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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1 00:00:00洛风
啄木鸟 2025年1期

这座城市既不靠海也不沿江,说是省城,连哈尔滨、杭州的尾灯都追不上,却比照北上广设了一所警察学院。那学院就成了“独生子女”,省公安厅、市公安局生造的一些教育类奖项全给了它,学校门口各种“先进”的牌子挤挤挨挨,已经快要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

历任院长中,数左院长的经历最丰、成就最大。他先后就职于市公安局技术处、刑侦处,省公安厅办公室、指挥部,因为有维和警察的经历,又被委派至国际刑警组织任职三年,回国后就任这所警察学院的院长——学而优则仕,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修身养性。就任院长的时候,刚好赶上专升本的最后一哆嗦,他萧规曹随地把最后一步走完,整个警院沸腾得差点儿蒸发掉。市局大小领导的面子也瞬间扩大了好几倍,好像自己的学历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似的。

此后那几年,左院长奋发图强、夙兴夜寐,真是做梦都不带含糊的。有时参加全国警察学院的院长座谈,大家说起警察院校多而教授少,二三线城市的警校请不到名教授之类,左院长往往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自然是专业能力强、有声望,可学校沾着他的光,他也势必是有架子、有脾气,不会全力以赴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校领导班子的管理。万一他出点儿问题,学生又要借题发挥。我以为学校不但要造就学生,还应该成就教授。那些肯钻研、愿奉献、认真负责的学者,在他们名不见经传的时候被我们吸纳进来,这些人才能真正和学校融为一体,与学校荣辱与共。”大家听了,都为之倾倒不已。

经人这样一恭维,左院长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了,从此动不动就发表这段高论。然而,“本”了几年,光阴仿佛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儿痕迹。除了曾经侦查系主任郭遂良辞职“下海”,警院的老师还是几年前那些人,还在做几年前那些事,说几年前那些话。左院长就任之初的豪情,渐渐被消磨得有些意兴阑珊,大有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神态。

幸好还有犯罪心理学的异军突起。

教授苗光义、讲师尹香川,一个阴,一个柔,一个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个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虽然这几年全国各地“招牌”成风,但这两只“狐狸”创建的“测谎实验室”在国内仍然让许多警察学院望尘莫及(当然,人家也有可能是不屑)。市局刑警队的头牌侦查员洪凌锋,隔三岔五就要来警院向尹香川讨教,连省厅也对所谓的“测谎”颇为关注、跃跃欲试。

洪凌锋来的时候,尹香川正在上课。此时正有学生提问电影《一级恐惧》中爱德华·诺顿的表现。

香川放完几个电影片段,然后坦言:“我们观察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不是觉察他是否说谎,而是探究他为什么说谎,‘为什么’是破案的关键。”香川调出几张剧照,软萌的艾伦、狂躁的罗伊,还有最后摊牌的本主。“艾伦有撒谎的痕迹,但他本身是个心事重重的人,再加上那卷录像带,所以他暂时的行为表象都能解释得过去;罗伊存在的时间本来就短,又把这种突然间的狂躁表现得无懈可击,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鉴定自然有难度。”

“照这么说,一个杀人犯如果伪装自己是精神病或者有什么第二人格之类的,就可以成功脱罪了?”

“前提是他的表演无懈可击,像爱德华·诺顿一样的影帝级别。昨晚你睡在哪里?”香川突然发问。

座位上的男生脸色一变,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赶紧笑着回答:“我?这个,当然是宿舍。”

“语速快、说话时单肩微耸,眉毛微微上扬,嘴在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不要去摸眉毛了……”香川严丝合缝地纠正男生的动作,“你的微表情显示出的是焦虑和紧张,可见刚才的回答是一句谎言,这不是大事,只能说明这个教室里有你特别在意的人。但是我没从任何女生脸上看到关心、恼怒、惊讶的表情,倒是有些男生面露紧张,可见昨晚你们是集体活动,具体的细节有意者自己做调查吧。”

学生们哄堂大笑,连提问的学生也笑了。

“脑袋里想的是A,嘴里说出来的是B,这就是说谎,而不在于事实是什么。很多人会把脑海中的幻境当成现实,把想象当成真相,这个时候他是没有说谎的,只不过说话人的精神状态值得分析:也许是心理疾病导致他分不清幻境和现实,还有一种是被人洗脑了,很多‘大师’的弟子都属于后者。所以说,通过微表情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说谎。”

又是一阵学生的窃窃私语。

下课了,洪凌锋抱着档案袋笑嘻嘻地走过来,开场道:“我们齐处跟左院长打电话了。”

香川走下讲台,公事公办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把档案袋递过去,洪凌锋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今天早上城郊居民区的巷子里发现一具女尸,现场资料都在这儿,法医鉴定还在等。”

洪凌锋是公认的自来熟,无论男女老幼、五行八作,只要在一起聊上十分钟,准能变得相见恨晚、依依不舍起来。但是面对香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洪队长就有点儿束手束脚了。无论嘴巴说得舌灿莲花还是表情做得五味杂陈,对方都是一个反应:就是没反应。在他面前的,仿佛永远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又茫然不着边际的黑洞,身后则是大剂量的静默排成一排,等着他纵身一跳。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香川说:“她没有穿鞋……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洪凌锋立刻警觉起来。

“死因是中毒?”香川问。

“大概率是。”洪凌锋说,“女孩儿没有防卫伤,身上也没有显著的致命伤,但是嘴角有泡沫,个别地方皮肤变色——你看照片,无法知道她从哪里摄入了毒物。如果这里是第二现场,第一现场差不多可以是任何地方,太宽泛了。”

香川把现场照片指给他:“看她的眼睛。”

“怎么?”

“她右眼的睫毛膏比左眼多,也许是她补妆补到一半毒性发作。”

“啊?”洪凌锋的嘴巴张开了,“她当时可能在某个洗手间,而且是有补妆功能的比较高档的洗手间——是在一个派对上?不会是一个‘毒趴’吧?小柳儿说这身衣服看材质很高档,也许是某个小团体的私人派对?”洪凌锋接过照片仔细琢磨,“到底是哪里的派对呀?”

“这类衣服的专卖店,应该会有客人的记录。”

“怪不得,”洪凌锋说,“她脖子上有轻微的勒痕,也许是戴的项链被拽下来了。为什么会被拽下来呢?难道首饰很名贵能直接暴露死者身份?得让小柳儿赶紧查一下。”他边说边掏手机,给警员柳春江布置任务。

香川返回讲台开始收拾教案教具。

“诶,诶,”挂掉电话的洪凌锋又开始重复第一句开场白,“齐处跟左院长打电话了——左院长同意,这些天算是借调,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专门负责这个案子。”

香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呃,是这样,”洪凌锋露出他的一口白牙,“我们初步分析是个学生。你看啊,胳膊上没有烟头的烫疤,也没有注射的针眼,不像特殊行业从业者;年纪小,衣服却这么贵,大概率是个有背景的大学生。在第二现场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估计第一现场也很难找到什么,所以……我们需要你。”

洪凌锋的习惯是长篇大论,但是对于香川,洪凌锋的滔滔不绝只是给了她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们没有线索,至少目前除了这具尸体,洪队长及其麾下没有该凶杀案的侦查方向;第二,他们可能会遇到干扰。无论死者是谁,买得起这件衣服的人背景不可小觑;最后,洪凌锋几次三番强调左院长知晓此事,并同意香川随警作战,应该是“齐铁头”特意强调过此案涉及另一所大学。以左院长的思维方式不会想不到跟一所真正的高校建立稳定的联系后,将会给警院和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发展前景。

想清楚这些,不必做过多纠结。耳边的洪凌锋还在口若悬河,香川已经抱起讲台上的教案教具,边走边说:“这学期的课程需要跟教研组长交接一下。”

回到办公室,洪凌锋的核心队员们早已等候多时。

领头的叫李寒松,高大凛冽,威武雄壮,站出来活像一架立起来的波音747,头发乱蓬蓬的,黑脸上杀气弥漫,但是看洪队长的眼光很温和,甚至是温顺,从洪队长进门就忙着倒茶、点烟、四处调侃,昨晚谁谁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带媳妇吃了顿人均八百的西餐;谁谁因为儿子成绩不理想,陪着罚站挨骂;还有谁谁替侄女补抄笔记,整整一本的小楷笔记惊艳了侄女班主任,如今已发展到拉手逛街看电影的阶段了……李寒松三言两语把几件事讲得跌宕起伏,“笑”果连连,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看得出是个相当称职的“大内总管”。

比李总管还要气宇轩昂的叫唐岱融,本来就高,估计砸直了的话能有一米九,但是微微驼背。此时傲兀地把香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像她是一页大字幼稚园读本。洪凌锋介绍小唐爱游泳、爱打网球、爱做健身,嗜好全是资产阶级那一套。这样的人怎会窝在小小的刑警队里?唐岱融一开口,香川就明白了。身大而心不大,是个空心大萝卜。

屋子里唯一的女队员叫柳春江,很英气的名字,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披着阳光似懒散似休闲似戒备,整个人蓄势待发地站在那里。香川不觉一怔,从来听闻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

只一眼,香川就确认了这个柳春江对自己的隐隐敌意。

大家客套完毕各自落座,洪凌锋询问案情进展。

首先汇报的是柳春江,她负责追查死者裙子的来源。“商标卸掉了,看款式和材料,应该是海棠初沐的。他们家的衣服主打轻奢品质,材料薄,而且是贴身设计,以保证上身效果像是淋过雨、沐浴后的形态。”

唐岱融接了一句:“怪不得叫海棠初沐。”

“咱们市只有一家海棠初沐的实体店,我打电话问过,死者身上这个款式是老款,当年很畅销,很多分店还没来得及进货就卖断了货,这件应该是从上海总店买回来的。我让实体店把近三年的顾客消费清单都通过邮箱发了过来。”说着,柳春江递过来一沓打印文件。

洪凌锋点头,露出微笑,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香川。

李总管已经向兄弟单位询问本市及邻市的失踪人口,暂时没有比对成功的。他还带着两名警员去省城的各大高校询问情况,因为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提供现场照片,问得模糊,回答得也模糊,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洪凌锋沉吟片刻,看向李总管:“法医有结果了吗?”

唐岱融说:“结果在我这儿。”他翻了翻手里的材料,说,“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当天夜里二十三点至次日凌晨三点,具体的死亡时间还要一系列的化验后才能确定。根据法医的报告,毒药入口到发作,死者存活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小时,明确了毒物性质,也能进一步确定死亡时间。”

基本等于什么都没发现。香川心想,从早上发现尸体到现在,除了初步确定死亡时间在昨晚二十三点以后,其他的进展几乎为零。

洪凌锋饶有兴味地看一眼香川,后者正在仔细翻看手里海棠初沐的销售清单。

“香川老师,你也说说吧?”

“呃,我?”香川表现得略有慌乱,像是上课走神被抓包,稳了一下才说,“我没有什么看法,但有一个想法。”

“哦?”

大家都一怔,齐刷刷地看过去。

洪凌锋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说说看。”

“这购物清单上有个名字,怀特先生(MrWhite),隔段时间就过去转一转,昨天也去过,而且他的名字后面常常有加号,可能是携带女伴的意思……我想亲自去看一下。”

洪凌锋问:“去看什么呢?”

“奢侈品店挣的大部分是老顾客的钱。如果是贴身设计,不排除现穿现改,死者既然穿了这件衣服,为了妆后效果,最近几天很有可能去过实体店。”

“这跟怀特先生有什么关系?”柳春江颇为不屑。

“这种猎艳高手,对于美女只要见过都不会放过,找到他,也许能捕捉到一些死者的线索。”

“去店里找吗?”洪凌锋的口气里带着些许惊讶,“公子哥儿们都是穴居动物,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现在去肯定找不到他。”

“去店里问店员。”

“店员?”柳春江又忍不住插嘴,“他们也是圈里人,谁都知道谁,咱们贸然闯进去,有可能打草惊蛇。”

香川解释:“那里是他们的工作环境,松弛感会让他们话多。尤其这种地方的店员,都有着比较热烈的八卦欲望。”

“八卦?”柳春江瞪大眼睛,“那种场合只认衣服不认人,咱们一屋子都凑不齐一身阿玛尼,怎么去跟人家八卦?”

