只是为了想回城,人家什么事情都没做,是我诬陷了人家。”他此后再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实是,在我们婚后的很多年里,除了工作,他都极少说话。
自从见到宋运索的外甥后,我很想去当年下乡的地方和宋运索见个面,去看看他,了却这么多年的思念和愧疚。也许,我的长时间的忧虑和失神,让周国志看出了什么,也许就是巧合,或者也许就是年龄逐渐大了,成为过来人了,生命变得达观。有一天,周国志突然郑重地跟我说,兆云,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看看宋运索。
我暗暗吃了一惊。
我找到李桂生,告诉他,我就是当年害了你舅舅的朱兆云。我说我要去你老家,去看你舅。李桂生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诧异,他似乎早已经知道我就是朱兆云。他说:“阿姨,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舅现在也还好,我建议你不要去了。”我想了想说:“那样吧,我可以不去,你把你舅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总可以吧。”他一直看着我,说:“这个嘛,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下我舅,看我舅怎么说。”我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人会这么说,我抬头看了看他,停了一会儿说:“问电话号码不用回去吧,打个电话就解决了。”他说:“是可以,但现在不行。等一会儿,我问完告诉你。”我说:“好吧,我听你消息。”
一个星期后,李桂生才把他舅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而且一再嘱咐我:“电话号码你知道了,但是最好不要打,我舅他刚刚过上平静日子,你不要再破坏了。再说,你打电话过去,对我舅妈也不尊重。他们俩打架了,你会高兴吗?”听了他这话,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个电话号码若不是宋运索督促他,恐怕他是不会给我的。十一个号码数字,我只用了一分钟就背下来了,比记我自己的都快都牢。回到家,我掏出手机,拨了十个数字,要按第十一个数字的时候,我的手指悬在空中迟迟下不去。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想好电话接通后说什么。差不多有两个小时,我就这样握着手机,就这样一会儿一拨号码,一会儿又消除干净。正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手机铃声乍响,吓了我一跳。一看屏幕号码,惊出一身冷汗,竟然是宋运索打过来的。慌忙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了一下,不见回声。一连喂喂喂,还是没回声。拿过手机一看,刚才竟然把电话按断了。刚要重新拨过去,手机铃声又响,这次看仔细了才按,神奇的电波终于传送过来宋运索的声音:“兆云。”声音非常低非常弱非常苍老。我也同样低着声音哎了一下。接着又叫了声:“索子。”随着这两个字叫出,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终于,手机里传出:“你好吧?”我急忙说:“好好好,我们都好好的。”又是一阵没有声音。我平静了下自己,说:“索子,我们能见一面吗?”“行啊行啊!”这几个字,他说得真切而且声音也明显高了一些。“今天五号,那就七号吧,明天准备一下。”我有些急不可待地说。“好,就七号。”他应承。停了下他又说:“从你那边坐火车到金沟站下,还要坐一段汽车,我去火车站接你。”我想说不用你接,说出的却是:“好啊好啊!”
挂了电话,我的耳边一直有宋运索的声音缠绕。第二天,我和周国志为宋运索、他爱人和他们的女儿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一大堆吃的东西。火车快到金沟站时,我的眼泪成串成串往下落,任凭我怎么控制都不成。周国志装作没看见。走出车站,我目光搜索宋运索,他个子高,非常好找。可是,车站里的人都出来了,站前接站的人越来越少,我却没有找到接我的宋运索。正在我茫然苦苦寻找时,面前出现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我一看,那眉眼那神态那长长的脖颈,像极了宋运索。我一下反应过来,她一定是宋运索的女儿。我知道她叫宋家铃,叫了声铃子。她看着我和周国志说:“你们是朱阿姨和周叔叔吧。”我一边应着一边上前拉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说:“孩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她没有说话,把嘴向我耳朵探过来。一股热流带着少女特有的气息吹得我耳朵有些痒。我担心她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用手捂住她小小的嘴。她硬生生掰开我的手,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没容我说话,指着面前一个小推车对我说:“朱阿姨你看。”我抬起头看向手推车,两个小青年把车上一块布子掀开。一下子,仿佛在我面前盛开了两朵鲜艳的花朵。在这寒冷的冬天,在这白雪皑皑大雪封山的季节,格外鲜亮。那是一对非常非常好看的箱子,一个箱子上面怒放着一朵鲜花,真的一样。我的泪水下来了。还是抬起头寻找宋运索。小姑娘看穿我的心思,对我说:“阿姨,我爸没来。昨晚我妈一夜没睡,说腿疼。我爸起来给她揉,揉着揉着,我妈哭了。我爸也哭了,对我妈说,明天俺不去火车站了,让丫头把箱子送过去。”
乡下的天气明显比城里冷。我和周国志,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觉得风很大。小姑娘让两个推车的年轻人,把一对箱子用草包包裹得严严实实,对我说:“阿姨,我打听好了,火车可以托运木箱。”
又一代人成长起来了。看着面前这个叫宋家铃的女孩子,我从心里喜欢。“阿姨,”她叫我,看着我说:“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我爸,你们也照顾好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都很苦,我爸苦,你们也苦。”她一直看着我,用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末了,又说了一句:“你们都是好人。”
我走向前,抱住了宋家铃。在她耳边说:“回去告诉你爸和你妈,就说我非常喜欢这对箱子,上面的鲜花盛开得多真切啊!替我问他们好。”
宋家铃使劲地点了点头。
【责任编辑】大 风
杨天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鸭绿江》《广西文学》《莽原》《广州文艺》《时代文学》《滇池》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长篇小说《延伸线》《乱世神偷》,中短篇小说选《状态》,散文集《看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