“也好。”洪凌锋笑着打圆场,“暂时没有其他的调查思路,总得多走走多看看。小唐,你继续盯法医报告,看能否加快速度;寒松,你和小柳儿去调查一下这个怀特先生的家庭背景、经济状况。”

“对不起,”香川打断洪凌锋的布置,“我想,柳、柳警官,得一起去海棠初沐。另外,咱们有办案经费吗?”

洪凌锋惊异地发现香川脸红了,她竟然脸红了——害羞、微嗔、薄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洪凌锋憋着笑:“有一点儿,但不多。”

“可能需要一大笔钱。当然,此案过后会退回来一点儿,退回多少我也说不准。”

她真的在脸红,洪凌锋心想。尤其让他不确定的是,难道香川的装模作样已经自如到控制脸红的程度了?

正想着,只见柳春江掏出手机一阵翻:“那地方进去容易,有没有想过怎么出来?不会以为一张警官证能包打天下吧?”她抓过洪凌锋的手机,自顾自地操作一顿,“让我爸先打点儿钱过来救急……都在账上,你想着还。”

当着众人,洪凌锋表情紊乱,因为不知该如何反应。周围人好像同时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李总管望天,唐岱融看地,香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那是一条破案的线索。

初春的天气,街上的树木挂着星星点点的浅绿鹅黄,一些鸟儿已经飞起来,穿房绕梁,婉转而鸣,和着不同店里传来的歌声,余音袅袅、相得益彰。

走近海棠初沐,洪凌锋抢上前打开门,柳春江气贯长虹地走进去。

香川假意在各式晚礼服面前挑挑拣拣,有店员迎上来,香川赶紧笑道:“怀特先生推荐我们过来的,不是我,是给这位小姐。”她指了指柳春江。

“啊,”店员做出了然的样子,“怀特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他想亲自过来的,临时有点儿事,让我们先来。你知道,这位小姐要参加一个晚宴,需要一件礼服。”

“需要什么样的礼服?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太好了。你知道,今天的晚宴我们不是主角,所以得选一款合乎身份的,不能过于抢风头,但也不能太平平无奇。”

“抱歉,我能不能确认一下,是比较正式的晚宴,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舞会、年会,或者鸡尾酒会?”

“其实是朋友间的小聚,吃饭、喝酒、唱唱跳跳什么的,轻礼服就好。”

“请跟我来。”店员领着三人走到轻礼服区域,介绍道,“斜肩,硬面料材质,修饰肩部效果极佳;这件也不错,宽肩吊带小V领,简约又大方,露出性感锁骨;还有这件,荷叶边的设计,活泼又有味道。”

香川简单看过后都递给柳春江:“试试看。”

柳春江拿着三件轻礼服走进试衣间,店员恭维道:“她身材真棒,穿上轻礼服肯定漂亮极了。很多人为了能穿进去不惜挨饿。”

香川靠近店员轻轻地说:“其实我有点儿忐忑,你知道,怀特先生眼光高,女伴儿又多。”

店员安慰她:“多是多,都没有这位小姐气质好,别担心。”

“可是我听说,有个在校的女大学生特别漂亮,刚见面怀特先生就送了她一件海棠初沐。”

“哈,你说昨天那位姜小姐,她不是怀特先生的女伴,而是另一位少爷的新欢。”

香川故作惊讶:“那还送她海棠初沐?”

“前两年的老款啦,昨天下午到我们这里改过。如果是自己的女伴,怎么可能送老款。”

听到这里,柳春江反应过来,从试衣间里扬声说:“海棠初沐的礼服配上海棠初沐的鞋子,穿上一定很惊艳吧。”声调跟语气都酸溜溜的。

“鞋子是香奈儿的,不过也是老款。姜小姐气质清寒,”店员仔细选了一个形容词,“我猜怀特先生也知道,当季衣服她撑不起来的。”

香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扭头问洪凌锋:“试完衣服要去哪里来着?怀特先生说的。”

洪凌锋愣了一秒钟,才打开手机翻找:“我记下来了,我记得我记下来了,可是我记在哪儿了?”

香川也很懊恼:“哎呀,我真应该记在本子上,就在嘴边,怎么就说不出来了……”

店员接口:“哦,应该是克里斯蒂娜,街对面那个。昨天姜小姐也是穿好衣服直接过去化的妆。”

柳春江在时尚方面颇有眼光,最后选的是冰蓝色深V露背小礼服,搭配十厘米高的细跟鞋,人一下子就挺起来了。天鹅颈、美人背、蝴蝶骨,显得优雅性感又霸气,刚柔并济,非常耐看。店员称赞道:“这个颜色让她目光柔和了许多,又甜又辣。”

在克里斯蒂娜,化妆师一边给柳春江化妆,一边跟香川闲聊:“现在特别流行这种御姐范儿。”

“甜辣风。”香川补充说。

“对,又甜又辣。她的五官比较清冷,眼角和唇形需要画得柔和一些。”

“昨天的姜小姐也是这样吗?”

“你也知道姜雪樱?”化妆师笑道,“昨天她来的时候,虽然素面朝天,人是真的漂亮,可惜太过娇柔,有些上不了台面。”

“哦,那我就放心了。”香川淡淡地说。

“放心吧,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家碧玉,带不出去的。”

“去哪儿,会见各种亲朋好友?”

“不止,而且有区别!”化妆师大惊小怪地说,“怀特先生是第一道关,觉得特别好的会带回别墅,但不是那种,你明白?”

“明白。”

“他的别墅常举行各种晚宴,有的人去给那些少爷公子当女伴,就像昨天的姜雪樱。特别漂亮的会介绍给影视公司,更有气质的介绍给跨国公司,或者自己的家族企业,一般是他堂姐做面试官。我猜你们今晚参加的应该是他堂姐的家宴,加油!”

“哦,让你这么一说我更加紧张了。”

“哈,我觉得她会表现得很好——大功告成了。”化妆师拿出大小两面镜子,一前一后地摆放好,“照照我的魔镜吧。”

柳春江严肃地向镜子望去,洪凌锋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哇,简直变了个人。”

“不客气。”化妆师笑着说,然后回到柜台收拾东西,“眼线、眼影、爽肤水、夜间修护精华、两种粉底,我给她的后背也擦了不少,总共是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二元,零头抹掉,一万三千六百元就好。”她说着笑盈盈递过来一袋子化妆品。

香川故意转过头去不看,洪凌锋默默接过手提袋,打开手机支付宝。

“发型老师在二层,已经替你们约好了。”

发型师是个快乐的中年人,说话时喜欢夹杂几个英文,装点门面而已。

“需要染发吗,honey?”发型师问,“好多小麦肤色的女孩儿刻意把头发染成暖金色或者玫瑰红。”

“不要!”柳春江直言拒绝。

“哦,恐怕不太好,”香川眉飞色舞地补充道,“今晚我们要参加的是小型晚宴。”

“Wow!那确实得谨慎。怀特先生好长时间没带女孩儿去参加这种家宴了,luckygirl。”

接到香川的眼神,洪凌锋问:“从这里到他别墅怎么走?”

“曙香湾别墅?不近呐,你们开车吗?Havealook,得上高速,往北走,在香水河北岸。”

“那是他家吗?”柳春江问。

“当然不是啦,那是他堂姐的产业,给他胡闹用。当然也不是纯粹的胡闹啦,只不过位置比较偏,开个party,整个fancydress(化装舞会)什么的,不会有麻烦。白家人好像都住在檀宫别墅。”

“那是生态别墅区诶。”柳春江对省城的富人区很熟。

“当然啦,除了老太爷住的,白家长房、二房、三房,还有孙子孙女们,都有自己的别墅,隔得也不远呢。”

从克里斯蒂娜出来,洪凌锋一行驱车前往曙香湾别墅,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里的某个房间应该是第一现场。

车上,大内总管李寒松已经把“怀特先生”的基本情况发过来了:本名叫白鹤荪,本市商界名人白望麟三儿子的独子,去年刚刚大学毕业,在白氏集团任个不大不小的闲职,更出名的身份是花花大少。洪凌锋又吩咐再查一下曙香湾别墅以及姜雪樱的情况,李总管很快回复,这次的信息相对全面。

六十多岁的白望麟早已深居简出,白氏集团基本由其长子及三子打理。白望麟的长子有二女一子,都是白氏集团高管,曙香湾别墅是二孙女白清芬的产业;白望麟二子已然病故,留下三子一女从军从政,均在外地,二儿媳妇随自己的长子定居在上海;白望麟三子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白鹤荪,因为年纪小,哥哥姐姐比较宠溺他。

被害人姜雪樱是省城农业大学英语系的学生,一个小有名气的校花,还是一个社团的组织者。社团名字叫“宽恕”,疑似女权社团,公开“业务”是校园电视台、影视评论社,时常组织茶话会、歌舞会、举办校园艺术节。被害人是核心成员之一,时常到校外“联系业务”,暂时无人报警关于她失踪的信息。

南方多山水,这里是省城近郊最普通不过的一座低矮山峰,香水河绕山而行,山坡山腰山顶上的几栋别墅在高大乔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密树掩映,一条白色鹅卵石小路,将别墅跟公路连接起来,每栋别墅都有高高的围墙和大铁门。

白鹤荪的别墅在半山腰上,只有保安和保洁员值守。

洪凌锋等了一会儿,等到唐岱融带着搜查证赶过来,亮了各自的警官证进门,慢慢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能容纳几十人的正厅,有吧台、小乐池和舞池;二层是有隔音设施的四个房间,两个公共卫生间;三层是阁楼,摆放着各种乐器、服装、面具,等等。整栋房子干干净净,基本上能清理的都清理了。

几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二层的女士洗手间,这里有个单人浴室,衣柜、沙发、梳妆台、各种化妆品一应俱全。见香川轻轻点头,洪凌锋说:“这里有可能是第一现场,估计找不到指纹和足迹了。死者突然中毒,会有些许的呕吐物,突然倒下也许会有血迹,小唐你留下来,跟着技术处的人一起,看还能提取出什么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李总管补充一句:“不止卫生间,其他房间也要看。”

唐岱融点头称是。

“别墅应该有完善的安保措施,监控录像也许被销毁了,也许还在,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是。”

李总管已经传讯了白鹤荪,但养尊处优的白公子赖在檀宫——他大伯家的别墅等待警方。白家长子和他的大女儿,白鹤荪的堂姐白清芬,还有白鹤荪及其父母都在,各个正襟危坐,气势凛然。洪凌锋率先走进客厅,白鹤荪看见他身后的柳春江,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男人都喜欢美女,现在的白鹤荪应该处于一种比较紧张的情绪状态,按理说注意力难以分散,但他依然被吸引,只能说明他对女人的兴趣比正常人更强烈。如此浅薄的男人,不见得会杀人,尤其是不露声色地杀人弃尸。

洪凌锋一落座就笑了:“打扰了,感谢几位白总配合警方工作。”

白家老大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应该的。虽然我还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但鹤荪是我的侄子,他的事我责无旁贷。”

说话的工夫,香川快速将周围打量一番。客厅非常干净敞亮,并无太多奢侈摆设,令人感到整洁舒适。联想到他能给二女一子起名白蘅芷、白清芬、白凤鸣,应该是个很有品位的男人。

此时的白家老大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洪凌锋,像一头盯住猎物的狮子。

洪凌锋做出闲聊的姿态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切入正题:“按照程序,我需要询问白鹤荪,昨晚九点到今天凌晨五点,你在哪里?”

“呃,我,我,在曙香湾的别墅里。”

“我们在白清芬小姐的曙香湾别墅里找到了大麻和吸食毒品的器具。”其实勘验工作正在进行,结果还没出来。

到底是白家大伯,突然大声喝道:“你们是非法闯入。”首先气势上不能落在下风。

“进入前我们试图联系白鹤荪先生和白清芬小姐,而且曙香湾的保安和保洁均可证明:我们是拿着搜查证进去的。”

“我女儿、侄子和任何涉毒行为无关。”

“那么,杀人呢?”眼瞅着白家众人色厉内荏,洪凌锋一步不退地逼了过来,“曙香湾别墅里除了毒品毒具,还有姜雪樱的呕吐物和血迹。而姜雪樱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五点之间。”

“清芬,打电话给律师。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当然可以,请律师是你们的权力。但是我们辛辛苦苦找到这里不是为了掰扯法律程序问题,而是请白鹤荪先生协助我们找出杀害姜雪樱的真凶。”

白清芬始终坐在堂弟身边,抬头轻轻地说:“爸爸……”

“闭嘴!”白家老大怒喝。

香川突然开口:“白鹤荪先生,是你杀了姜雪樱吗?”

“不!没有,我没有杀她!”白鹤荪脱口而出,“我,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跟她上过床吗?”香川问。

白鹤荪再次第一时间脱口而出:“没有……我和很多女人上过床,她这一款我不稀罕。”说着又瞟了一眼旁边的柳春江。

洪凌锋秒懂香川的意图,接过话茬儿:“听着,白先生,姜雪樱死在你的房子里,而你的情况又很符合凶手的特征……在很多人眼里,你确实是那种会对女人下毒手的人。”

此时只听白家老三喊道:“胡说八道!”但这声音外强中干,比起方才白家老大的理直气壮,气势自然低得多了。

“不过,我相信不是你干的。”洪凌锋强势起来还是相当有分量的,“也许你是个花花公子,但不是杀人狂。你懂得分辨每个女人的特质,并根据具体情况给她们机会,尽管有些机会对她们而言是陷阱。你的原则想必是不拒绝、不承诺、不负责。”

白鹤荪垂下眼皮,下巴颏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油似的。

“我们需要知道那天晚上你房子里所有人的名单,他们当时都在做什么,还有你清醒以及不清醒状态下所知道的一切。”洪凌锋说。

走进大伯书房的时候,白鹤荪整个人还是懵的。讯问主要由洪凌锋、柳春江进行,香川在一旁默默观察。白鹤荪列出一份共十九人的名单,包括他自己。在白鹤荪的描述中,昨晚是替朋友张罗的场子,小范围的少爷聚会,每人都带了女伴,一个新加入的少爷带了姜雪樱来。第一眼确实惊艳,虽然素面朝天,但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与娇怯的光芒,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心动。身为主人,放任姜雪樱在一群盛装男女中间清汤寡水地杵着,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征得对方二人的同意,白鹤荪让另一位少爷带男士置办服装,自己从楼上堂姐的衣橱挑了件过季的海棠初沐的礼服和香奈儿的鞋子,带她出去包装一番。

“带她来的那个人叫什么?”

“不知道。他也是刚进圈的,不怎么会玩,长得也比较沧桑,看上去快四十岁了,我们都叫他四十少。”

晚上九十点开始的party,午夜时达到高潮,凌晨一两点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几位少爷暂时消失,应该在楼上某个房间跟女伴嗨皮。

白鹤荪坚决否认自己吸毒,只承认喝大了,有点儿不清醒。恍惚记得大概凌晨两点多,自己看过一次手机微信,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上楼喊人清场,一眼看见在公共卫生间地上躺着的姜雪樱。他上去摸了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而且身体已经发凉时,他也一下瘫在了地上。

他忘了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想什么,只记得最先赶来的是程七少爷。他先收拾了化妆台上的睫毛膏、唇膏、粉扑,地上的酒杯、手提袋、高跟鞋和从手提袋里掉出来的零零碎碎,统统打包塞进了一个箱子,然后他们一起把姜雪樱抬到车上,开车找了条偏僻的小巷。两人抬着尸体扔进巷子,随后想起来姜雪樱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是白鹤荪堂姐的,价值不菲,就急急忙忙把它摘了下来。

最后,白鹤荪一人在曙香湾躺了一上午,头疼欲裂,如果不是看见手边的项链和脚下的纸箱,他甚至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噩梦。再后来,他把项链和纸箱带走,吩咐保安和保洁把曙香湾打扫干净。

“那纸箱现在在哪里?”洪凌锋问。

“在我房间。”

“这里?还是……”

“我家的别墅,离这里几百米。”

洪凌锋站起身:“请带我们去取一下物证。”转头吩咐柳春江,“给寒松打电话,让他通知技术处再派一组人过来。”

经过整整一天的追查,晚上,刑警队召开碰头会。

首先汇报的还是李总管:“这是法医处下午刚刚提交过来的补充报告,”他将复印件分发给所有人,“姜雪樱体内发现男子精液,没有参照物,暂时难以比对鉴定。”

洪凌锋阅读速度快,最先发现端倪:“死者的血液样本中发现高浓度的氯胺酮?”

李总管回答:“极有可能吸食过量导致死亡。尸检没有发现致命的钝器或穿透伤,排除外力伤害致死;全身皮肤没有发现新鲜的针孔,鼻腔黏膜也没有过度受损,不是注射也不是鼻腔吸入,大概率是口服。只是暂时无法明确被害人是主动还是被动吸食。”

唐岱融说明今天现场勘验情况:“曙香湾二层公共洗手间里提取到不止一个人的呕吐物,地上的血迹经比对确定是死者姜雪樱。而且,我们搜到几包大麻烟、K粉,还有开心水,藏在阁楼储物柜的暗格里。”

这个消息让在座所有人精神一振。

K粉也叫“嗨粉”,是氯胺酮的俗称,在医学临床上一般作为麻醉剂使用。吸食方式为鼻吸或溶于饮料后饮用,能兴奋心血管,是娱乐场所的常用毒品。氯胺酮药力迅速,三十秒钟、少量摄入即可致人昏迷,即使受害者清醒后也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开心水多是一种无味、透明、液态的毒品,是由冰毒、摇头丸、K粉混合而成,经常使很多人在无意中成为毒品吸食者。

唐岱融又说:“檀宫别墅搜出的纸箱,里面有钻石项链和疑似死者生前使用过的化妆品和手提袋,项链上提取到了死者的表皮细胞。”

洪凌锋打断他:“手提袋里的东西都送检了吗?”

“呃,里面有唇膏、睫毛膏、粉扑、香水,还有个糖果盒,里面像是薄荷糖……”唐岱融显然没有高度重视手提袋里的东西。

洪凌锋深深地看了小唐一眼:“手提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跟皮肤接触或直接入口的,都要交给技术处毒物组化验。”

李总管接着汇报,其实也是给唐岱融解围:“我们询问了被害人在农业大学的校长、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大家对她的印象都不错,美丽、聪明、能干,社团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明天有个小型的联谊会,好像是跟什么公司共同举办的,宽恕的微信公众号上也发布了预告。”说着,他递过来此次活动的宣传页,上面有节目单、报名须知。

洪凌锋想了想,点名道:“香川,你有什么看法?”

香川孤独地坐在长桌的一角,始终在记笔记、翻看法医报告。此时抬起头回复道:“暂时没有。”

“说说看,”洪凌锋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香川也理解洪凌锋的言外之意。虽然她的性格不擅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发表看法,但他们现在是一个团队,不应该也不能任性地让团队适应自己,洪队长是在帮她融入这个团体。简单组织一下语言后,香川说:“有一个问题:手机呢?”

“什么?”

“死者的手机去哪儿了?带她来的那个男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沉默……

洪凌锋最先反应过来,安排下一步的侦查重点:“寒松,明天你和小柳儿一起,按照名单上的名字,挨个询问,尤其是要找到带她来的人,捋清死者进入曙香湾后的具体行踪,什么时间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特别是他们吸食毒品的时间。如果他们不肯合作,就带他们去血检和尿检。”

李总管点头称是,柳春江却身体一僵,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小唐,让毒物组检验一下死者血液中的氯胺酮,和曙香湾别墅里搜查到的K粉、开心水里面的氯胺酮成分是否一致。通知技术处,查询死者手机最近几天的基站位置,包括网购信息和收发的邮件信息。手提袋里的东西,让毒物组尽快拿检验报告出来,不要顾此失彼。”

“明白。”小唐郑重点头。

“香川,明天咱们去农大。”

“收到。”

第二天,洪凌锋一上班就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柳春江的桌面上,多了一大束点缀了满天星的香槟玫瑰,用淡紫色雪点纱纸包着,扎着红色飘带,娇艳又醒目。上面还拴了个小卡片,龙飞凤舞的字体:“谢谢你相信我。白鹤荪。”

柳春江拎着花下楼,顺手把香槟玫瑰扔进电梯间的垃圾桶,跟着李总管走出门口走向警车,突然,仿佛又一道闪电“咔嚓”一声朝她劈来——白鹤荪。

那天在大伯家的别墅里,第一眼看见的柳春江着实令人惊艳!她整个人仿佛包裹在冰蓝色的海洋世界里,有光泽的皮肤、晶亮的眼睛,身体只要轻微移动,就仿佛是在海洋上踏波而行……这样一个绝代佳人,跟着洪队长冷着脸向他询问、记录,甚至不耐烦地发号施令——实在太有冲击力。这种冲击让向来吃喝玩乐、不怎么问世事的白鹤荪觉得超级酷。喜欢就去追,这对白鹤荪来说,就是一种本能。

白鹤荪扬眉微笑:“昨天你们走后,我也反省了自己的错误。我想亡羊补牢,如果你们想找前天晚上曙香湾别墅里的人,不如让我来带路,也算是为了早日洗清我自己的嫌疑。”

这点倒是出乎李总管的意料,但出于习惯他还是委婉地拒绝道:“不麻烦了,昨天你提供的信息已经帮了大忙……”

白鹤荪抢过话锋:“那些少爷都放荡不羁,想躲起来容易,我带你们去,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今天洪凌锋带着香川去农大调查,让柳春江心里憋着口气,非常想让自己的调查做得尽善尽美,如果有这么个“圈内人”做导航,说不定真的会有意外收获。

白鹤荪发现了柳春江的表情变化。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等美女更进一步地做出指示,他已经自告奋勇地争取道:“坐我的车吧,这车招摇一些,去那些地方反而是通行证。”说着一摁车钥匙,只听“滴”的一声,门口一辆保时捷CarreraGT2耀武扬威地亮出“獠牙”。

柳春江哼了一声:“双座的,怎么坐?”说着走向一辆丰田霸道。

笑眯眯的李总管冲白鹤荪客气地招手:“白先生,你是跟我们一起,还是开车带路?”

这边是猛烈的进攻,那边却如冷战一样冰冷。洪凌锋冲身边始终像幅静物画一样坐着的香川发问:“不累吗?”

“什么?”

“老这么端着……你跟别人都能装个笑脸,怎么到我这儿就进入核反应区了?”

香川纳闷地看着他:“跟你为什么还要装和蔼装温柔装热情装善解人意装亲密无间?”

她连珠炮式的几个“装”,成功把洪凌锋也“装”了进去。洪凌锋口不择言地将刚才香川的话原封不动打包回去:“什么?”

香川靠回椅背:“你我是知根知底的人,熟悉彼此的底线,不会胡思乱想。他们都不认识我,而我又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对症下药给他们相应反馈就是。”

洪凌锋问题宝宝上线:“什么底线?”

“你的底线是不要妨碍你破案,我的底线是不要害我,而我知道你绝不会害我,所以在你面前不必伪装。”

听了香川的评价,洪凌锋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懊丧。高兴的是香川竟然把他当自己人,当成不需要伪装的朋友;懊丧的是此人面热心冷,想热络真能迅速地培养起感情,想拒绝也能把自己包裹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放抗日战争时期绝对是屠刀下不低头的烈士……她厉害就厉害在别人永远别想先一步了解她的心思,若是她想对付你,你永远猜不到她会如何出招。

暗暗咽下一声叹息,洪凌锋也失去了探索的兴致,开车开得像要奔赴前线的壮士似的。打开车窗给自己点了根烟,香烟的雾气竟也有了些许硝烟的味道。

初春时节,校园里的景致最好。刑警队门口的杨柳还光秃秃的,农大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枝枝叶叶舒展了鲜嫩的鹅黄粉白翠绿,迎风吐蕊、欣欣向荣。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挖了几个浅坑,虽然敷衍,却因此有了庭台、廊桥、奇石、怪松,趁着池塘的波光潋滟、倒影生光,真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才开学不久,寒假里被父母大人押着会见各式亲朋的大学生们终于“刑满释放”,蓬勃的生命力都化作盎然的春意。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幼儿长牙时的牙龈肉,感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省城作为人口相对密集的城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农大校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铁笼里关着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地发泄。在这种树影幢幢的地方,简直是各种花边流言的集散地,带着温热的唇齿气息,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有真有假、有善有恶,诡秘而叫人激动。

树影深处,一个鼻子下巴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儿捧着热豆浆热咖啡似乎在等人。不到五分钟,远处跑来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儿。痘痘男抬腕看表,冲她笑笑说:“你迟到了。”女孩儿两手一摊伸出舌头说:“对不起,被一些事耽搁了。”洪凌锋离两人一树之遥,心想真不知道爱情在他们眼里意味着什么。

只听女孩儿含羞道:“晚上你们社团不是有联谊会吗,怎么有时间约我过来?”说完往后一拢头发,低头等待,额头上几粒鲜红的青春痘扬眉吐气。

痘痘男老练地笑笑:“有庞太师就够了,我们都是点缀。”

“姜雪樱呢?她也是点缀吗?”

“当然不是。她是花瓶,最大最显眼的那个。”

女孩儿轻笑:“怎么个显眼法?”

“听说每次活动之前,要从头到脚细细打扮。先用冰袋敷脸,然后做半小时瑜伽,身体热起来之后,用去角质凝胶磨砂膏洗澡,手、脸和脖子涂上水晶面膜,敷十五分钟,洗干净后,才是化妆时间,保湿霜、抗衰老眼霜、保湿防护乳液、粉底液,还有一堆我叫不上名字的彩妆品牌……”

“天哪,女孩子洗脸洗澡的步骤,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女孩儿这次的瞪眼不是装的,绝对货真价实。

“这在我们那儿是公开的秘密。庞太师表面讳莫如深,姜雪樱却巴不得大家都知道她脸上擦的Dior眼影、喷的Channel香水、拎的Gucci包包、挂的Hermes腰带……”

“那不成行走的广告牌了?”

“错,是行走的价格标签。”男孩儿一本正经地纠正,“要是碰她一下,马上能知道那个部位的品牌和价格:‘啊!这可是一万七千块的施华洛维奇水晶手链——’”

“哈哈哈哈,”女孩儿笑得前仰后合,“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社团要是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越夏,也不至于这么落魄。”

“嘁,越夏早被伤透了心,现在提也不提她了。”

“姜雪樱在农大搅风搅雨,如今冲出校园走向社会,你们男生总算渡劫飞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我们男生?我才不是……”

痘痘男热情满满,身体总是有意无意向对方轻轻摆荡。可惜女孩儿防守森严,几番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让痘痘男壮志难酬,只能化作长长的哈欠与叹息:“姑奶奶,喝完了吗?站久了腿酸,咱们回去吧。”

不出意外地,男孩儿女孩儿的一番对话惊起池塘边的几只鸳鸯和鸥鹭,只听小树林中远远近近地有人感慨:

“我就说嘛,这么久没听见姜雪樱的花边新闻,原来转战到校外了。”

“哎呀,你管她呢。”

“看她早出晚归的样子,估计早被吃干抹净了。”

“别这么刻薄。”

“对别人是刻薄,对她而言叫陈述事实。”

“走吧走吧。”男朋友似乎不愿意深谈这个话题,哄哄劝劝地把女朋友带走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远,两个女孩子尖细的声音响起,颇有些愤愤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嗨,你说刚才那个?”

“知道,曾经的吕布,改邪归正了。”

“他女朋友不知道?”

“如果姜雪樱是貂蝉,单她们学院,十个吕布都不止——她在学校里貂蝉戏吕布,有几个被卖了还在替她数钱。”

“那么多吕布,没人为她决斗啊?”

“怎么没有,年前年后好几场呢,有的都见血了。”

“辅导员不知道?”

“民不举官不纠呗,赢的见不得光,输了的更不想闹大。”

“啊,真令人向往。”

“嘿嘿,你思想有问题啊,对这种人也值得向往?”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他们社团真了不起,能让姜雪樱出去祸害社会,这总比祸祸农大里的纯情小男生要强些。”

“农大的男生是给她练手的,属于初级阶段。连这关都过不去,一辈子别想出山。”

“农大男生真惨……”

池塘边人来人往,俩人听了几处树根儿,没有更多的新鲜事了。洪凌锋想起晚上六点的联谊会,看看时间,再跟香川眼神确认一下,迈开长腿向办公楼方向走去。

之前向农业大学的校长等人询问姜雪樱情况,李总管没有过多透露案情,校长也懂事地没有追问,只是猜测姜雪樱涉案,严重一点儿可能失踪了,既涉案又失踪,难怪警察一趟趟来问。这次洪凌锋又来问社团情况,校长知道的不多,而且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仿佛是热线,地球少了他不会转动。校长委托教务主任来接待洪凌锋,好在教务主任对宽恕社团了解颇多,在洪凌锋的启发下,聊家常似的说了许多。

宽恕是校园里的影视戏剧创作社团,有个小小的电视台和广播站,本来还有月刊。由于自媒体平台狂飙突进、横扫纸媒,《宽恕》已经停刊,广播站仅剩下临时插播重要通知和校园广告的功能,只有电视台动不动举行大大小小的招新、迎新、观影会、茶话会、歌舞会、义卖会,在公众号、视频号上广而告之,算是定期发布作品。

对于姜雪樱,犹记得她入校第一天带给农大校园的惊艳,肤色如水、纤腰一束、长发袅袅,一双大眼睛仿佛小鹿般纯洁无辜,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雪樱整个人从头到脚似乎流淌着一种气韵,这种气韵只可用两个字概括:女人。或者不止女人,而是凌波仙人,这样的人与生俱来是让人流连忘返、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

在农大校园,不识雪樱之姣者,无目也,不识雪樱之美者,非人也。虽然人尽皆知没有雪樱就没有宽恕社团的创建,但其实雪樱只是宽恕社团包装下的精奢产品,越夏才是挖掘并重塑了雪樱之美的人。

越夏是社团的创立者之一,家庭条件不错,家教也好,每次社团有活动,都是她向教务处、学生处做汇报。“越夏在家,应该是个不受宠的孩子,”教务主任说,“也许因为是女孩子。商人家庭,男孩子受到的关注肯定更多一些。”

可以想见,身为成功商人的父亲对长子寄予厚望,走到哪里都在言传身教,而大哥确实能干肯干,年龄相近的二哥成为大哥的帮手,将家族企业做大做强,堂哥表哥们纷至沓来,三哥稍稍受到忽视,越夏作为妹妹则可有可无了。

从外人角度看这个家实在很好,父母能挣钱,哥哥们上进,妹妹优秀,人人都羡慕。只有越夏觉得没什么好羡慕的,父亲不喜欢自己,母亲也不喜欢——那个家,没有人味。

考上农业大学的越夏性情练达,小女生的娇态并不多见,见惯家人纵横商场养成的人生观锋利如刀,事情一旦发生,首先便求解决之道,后悔的情绪顶多叫归纳或反省。但这一切,都内敛在其貌不扬的表象之下。

又聊几句,教务主任递给洪凌锋一沓子A4纸:“这是你们要的部分学生简历,姜雪樱和她的舍友、越夏和宽恕社团成员,还有一些男孩子,都是和姜雪樱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教务主任谨慎地措辞。

知道对方有事要忙,洪凌锋也不再勉强:“谢谢您提供的信息。您先忙吧,我们自己再逛逛。”

“行,你们随意,有需要再给我打电话。”

学校礼堂在明德广场北侧,周围一片小树林。广场和树林的边边角角堆叠着不少雕塑,材质五花八门,有的像思考者抬头望月,有的像农民锄禾日当午,有的远看像去了圆顶的泰姬陵,有的怎么看怎么像一群溃兵经过凯旋门。

联谊会在礼堂二层,南侧是个不大的小舞台,北侧的桌子铺着白桌布,上头有中西式的点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饮料。座椅被摆在周围,留出空地疑似作为舞场,小舞台西侧,几个男孩儿女孩儿在操作台周围忙碌着,笑语晏晏、步履交织,很是养眼。一个戴眼镜、面相团团如大阿福的男孩儿笑着说:“以前社团招新,起码是在选美,谁漂亮谁上;现在可好,像在选鬼,丑成什么样的都有。”

另一个戴了金丝眼镜的女孩儿反驳道:“别胡说。”以为她要苦口婆心地规劝,没承想却道,“如今鬼的势力大,鬼山鬼海,惹不起。”

大阿福偷笑:“你把庞太师都骂进去了。”

“才没有。”眼镜女瞪了对方一眼,也绷不住笑了,“他是挑鬼的,不对,是在挑蟋蟀,看谁斗得最猛挑谁。”

大阿福做恍然大悟状:“怪不得农大的自杀率这么低,进社团之前要厮杀,进了之后还要厮杀,原来心理承受力差的已经在进这两个门槛时死得差不多了。”

“你别胡说啊,庞太师心情不好,当心他找你麻烦。”

“不就是姜大小姐还没到嘛,又不是第一次。”

“这次不一样。”说罢,她向周围瞄了一眼,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雪樱已经好几天没回宿舍了。”

大阿福纳闷:“你以前不是常说她夜不归宿吗?”

“咳,你怎么听不明白重点啊?以前她夜不归宿,至少跟越夏报备——现在,越夏都好久没跟她吵架了。”

“哇,你们女孩子靠吵架维持友谊啊?”

眼镜女一脸不可与高人共语的表情说:“有越夏管着,她才能不挂科,兴许还有奖学金拿,连越夏都放弃了,难不成她真的要休学嫁人?”

“不是吧?”大阿福思索了一会儿,“雪樱还是有一定能力的。”许是觑到眼镜女的脸色,立即改口,“当然要看怎么划分,比如交际能力,她给别人的第一感觉总是非同凡响。”

“第二感觉呢?”

“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喽。”

“切!说话不尽不实、鬼头鬼脑。”

“你跟她还一宿舍的呢,你说说第二感觉?”大阿福不服气。

眼镜女更不甘示弱,快速反击道:“她跟所有带把儿的都亲密,跟我们没感觉。”

“庞太师呢?”

眼镜女露出思索的神情:“对哦……你说,她跟庞太师有没有过……嗯?”

“这个真不好说……”两人的肢体和表情从剑拔弩张又恢复到叽叽咕咕笑笑闹闹的融洽中。

台子的另一侧,正是对洪凌锋而言听得几乎如雷贯耳的“越夏”和“庞太师”。

因为俩人长得实在太有辨识度了。

越夏瘦瘦小小,五官长得“轻描淡写”,又带着点儿不协调的倔强与淡淡的无奈。她穿了非常正式的黑色长风衣,有型有款,但是跟她稚嫩的长相一点儿都不搭,甚至看起来有点儿怪,又有点儿可笑。一般女孩子做清冷状多少会让人觉得我见犹怜,至少想去安慰,但她没有,似乎不想表露脆弱等太多情绪,清是清肃、冷是生冷。

庞太师则是个高大略胖、看上去养尊处优的男生,此刻正擦着汗问越夏:“雪樱还没到?”

“不知道。”

“可是都四点了……”等了一会儿,见越夏不说话,庞太师觑着她的脸,恍然道,“她不知道?”

“上午没见到她,微信也没回。”

“昨天呢?前天呢?天爷啊,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庞太师越说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上周三晚上就跟她说了,”越夏明显不太自信的口气,“她应该会回来的,咱们先把该做的事情准备好。”

“万一,她不回来呢?天爷啊……”

洪凌锋站在角落里听得入神。作为站在上帝视角的人,他也想知道这两人会怎么办。

庞太师擦着汗原地琢磨:“广告公司指名道姓要见她,虽然没签字……口头合同也是合同啊。”

终于,越夏说:“坦白吧,说清楚雪樱的性格,这样的人估计他们也不敢用,再把社团的人挑几个,问问有没有合意的。实在不行,只能赔偿。”

“天爷啊,代价也太大了。”庞太师犹豫。

“要不怎么办?”

“都怪我、都怪我……”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解决问题要紧。咱们把姿态放低,你委屈些。”

“我没问题,我得想想怎么说。”

“做错了要认,挨打要立正。我让人重新准备礼物,多准备几份,你留心些,公开送他们每人一份,我再选几样小的、更贵重的东西,你私下里再送一遍,这样一来,哪怕明面上的好东西拿出来了,暗地里还是会有私心。只要有私心,我们就好办事。”

“好,我先去准备。”庞太师拖着胖胖的身躯走远。

越夏掏出烟,片刻又收了回去,习惯地右手抱胸,在左胳膊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着。

联谊会还是很成功的。前期的广告起了不小的作用,现场颇有人气,众人吃吃喝喝,中间点缀几个精彩节目,重头戏是舞会,从抒情的交谊舞到欢快的民谣再到校园摇滚,台上台下疯狂而热情,个个都在呐喊狂欢。广告公司的小头目由庞太师自始至终陪着,没出现关于合同纠纷的吵闹,甚至很尽兴地跟学生们一起唱唱跳跳,算得上宾主尽欢。

趁着众人的喧嚣,洪凌锋和香川逮着机会问了好些在场的同学。从宽恕社团问起,问到该来没来的姜雪樱,问起社团的几次观影会和影评会,现场的社团成员以为是有意向合作的人,赶紧招手让越夏过来。

然而越夏很警觉,第一反应是问:“你是警察?”

洪凌锋愣了一下:“哈,你怎么判断我是警察?”

“气质很像。”

“我很伤心,”洪凌锋笑了笑,“我以为我看上去很年轻。”

“警察并不是年轻的反义词,只是一种气质,就像学生也不是年轻的代名词。”

“怎么讲?”洪凌锋饶有兴致。

“很多人活到很老还很年轻,也有很多人很小就开始沧桑了。”

旁边的香川锐利地盯着她,洪凌锋则是近乎惊愕地体会到她那远超年龄的哲学思辨。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儿,小巧的个子,玲珑的身材,长得也并不算很美,和柳春江比起来,小柳儿要比她现代而有魅力得多。但是,她那纤柔的线条,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却使她显出一股颇不平凡的美来。与其用“美”这个字,不如用“动人”——美丽的女孩儿很多,动人的女孩儿却极少,这个叫越夏的女孩儿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

越夏看着眼前这个并不否认自己是警察的男子,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那略带棱角的嘴唇和下巴,都是相当倔强和自负的。不行!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他和你不是同类,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他和你属于两个世界,甚至两个星球,那距离需要用光年计算。想到这里,越夏的脊背挺直了:“请问你想问什么?”

洪凌锋没有反应过来,香川抢着问道:“有人报警姜雪樱失踪,我们来找她。”

“哦,我也很多天没见到她了。”

“你最后一次见姜雪樱是什么时候?”

越夏想了想:“周一早上,Or1bw5zxy3Rum87d/6InFw==上午有课,走前看见她在宿舍里,下午实验课她没来,后来……没再见过。”

“她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还好吧,除了夜不归宿,不过这在大学校园里也不算反常。”

“你认识她在校外接触的人吗?”

“不多,以前我们是无话不谈的,现在……很少了。”

“都有哪些?”

“嗯,”越夏半仰着头想了想,“都叫不上名字,广告导演、摄影记者,还有几个据说是富二代……你们可以问问庞太师,外联工作主要是他负责。”

“庞太师?”

越夏微笑:“社团的实际负责人,我们都叫他庞太师。”

洪凌锋发现,越夏的笑容颇为动人,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窝。洪凌锋忽然一本正经地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儿,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笑。”

越夏的两颊微微泛起酒红色。唉,她心里叹着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儿,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我了,”她盯着他轻轻地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香川又问:“你们社团的性质是什么?”

“主要是电视台,帮忙筹办校内艺术节、年底的联欢会。”

“向演艺圈输送人才?”

越夏的目光锐利起来,眼睛像两泓清而冷的深潭:“是替学校培养人才。今后发展都是个人选择,外人无权干涉。”

“哈哈,”洪凌锋大笑起来,“你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儿,不过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越夏扬起睫毛,又迅速落了回去,心思却荡漾开,“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绪在洪凌锋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对面的洪凌锋也沉默着,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这张脸,她是富于表情的,变幻多端的,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直到庞太师送走客人重回现场,远远地喊:“越夏!越夏——”越夏几乎条件反射地弹了一下,回身朝庞太师挥挥手。

一步三颤小跑过来的庞太师跟越夏交接了广告公司的事,跟在庞太师身边的是两个年轻学妹,看样子刚刚扛起雪樱不管不顾扔下的社团大旗,被广告公司相中,此时满脸喜出望外、神采飞扬。打断庞太师的喋喋不休,越夏示意让他先接受警方询问。

庞太师说的跟越夏大差不差,他在上周三招新会的晚上最后一次见到姜雪樱。

当天晚上招新结束,庞太师拎着大号购物袋走进实验楼大厅,迎面被一高一矮两个女生截住,其中一人笑道:“庞太师,又来挖我们墙脚。”庞太师赶紧摆出一脸谄媚:“哎哟,哪敢哪,我们特意在每年的下半学期招新,就是为了不跟其他社团冲突。”对面的高个儿女孩儿哼了一声:“我们好不容易培养的尖子,你们勾勾手指头就掐走了,还说风凉话。”矮个儿女孩儿拉长了声调说:“谁让咱们一贫如洗又一文不名呢,当然拢不住人。”

“哎哟,二位姐姐,别寒碜我了,我保证,只要是你们的人,必定事事以你们社团活动为先,绝不食言,怎么样?来来来,这是给新人预备的礼物,还没来得及送呢,先请二位姐姐赏脸鉴定一下。”说着,掏出两个大礼盒塞进对面两人的怀里。是韩国伊蒂小屋的彩妆套盒,它的单品价格都不低,那么大个礼盒,恐怕要好几百元呢。

高个儿女孩儿撇撇嘴,矮个儿女孩儿却知道便宜不可占尽的道理,笑着说:“得了,不耽误你去汇报工作了。学弟学妹们有自己的选择,我们不拦着,行了吧?”

“得嘞,谢谢两位姐姐。”庞太师边笑边拱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电梯。

九层,刚走出电梯,走廊里就听见有什么声音忽大忽小,大的时候嗡嗡嗡,小的时候嘤嘤嘤。庞太师叹口气,站在化学实验室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只听里面有个女声陡然拔高:“他说他会娶我的。”

“说你就信?他有多少次一句话不说就失踪几天?带你回家见过家长吗?给过你婚礼的期限吗?”

“他说过的,他不会骗我的!”

“连至亲都可以各种算计欺骗使绊子捅刀子,你在真爱环境里待久了,是眼睛瞎了看不见,还是自我安慰骗自己?”

“可是我爱他呀!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他……”

“他会要你吗?”

嘤嘤嘤的哭声传出来。

“外面的社会很残酷,想通了也简单,现在已经不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的时代了,想立牌坊,没人拦着,想要利益交换,就痛痛快快的。”

“我该怎么办?越夏,我该怎么办?”

“想要什么自己想清楚。见猎心喜想玩欲擒故纵,就用好手段,别纵得过了头纵跑了猎物;想收网,就周密一些,免得鱼太大破网逃了,想要别人的真心实意,就用你自己的去换……无论哪一种,路是你自己选的,死磕的不要嫌自己亏了,放手的不要恨自己怂了。”

声音越来越低,里面似乎安静了一阵。突然,门被打开,一个纤弱的女生低着头走出来,悲伤过后的容颜有一种别样的澄净。庞太师让开路,轻轻唤了声:“雪樱?”对方看也没看,低着头在他的视线中款款走远。

庞太师走进去,只见硕大的实验室被工作台切割成不同区域,角落的台子上摆放着器皿和显微镜,旁边的电脑正在工作,门口的空地上掉落一个LV手包,周围散落着唇膏、睫毛膏、手机、粉扑、香水、糖果盒。庞太师放下购物袋,低头把东西捡起来放进LV包里。

“别捡了。”站在窗边的越夏冷冷地说,“回回外头受了气,都来闹这么一出。”风闷闷吹过,窗外刚发芽的树枝轻晃,映着窗上树影凌乱,似一根根枯瘦的手指在漫天飞舞、乱抓乱抢。她掏出烟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嘴边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照着墙上赫然几个字:禁止吸烟。然而花立时谢了,又是满墙的冰冷与枯寂。

庞太师笑着开解:“雪樱是小女孩儿性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哼,要是跟她一般见识,早气死多少回了。”对方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仿佛是借助工具将胸中大团大团的浊气泄洪,却也迅速平静下来。

外面早就黑透了。天空似乎有云彩缓缓游动着,漏出疏疏几颗星,不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阑珊,风吹树摇影动,那姿态更像饕餮吞吃的张狂,白天的人声鼎沸,这时候全消化在更阔大的黑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点点遥不可及的希望,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萤火似的自照着。

“说说那边的情况。”掐掉烟,越夏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庞太师简单说了招新现场的情况,递过去一沓报名表:“这是最后的九个人,有两个相当不错。”

“嗯,”越夏仔细翻看一会儿,“这两个人你亲自管理,分寸自己把握,别操之过急。”说着掏出手机操作几下,“钱给你拨过去了,当花则花,不要在乎这些小钱。钱是工具,不是负担,用好它。”

庞太师坦荡磊落地微笑点头,没说什么表忠心的废话。因为他知道,对方要的是能力,不是马屁,这也是长时间以来,他的能力和品格为自己赢得的信赖和尊重。作为副手,他觉得对方非常明白自己绝不会贪图这点儿蝇头小利,而是要去追求和赚取属于他庞太师的公司原始股。

……

做完例行的单独询问,再看越夏,她一边指挥众人将礼堂二层恢复原貌,一边举着手机打电话,忙得四脚朝天。窗外吹来一股晚风,带着清新的凉爽,轻拂着越夏的头发,一丝丝地拂松她脸上绷紧的皮肤。

舞会接近尾声,仍然有学生在舞池里随着轻柔的音乐摇摆。洪凌锋沉默地靠在门口,目光始终追随着越夏。

小小的个子,腮边飘垂着几绺头发,嘴唇紧紧地闭着,走路时微微带起风衣的下摆,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天花板上的蓝白灯光点点闪耀,给人一种星辰大海的错觉,地灯的光晕淡淡涂染在她的脚踝、腰身、肩头、发际,使她看来像一道魅惑的剪影,带着圣洁的镶边,却杳不可及。

从农大出来,洪凌锋很想整理一下大脑里纷乱如麻的信息,可惜未能如愿。他的手机刚取消静音,耳朵便被此起彼伏的铃声占得满满,不给他留一点儿思考的缝隙。

香川一直望着车窗外面,似乎洪凌锋的忙碌与她无关,也确实无关,她的脑袋一团乱麻,思绪翻飞。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洪凌锋的车开得笔走龙蛇,香川坐得笔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握着手机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回到刑警队,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坏消息是姜雪樱血液中的氯胺酮含量,跟曙香湾别墅搜出的毒品成分,均不相符。血液中的氯胺酮是被提纯过的,高度浓缩的,而K粉、开心水里的氯胺酮是被稀释过的。好消息是那晚的聚会中竟然有个摄影师,因为白鹤荪的引路,李总管他们深入腹地、直捣黄龙,在摄影师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之前拿到了关键证据。

柳春江容光焕发,笑盈盈地说:“他们都是圈里人,谁都知道谁,进去了不用满地搜,直接就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可惜没搜到毒品。”

李总管也笑:“能找到这个摄影师,完整搜出他的摄像机和硬盘,小柳儿功不可没。”

柳春江得意地扬着脸:“那摄影师整个一猥琐男,就是那种装绅士给女生开车门,都要摸一把小手的那种人……你们看录像就知道了。”

摄影师不知道是忘记吃药还是嗑药了,始终开着他的摄影机,不仅怼脸拍、贴地拍,还有各种角度的偷拍。镜头里能清楚找到姜雪樱前半夜都在一层,与某个沧桑富二代形影不离,乖巧柔顺地做小鸟依人状。大概十二点半,她跟着富二代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摄影师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镜头里是姜雪樱被包裹得水蜜桃一样的翘臀,上楼后与水蜜桃分道扬镳,然后是房间的门,打开,里面似乎一男二女关着灯在闹,紧接着是尖叫声、打闹声,鞋子和衣服飞向镜头,黑屏……

李总管解释:“镜头转过去,走向二层房间的几秒钟,从走廊装饰玻璃的反光看见姜雪樱跟那个富二代进了另一个房间。”

柳春江补充:“可以确定姜雪樱的死亡时间就在此后到凌晨三点之间,所以要搞清楚她跟那个富二代进入房间后干了什么、吃了什么。”

“人呢?”

“还没找到。”李总管说,“这帮少爷秧子尽是些绣花枕头,我们一个一个找过去的时候,有好几个昨晚又是通宵,还没睡醒呢。”

“总有个介绍他进圈的人吧?”

“都一口咬定当晚是第一次见到四十少,哼,该聪明的时候装糊涂,该糊涂的时候装聪明。”李总管叹气。

柳春江又说:“小白说那个四十少现场发过名片,根本没人要,有人还开玩笑,说这里不是CBD,名片没用。”

“小白?”洪凌锋看了柳春江一眼,又收回目光。

李总管连忙解释:“就是白鹤荪。”

洪凌锋不再追问,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有名片,应该是商圈的人。”

“查了,暂时没找到,兴许是嗑多了在哪里醒神呢。”柳春江说。

“不能猜,要有证据。”

“是你说的要大胆猜测小心求证。”见洪凌锋张嘴就否定自己,柳春江有些不高兴。

“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说结果不能马虎。当然你们今天也很辛苦,先把证据链敲死,明天找人。”对于脾气有些骄纵的小柳儿,整个团队宠溺有加,即使她说话冲一些,洪凌锋也不觉得冒犯。

柳春江“切”了一声,不了了之地问起农大的调查情况。

现在是信息共享时间,洪凌锋说得很细,一边说一边梳理,常常嘴跟不上大脑,又怕思路会断,一句紧似一句。倒是柳春江,亢奋的大脑一直在线,突然揪出关键问题:“那个越夏,跟死者同社团又同宿舍的,会不会是个女同(女同性恋)?”

犹如当头棒喝,办公室的人似乎真的被敲了一记,集体静默一秒钟。

李总管恍然道:“如果越夏是女同,一切都找到逻辑了——她喜欢被害人,所以事无巨细地照顾她,但被害人不一定喜欢她,甚至不是女同,所以常常夜不归宿,自己跑到外面花天酒地。被害人本来就漂亮,很容易被觊觎、灌药,然后……”

“被错手了呗!”柳春江替他补充完整。

洪凌锋锁紧眉头听大家的分析,有时点头有时摇头,让人搞不清他目前的精神状态。

的确,那个越夏理性得不像个女孩子。洪凌锋心想,作为一个学生,在农大政治处、秘书处、教务处的围追堵截下打理一个略带营利性质的社团,身前身后障碍重重。尤其今天,约的主持人应到不到,还有口头协议的广告公司现场观摩,她却能处理得冷静果断,实在让人刮目相看……可是,洪凌锋深知自己内心深处有个坚决的否定词:不是,她不是女同。

站在办公室中央,好一会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愣着,洪凌锋此时的思想是停顿的,眼前却慢慢浮起一个人影——站在光影里,眼睛里微微地闪着光,黑长的头发随风飘荡,背后的光线烘托着她,使她像一个镶了银边的剪影。他闭上眼睛,那影子还在;他睁开眼,办公室里的一切人和物都不见了,那影子还在;摇摇头试图甩掉什么,那影子还在。

柳春江目光炯炯地盯着洪凌锋,眼角瞥向香川,后者也在睁着眼睛假寐。

感受到柳春江的审视,洪凌锋不想再探讨下去了,一切只能等鉴定结果出来再说:“先到这里吧,今晚都好好休息,明天继续战斗。”

柳春江斜着眼撇了撇嘴:“知道你们今天没收获,别老想着啦,方向错一回又能怎样?”

洪凌锋不以为意,却不想让香川难堪,半解释地笑道:“嘿,也不算错,我们查受害人,你们抓凶手,咱们齐头并进才能串成完整的证据链。今天你们有了新线索,功不可没。”

“说不定这次我们会抢先哦。”柳春江得意扬扬。

“好期待。”哄完小柳儿,洪凌锋扭头吩咐李总管,“寒松,涉毒的相关证据和线索,随查随固定,打包整理好,案件结束后要一并移交禁毒处。”

“明白。”

是夜,隔着半个城区的省城农业大学里,宽恕社团也在召开一个不太成熟的检讨会。

宽大的化学实验室里,社团几大当家零零散散地或靠或坐,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刚刚办完的联谊会,他们挑乐队、选节目、拉人手,还要四处赔笑脸、堵窟窿,自觉已踏入成年人的社会,成为精英的一分子。

宽恕就像是个舞台,有人长袖善舞,有人机关算尽,有人自以为占尽天时地利,有人用金钱敲开另一条赛道。越夏知道自己不漂亮,这么多年已经习惯性地站在人后,看台上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

今天“撞”见的那个警察,于她而言,简直像是撞了鬼。越夏二十几岁的年纪,无论生活、聚会、工作中都受惯了男人的冷落,也知道用什么表情什么姿态来对付这种冷落,可对付男人的好呢,却是完全没有经验。再说,没受过爸妈疼的孩子总是能养成懂事和珍惜的习惯,不舍得放弃到手的东西。所以对待那警察的态度就有些温柔,冷静下来想想,真没意思。

可是已经表达出去的这点儿“意思”让她生气:生自己的气。

终于,庞太师挥挥手让热闹的众人安静下来,越夏开门见山:“姜雪樱的事,主要责任在我,以前捧得她太高,后来纵得太过,现在想拽也拽不回来,请各位引以为戒。这次是我们违约,为了避免对方追究太过,账面上空了一大笔,以后一段时间恐怕日子都会不好过,大家要有心理准备。”

大阿福接口:“去年政治处办新年晚会,咱们负责请嘉宾,贴进去不少,今年初学生处准备踏青游园活动,也是咱们这边开支。”

痘痘男似笑非笑地瞄着周围说:“实验室购买原材料,走的也是社团的账。”

庞太师笑着圆场:“外面都打量着咱们赚了多少,可赔进去的比赚的还多。为了给各处装门面,咱们赔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干系?一家挣钱几家花,能有这么个成色,不错了。”

“唉,”眼镜女叹气,“咱们呐,像受气的小媳妇,上面有公婆要孝顺,中间有丈夫得顾着,底下还有那么多儿女要操劳。辛苦命,两头不讨好。”

越夏面无表情:“危机也是转机,思变求远、向新而行吧,明后天我赶一份报告,提交政治处、教务处和学生处,先承认错误,把这次的亏空点出来。大家最近低调些,先做好手头的事,培训新人,公众号和视频号抓紧更新,只要抓住一次两次商机,社团就能缓过来。”

送其他人离开,越夏关灯、开窗、掏出烟,庞太师凑近给她点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很孤独、很让人心疼,却竭力表现出不愿让人疼惜的样子。她的肩膀窄狭,纤腰不盈一握,总是以微笑说明她想说的事,尤其对社团事务,又清晰又简练又明达又井井有条。然而庞太师知道,眼前的女孩子过得很不好。虽然她有钱,却很少见她笑,总是孤零零、冷清清的,社团成员平时的嬉笑打闹似乎离她很远,而且,大家似乎都很怕她。

这次雪樱的“背刺”让社团损失巨大,却可以向学生处、教务处“据实以奏”,避免日后校内外的各级压榨,算是另一种的“转危为安”。庞太师只是想不通,这年轻有钱又有干劲的女孩子到底求的是什么。

十一

抽烟的越夏在硕大的实验室窗前显得单薄又消瘦,令人看了觉得有些冷意。从小,越夏在家就是个影子一样的边缘人,这是她的隐痛。

同样身为儿女,同样天真烂漫的年纪,哥哥们拥有那么多东西,精致的容貌、修长的身材、伶俐的性情、父母的宠爱,什么都有。自己呢,细眯眼,塌鼻子,矮个子,丑得和父亲一模一样,可正是这一模一样让父亲母亲都嫌弃她、疏远她。后来上学、读书,随之而来的是逆反,觉得父母不公平,一方面觉得自己要当个让父母后悔的女孩子,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子,现在处处像个男孩子,不就证明自己输了吗?

父母这种以她为羞的态度自然伤害了越夏,只不过伤害是在骨子里,别人看不见。那个既恨父亲又恨母亲、那个对漂亮既心向往之又暗怀恨意的越夏,是躲在背后躲在茧里的隐形人,别人看不见。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冷漠的声音、腔调、眼神和气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断削弱她的身体,也不断坚强着她的精神,父母用金钱和血脉铸就的牢笼早被打破,只是那时的她仍茫然未觉。

同样的夜,躺在警队宿舍床上的香川也睡得极不踏实,闭着眼睛,各种图形、画面、人影、数字在脑海里乱飘,可偏又无法考虑得仔细。白天众人说的信息真真假假、零七八碎,此刻正在她的脑海中慢慢拼凑起来,像过了时、损了帧的默片老电影,带着黯淡的色彩,无声却震耳欲聋,让她如坐针毡。

朦朦胧胧地,香川觉得仿佛有个东西浮在自己身体之上。是的,就是在上铺板的下面空荡荡地漂着,看不清脸,只围着她转圈,甚至低下头嗅她的气息。如此反复几次,再一次低头嗅味道的时候,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香川的脖子,一股潮湿的热气扑来,似乎有点儿涩的触感令人毛骨悚然。熟悉的恐惧缓缓蔓延,侵占香川的四肢。想挣扎,却动不了,想努力睁开眼睛,然而意识跟身体失去了联系,甚至想要求救都喊不出声音……与尹家前尘往事的纠缠、挣扎、无奈、绝望,再一次撞进她的脑海。

人最悲惨的莫过于不能选择出身,她是开放于阴暗家庭的罪恶之花,是被伤了心的人,虽然四肢无恙,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强迫着自己做好人,至少做个正常人,一遍遍告诫自己,既然已经抛离了家庭、父母,那就重新做人,做只属于自己、不依附依赖任何人的人。

被魇住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等她终于能动了,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褪掉了颜色,身体也是麻木的,艰难地爬起来,发现四肢和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整个房间都是灰色的,没有窗户和门,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对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靠在墙上,一大片雾蒙蒙的黑影。

香川缓慢地走过去,那是一面木制镜框上精雕细琢、镂金嵌玉的镜子,向上直到天花板。走近那面镜子,走到镜子的正前面,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着,带动周身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地颤抖。

镜子里是她,却不是正常的她。

镜子里的“香川”穿着一件盛大的礼服,中西合璧,有点儿不伦不类,头上戴着镶满珠宝钻石的金冠,身材窈窕、妆容精致、目光深邃。香川低下头看看自己,还是那身洗得脱线的、灰了吧唧的睡衣。再次看一下镜子,里面的“香川”左手掐起一根烟,悠然地抽了一口,问:“来一根吗?”

“不,我不抽烟。”香川本能地拒绝。

“你抽烟的,试一试就知道了。”镜子里的“香川”向她示意。

香川发现自己的左手也掐了一根烟,但她控制了自己,没去尝试。

镜子里的“香川”从头上摘下金冠,冠上硕大的红宝石像一只喷火的鬼眼,在镜子里冲她眨啊眨。镜子里的“香川”似乎要把金冠给她,她再次拒绝,镜子里的“香川”嘲讽地笑了笑,重新戴上金冠。冠上的红宝石似乎滴下眼泪,不,不是泪,是血,鲜红的血流了“香川”满脸,而镜子里的“香川”始终微笑着,说:“你会习惯的。”

香川摇头。

对方抽着烟,继续说:“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予动容,必入其中;欲情难纵,必舍其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她的脑袋“轰”的一声,满屋子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不!”香川猛地惊醒。

她感到冷,感同身受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孤独、偏执和挣扎——她、她们,从来都是无处诉苦无处发泄,什么情绪都得自己解决,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或朋友,即使破碎,也要坚强。

是的,她跟她是一样的人。

镜子里是她,却不是正常的她

一大早的支队办公室,柳春江武装了全副铠甲有备而来,想着昨天的农大调查没有下文,只剩下四十少还有迹可循,这是她的线索,洪队长不可能抛下她独自带着香川去。等洪凌锋进门,柳春江迅速调整到战备状态,连唐岱融都感觉到室内的低气压,赶紧翻出法医处的联络人名单,掏出手机摁在脸上,拔脚逃离火山口。倒是香川后知后觉,洪凌锋问她计划,香川坦言昨天好多事想不明白,想利用一天的时间,好好翻翻那些学生的履历。

洪凌锋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是看不出小柳儿剑拔弩张的气势,心里也盼望香川不要去,要不然自己被前后夹击、左右为难。但他没想到的是,香川不去,楼下还有个白鹤荪!

刑警队门口的白小爷一身黑底蓝边的休闲装,相比昨天的儒雅俊朗,显得更加桀骜俊俏,看得洪凌锋干脆利落地想:骚。白小爷身边还蹲了辆保时捷PANAMERA,洪凌锋更是翻出俩大白眼仁儿,哼了一声:“鸟玩意儿。”从人到车,不管是凤凰还是鸡,是孔雀还是鸭,反正都是鸟,毛长毛短的区别而已。

刚刚小柳儿觉得痛快地扳回一局,对楼下这位小白难免稍微假以辞色,令白小爷大喜过望。他一开车门,柳春江当仁不让地坐进了副驾驶,背对着洪凌锋嘿嘿嘿抿嘴直乐。

洪凌锋叹气,打开车门坐进后座,心下默念这是查案、查案,不是雉鸡求偶孔雀开屏。

十二

越夏三哥的度假村走的是亲民路线。

在地铁一号线的尽头圈了好大一片地,里面分成几个区域,幼儿游乐园、儿童拓展训练、观赏动物养殖、花卉基地、跑马场,等等。游客只需要买一次门票,进去后随便玩,带上吃的喝的,一天也玩不完。每到节假日,满满当当都是中年的父母带着老人孩子在园子里疯玩,养殖场因为可以近距离接触并投喂动物,显得特别有人气。

越夏来的时候,三哥正在办公室里喝咖啡,听到门响,起身,冲妹妹绽开一个温暖的微笑。越夏缓缓地靠在三哥胸前,如远方归来的游子:“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三哥恍然,“难为你还记得。”

“你的生日,我怎么会忘。”

三哥把越夏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疼爱地说:“这双手是千金小姐的手,不要太累,弄得粗糙了。”

“有你在,我不累。”

三哥轻柔的问话在耳边响起:“社团添新人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

“新人、还是旧人,让你很烦?”

越夏笑了:“三哥料事如神,诸葛亮似的。”

“我算什么诸葛亮,只是能看透你的心思,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三哥的眼睛呀。”

越夏心里一抖:“能把你看人看事的办法教给我吗?”

三哥意味深长地悠悠道:“人活在世上,要过两大关:一个是金钱关,一个是异性关。你不缺钱,也不在乎钱,可你没有男朋友,没有异性伴侣。我最担心的,是你长时间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似乎永远也无法解脱。只有男人,拼尽全力爱你的男人,才能抚慰你心灵的创伤……但是你也要警醒,有些人对你不合适,你驾驭不住。”

三哥的话轻柔悦耳,却如重锤砸在越夏心上。她低声说:“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是越家的人,知道越家的生存法则。做事,有对有错有结果,如果不做,永远没结果。”

“可是妈也说过,有人做生意输了,家里人顶多饿肚子,越家的人做生意,往前一步是天堂,往后一步——咻!就掉下去了。”

“妈的意思我明白。她觉得家里亲戚不少,却大多是争勇斗狠之辈,动辄喊打喊杀,不喜欢。其实,越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越要心里藏刀。”

“藏刀?”

“字面理解是不要乱来,忍无可忍时也得忍让三分,可若心中无刀,咱们又算什么呢?”

“大哥义气豪迈,所以大家都喜欢大哥。”

三哥摇了摇头:“义气豪迈,那不是刀,只是一个人的性情。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里有一把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而武人心里要有一把刀,当有些规矩老了,不合用了,世道走岔了,武人要用刀把它斩断,如此方有新的规矩出来。”

越夏低着头喃喃自语:“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人心里的刀,就是血性,对便是对,错便是错。文人厘定了规矩,可他们只会修修补补,做错了事一堆理由。可血性最为直接,错了肯定是出了问题,就该打破了划出更好的规矩。所以刀是对错,是大智大勇,是杀规矩。”

“杀规矩?”

“不错。做他人做不了不敢做不去做的事情才是刀——身为越家的人,你愿意做事,很好,想做到什么程度,随你。想玩,没问题,想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不要逞强。”

“我怕。”

三哥捧起她的脸,冲向窗外,伸手指了指外面的广场:“你看,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现在你在这房间里,门口有人守着,一年前的外面,很乱,门口也没有人,只有我。因为有我,才会有如今的这番热闹,你要相信这一点。”

越夏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情,没关系……其实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只要能开口说的都不会太大。但是你不跟我说,把事情藏在心里,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我也很担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么你听我说就好了,”三哥笑笑,“我建这个度假村,不是为别人,就是为了你。你来找我,我开心,你不来,我也永远都在。你在,所有东西都在,你没有了,我又何必做这么多挨这份累呢?”

越夏的头埋在三哥胸口,三哥的气场让她莫名地生出想要亲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镜,照见彼此的清寒凄冷。

她清晰地记得,三哥跟一个借住家中的表兄当面争执了起来,因为表兄怀疑他害死了自己的宠物鹦鹉,周围几个漂亮的堂表兄妹在观战,还有人拉偏架。整个过程,三哥的脸上始终带着从容的笑意与人周旋,自始至终不发脾气、不说怪话、不做保证。当时的她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明白三哥与自己的相同之处。

原来她与他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后来的她更明白,这种隐忍之后并非无所作为,而是目标更明确的伺机而动。大众习惯了镁光灯下的绚丽,可是镁光灯背后的阴影处,才是推动整个事件不断向前发展的动力。因为她知道,那只鹦鹉的确是三哥弄死的。

“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想让你开心。以前曾经问过你想要什么,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是可以让你开心的?不管多大的愿望,你说出来,我会去拿到它,绑上蝴蝶结,亲手送到你面前……”三哥将越夏的手掌打开,然后又轻轻地、轻轻地握起来。

十三

少爷圈子里,白鹤荪还真算得上神通广大,从人问到药、从药问到医院,辗转多次,竟然在某个私人诊所里找到了那位四十少的就诊记录:几天前的凌晨,洗胃、急救、静脉滴注。

据医生介绍,人被送进来的时候,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伴有喉痉挛及气管痉挛,检查后确诊氯胺酮过量。这种富二代一般都有用药过量记录或者吸毒史,不管是什么,让他的身体产生了一定的适应性,延缓了死神降临。一系列急救措施后,又打了两天一夜的静脉滴注,昨天傍晚才离开。

有了就诊记录,很快就找到了四十少的住处,在市中心靠近商圈的联排别墅区。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争吵。

女子高亢尖锐的声音:“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男子低沉的嗓音:“你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你说我无理取闹?你在外面集邮似的养女人我忍了,怎么,现在竟然把骚狐狸的东西往家里带,这是什么?”

“还有完没完!”

“没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你不回家,不接我电话,见了我就跟撞鬼似的往外跑,却把这些骚货的东西明目张胆地往家里藏,姓越的,你简直让我恶心!”

突然,门被打开,和着风带着气,有一种呼啸的质感,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愣住了。

门内男子一头灰白的短发十分抢眼,面庞倒显得英俊,鼻梁高挺,目光沉炽,眉宇间有狷狂之意,兼具锐利与沧桑的美感。但他脸色黑黄,戴着眼镜也遮不住眼下的乌青,唇侧纹向下倾斜,唇心隐隐透着黑紫,可见肝脏和脾脏的负担过重。他身后的女人个子高挑,比他还高了半个头,俏脸冷得像冰,本来打理好的秀发显得稍许凌乱,眼睛通红,嘴唇在阳光下更是红得诡异。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重案组的,请问哪位是越强先生,有桩案子请你帮忙协助调查。”洪凌锋举着警官证的手在空中停顿,眼睛却始终专注在开门的男子脸上,发现对方的脸似乎正被抽干血色。

走进去,客厅地面躺着一部被摔碎屏幕的手机,柳春江用自己的手机拍照、固证,戴手套捡起放进证物袋里,手机壳正是姜雪樱在搔首弄姿的图片。唐岱融自觉地站在门口。

接下来的询问,也不知是顺利还是不顺利。

因为警察后面跟着一个白鹤荪,越强不好直接否认,解释自己一时兴起,带女伴参加了朋友推荐的少爷圈聚会,以及妻子在卧室发现陌生手机和两人吵架的过程。

直到洪凌锋说:“姜雪樱已经死了,死亡时间是越强先生与她在一起时的凌晨。她体内氯胺酮的含量与越先生的血检报告十分接近,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一同服食了某种药物,导致姜雪樱因吸食过量氯胺酮死亡。”

手起刀落——整个世界,清静了。

越强的妻子脸色惨白,身体不停地发抖。越强攸地一下跳起来冲向门口,脸色铁青发了疯似的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门口的小唐一个箭步冲过去,只听“嘭”的一声,洪凌锋的眼角微微抽搐,小唐那壮硕的身躯把越强压在地板上。

一阵脚步声,又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看着被摁在地上的越强,气急地喊了句:“你们是什么人?大嫂,他们在干什么?”女的则纳闷地喃喃自语:“大哥……”

洪凌锋抬头,见进来的女子是越夏,个子不高,在门口阳光的投射下,给人一种凛然的压迫感。

讯问室里的越强明显萎靡。他解释自己跟姜雪樱确实交往了一段时间,因为姜雪樱长得很像自己的初恋。约会了一段时间,他带她出入各种高档场所,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是握着她的手,姜雪樱的手白如柔荑,握在手里,小白鸽一样安静。青春女人的皮肤,泛着丝绒般的光泽,手指触碰之处,像睡莲一样水灵,终于有一天,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他将姜雪樱剥成赤条条的葱白。

然而,到此为止了。

跟女人上了床之后,男人很容易厌倦,每次厌倦了,越强都安慰自己,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要三年选秀一次,不断充实后宫以维持心理和生理上的新鲜感。他跟雪樱的时间不长,情分也有,只是偶尔会想不起来。也许是为了留住他,雪樱也在发奋地学习,技巧越来越娴熟,花样越来越多,有时还会用药,可越是这样,越强越觉得兴致索然。只不过出入那些高档场所,雪樱保持了一种青春洋溢又落落大方的学生气质,偶尔还能恰当地引导一下气氛,令他心情愉快,那就……先这样吧。

什么都玩过了、玩腻了,才兴起参加少爷圈的聚会。去了之后才发现,那里太奢侈、太精致、太没必要,不止女人,里面的男人都个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神鬼难辨。好在雪樱也没见过世面,自己在她面前算不上丢人。玩到后半夜,喝得有点儿多,俩人上楼找了间空房。

与雪樱在一起,床上还是很刺激的,大学生嘛,眼界宽、见识广、花样也多。完事后雪樱出去补妆,递给他一杯酒,说回来有重要事情商量。越强心知肚明是逼婚,这种事情很常见,哄几句就好了。喝酒时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儿,但没想太多,觉得少爷圈的聚会,可能酒水饮料里加了什么飞叶子(大麻)之类的也不一定。但不一会儿身体骤然起了反应,在床头吐了好一阵,感到眼压奇高,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

他踉跄走进厕所,只见雪樱躺在地板上,半睁着眼……越强又吐了一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恍惚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身体跟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他招手截了辆车,请求对方送自己去某个私人诊所。

“走的时候,你拿了姜雪樱的手机吗?”洪凌锋问。

“没有,绝对没有,”越强条件反射似的说,“我当时吓得什么都忘了,要不是我的手机跟车钥匙原本就在身上,我都不会记得拿,怎么记得拿她的手机?”

“可她的手机现在就在你的卧室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是我老婆拿着手机跟我吵,我也不知道那破手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家里。”

姜雪樱的手机交给技术处,虽然被恢复了出厂设置,但经过技术处理后仍然恢复了部分资料。除了姜雪樱的自拍照,有跟越强的亲密合影,还有很多跟其他不同男子的合影。聊天记录里有许多她跟不同人的花式撒娇,亲热的、暧昧的、惆怅的……跟越强的比较露骨,有几条关键信息是明确表示想要嫁给他,但越强拒绝了。

直到此时,案情已经基本明了。

越强想要寻找逝去的爱情,姜雪樱想要嫁入“豪门”,当两人的新鲜感褪去,矛盾自然浮出水面。越强身后有个性格彪悍的老婆,面对被害人的“催婚”忍无可忍,不得已动了杀心。他带雪樱去了少爷圈聚会,知道自己身体适应了一定含量的氯胺酮,假装与被害人一起服用某种兴奋剂,得手后迅速撤离,片叶不沾身。为了防止暴露杀人动机,他拿走雪樱的手机,不敢乱扔,暂时来不及处理,只好带回家,自以为是地恢复出厂设置。

目前,死者体内的残留精液与越强的鉴定同一,死者跟越强血液里的氯胺酮含量相近,曙香湾别墅二层提取到两人的呕吐物,包括死者手机被恢复的聊天记录,已经串成相对完整的证据链。

十四

案子破了,柳春江是最兴奋的,在办公室眉飞色舞地大声谈笑。洪凌锋暂时不见人,应该是找领导汇报进展。

有人在门口喊:“小柳儿,队长让你上去。”

“哪儿?”

“楼上小会议室。”

等小柳儿离开,憨厚的李总管从角落里冒出头,看见香川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发呆,忍不住轻轻叫了两声:“尹老师、尹老师?香川老师、香川?”都没反应,不得已过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把香川吓一跳。

李总管脸上露出尴尬:“我叫了你两声,都没听见。”

香川赶紧站起来:“啊,对不起,我没听到。”

“在想什么?”

香川叹口气:“动机,越强的杀人动机。”

“不是逼婚吗?”李总管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

“越强情人不少,打也打过闹也闹过,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个傻白甜大学生,非要杀她?”

“也许……激情杀人?或者,玩得太嗨了过失杀人?”

“手机呢,被害人的手机怎么会出现在越强的卧室里?就算他想掩盖自己跟被害人的关系,外面那么多地方,藏在哪里不行?”

“来不及嘛。”

“你可以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有说不清的地方……他老婆那么精明,为什么要冒着被老婆发现的风险藏进卧室?”

“呃……这确实有点儿奇怪,难道是嗑药之后不清醒?”

“既然姜雪樱血液中的氯胺酮是被提纯过的,吸食会导致心脏骤停,他为什么也要吃呢?”

听着香川冷漠甚至冷酷的分析,李总管发烫的脑袋开始冷却:“假如,凶手另有其人,骗他这不是毒药,只是普通的兴奋剂,导致越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姜雪樱一起服食,结果雪樱死了,他却因有一定耐受性而幸存。”

“如果凶手的第一目标是越强,很可能两人办事前就各安天命了,雪樱体内不会残留精液。”

“草,”李总管脱口而出一句刑警队的常用词,“你的意思是……”

香川继续说:“我认为,凶手的第一目标是姜雪樱,凶手告诉她虚假的服用效果,然后静观其变。”

“你是说下毒的人不在现场?那么凶手并不确定毒发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案发后也不会成为警方的怀疑目标。”李总管愣了半晌,“得跟头儿说,我得去找头儿说这个情况。”

“李总管,”香川紧皱的眉头慢慢展开,望着他诚恳地说,“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这表情落在李总管眼里,只觉得陌生又新奇,他不由自主地眼皮一跳:“你说。”

香川零零碎碎说了许久,李总管越听越心惊,嘴巴慢慢张成了O形:“让头儿去?”

“他们两个惺惺相惜,彼此有好感,会越说越投机。”

李总管想问啥叫好感啊?可是不好问得太明确,只好兜着圈子:“你看人看事那么透彻,怎么不亲自去呢?”

“我不行。”香川一口回绝,“我们是一类人,有什么小心思彼此心知肚明。上次有洪队在前面罩着,她才没怎么注意到我。”

“让我去跟头儿说,头儿能听我的?”

香川抬起头,竟然有些脸红,小声道:“如果我去说,怕他会恼羞成怒不愿意,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可是……我怎么说呀?”

“你只要说清利害,洪队会听劝的。”

李总管挠挠下巴:“事成之后,头儿反应过来,会不会一枪崩了我?”

“不会的,”香川小声说,“如果……我挡在你前面。”

大哥被警察带走,大嫂赌气回了娘家,父亲早已从轮椅挪到病床上,如今病得越发严重,母亲怕得不敢回家。因为沾了官司,又少了父亲和大哥的权威,公司业务乱作一团,堂兄表兄们作鸟兽散,剩下二哥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越家房子里没了大嫂高亢圆润的嗓音,没了父亲威严的喝骂,没有家佣保洁窜来窜去,显得空旷了许多。越夏回到家,楼上楼下看了半天,想了一会儿才释然,家佣跟着母亲在医院照顾父亲,司机要开车接送母亲,保洁和保安被二哥叫到公司帮忙,整幢房子里好像就她一人。

出于好奇,她挨个儿打开所有房间的门,母亲漂亮的礼服、昂贵的首饰,大嫂在巴黎罗马伦敦定制的箱包和鞋子,二哥挂在墙上的跑车钥匙,还有父亲书房的保险柜……她换上晚礼服,穿起高跟鞋,拿起母亲那套祖母绿套装,头饰项链耳环,好沉,总得一斤多重。越夏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披挂好,在穿衣镜前不禁屏住了呼吸:这是我吗?不再是一身黑色风衣的死板,华丽之中多了几分雍容和典雅。

对着镜子退后两步,仔细看着镜中人,身材在高跟鞋和礼服的衬托下更加窈窕修长,富丽的装扮、贵胄的气质,轻轻一动间衣袍轻轻摆动,珠宝熠熠闪光,都代表着这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人上人、人中龙凤。

这是我吗?越夏盯着镜子,好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素不相识的人,盯了许久许久,好像镜中的身影都看得有些模糊了,她的目光还没有移开,连洪凌锋出现在门口都没有发觉。

洪凌锋轻咳一声,笑道:“对不起,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啊……”越夏一惊,猛地醒了过来,顺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也是好奇,见母亲和大嫂每次穿戴好都像树懒一样行动缓慢,原来这么沉啊,真不方便。”

“我来我来,”洪凌锋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扶起她的手臂,轻声说,“其实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洪凌锋的目光竟像带着某种无形的热力,尖锐地刺进她内心深处。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沉进一湖温软的水里去了,眼中不自觉地涌起了一片温柔:“没事的。大哥他不是坏人,对我们很好……年轻时为了这个家,不得不抛弃爱情,可能是为了补偿吧,所以……才会杀人。”

“你大嫂呢?”

“回娘家了。大嫂也是可怜,她每次跟大哥吵,只是为了留住大哥,结果却越推越远……”

洪凌锋微笑望着她:“你似乎总在试图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但,你又摆脱不开一些无可奈何,你是矛盾的。”

“难道你从没矛盾过?”

“当然矛盾,而且一直矛盾……我喜欢侦查破案,可是每到结案的时候,又忍不住为人间的丑恶真相生气;我喜欢当警察,因为刺激,可又因为见了太多铁血暴力,搞得自己也心理阴暗;我觉得自己应该很坚强,可有时候却又很脆弱……”

“亦舒好像说过,一个男人,再强大也只是个神像,让人仰望,如果能让人心生怜惜,才是顶配。”

洪凌锋笑了:“这是在夸我吗?”

“算吗?”她微笑地望着他,感到对方的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温存,像雾里的两盏小灯,放射着幽柔如梦的微光,似乎在那儿作无言的低语。随后说,“算吧。”

“其实,你才是顶配。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你很了不起。”

“怎么可能?”越夏失笑,“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黄毛丫头。”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习惯性的沉默和沉默背后散发的清冷,有一种无人能及的魅力。”

“没有。”

“他们真不懂得欣赏。”洪凌锋叹口气,“有人说我,虽然瞧着一身反骨,看起来无所畏惧,喜欢跟危险的人危险的事打交道,其实骨子里最是规矩不过。在联谊会上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特别,你的一举一动虽然看着再规矩不过,其实骨子里却嗤之以鼻,张扬叛逆。”

“听你这么说,倒显得咱们俩……”越夏突然收住,脸红过耳,低头不语。

“我是独子,不知道不受宠爱的孩子长大后心理会有什么不同,我想,也许需要一些额外的关爱呵护吧。我也见过一个被父母从小打骂到大的女孩儿,外表随和,内心冷漠,她说,因为有恨,心中才有一根支撑着她走下去的支柱。”

“有没有人劝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既然生她养她,所以要体谅父母?”

“狗屁。”洪凌锋爆了句粗口,“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但凡不明白任何情况就劝你要大度的人,就值左右开弓一千四百个大嘴巴。”

“呵呵,”越夏忍不住笑起来,但她的笑不是小柳儿一样的开怀大笑,而是抿着嘴发出两个动听的音节。“对了,你大驾莅临,有什么事吗?”

“哪是什么大驾,”洪凌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来了解点儿事情,正好你在,你知道你大哥平时吃什么药吗?”

“大哥十几岁时跟人打架,头部受伤,确实有用药的习惯,但平时吃什么、怎么吃,我不太清楚,这得问大嫂。”

“知道你大哥外面有几个情人吗?”

“固定的好像有两个,一个住在公司附近,一个在郊区。雪樱是最近常在一起的。”

“我们申请了搜查证,稍后要对这栋房子进行取证,请你帮忙做一下见证。”

“嗯,”越夏点头,忽然脱口而出,“你们在找什么……证据链没有闭环吗?”她说完立刻后悔了,忙不迭地掩住自己的嘴。

洪凌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就说吧,你太聪明,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儿。不过,从朋友的角度,我劝你爸妈找个好律师,不管我们能不能闭环,检察院批捕是肯定的,最后的定罪和量刑在法庭上。”

“谢谢。”越夏诚恳地说。

刑侦技术处在越家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下午越夏就回到了农大校园,自然而然地钻进实验室。

十五

月明星稀,城中灯火纷繁,如同城市的轮廓与骨架,奔驰而过的车辆、路上的行人或快或慢地在街边来往而过,似血脉的流动,护城河上波光徜徉,岸边暖黄的灯光结成一个个如小盒子一般的光路。

享受着夜生活的人们开始往家的方向去了,街市上的大户小宅,偶尔传来敲门与亲切的呼应声。时间过了子时,城市的灯火渐渐地消失下去,只有一些酒楼酒馆的灯火还在亮着,已然有了几分萧瑟之感,高耸的办公楼住宅楼灯火渐灭,剩下稀稀疏疏的房间里还有光芒。

夜逐渐地沉下来,城郊一条不起眼的街道上,月华轻轻流淌,远处鸟鸣虫叫,近处树影婆娑,难得的静谧安详。可是这静悄悄的夜色中,却溢满了一股说不清的紧张与孤寒。

一个孤零零的娇小身影走在街道上,前方出现一个轮廓,夜色中黑沉沉的想要择人而噬的怪物,空气中“嘀”的一声,庞大的怪物打开门锁,戴着手套的手拉开车门,一个精巧的小盒子被扔在副驾驶座位上。

突然灯光大亮,穿着黑色风衣的娇小身影被曝光在灯光下。戴着手套的双手试图挡住光线,半睁着眼,看见一个逆着光的人影缓缓靠近。虽然看不清对方样貌,却能感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血液一下冲进脑子里:“洪凌锋?”

很难形容眼前的女子给人一种怎样的感觉,她身体单薄又倔强地站在那儿,微微偏着头,脸色苍白,像是即将变成透明的奇异的晶莹的感觉,或许是天上星辰在她湿润的眼眸里的反射,一时间散发着令人刻骨铭心的美感。

越夏。

讯问室里,相比越强进来时的萎靡不振,穿着黑色风衣的越夏在不远处四平八稳地坐着。空旷的四周,凛冽的气氛,显得很霸气,只是有几分娇小,稍稍冲淡了肃杀的气息。

洪凌锋眉头紧锁,与不远处的人四目相对。

越夏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两人,或者说,某个人,像在探索某个谜题,或是欣赏一件令人费解的艺术品,目光也在慢慢放空。透过那个人,仿佛见到另一个人,一件她亲手打造的艺术品,一把她握在手里的杀人刀。

记得宽恕电视台第一次拍摄采访任务,在电子产业和网络购物的冲击下《实体店的繁华与落寞》,越夏带着姜雪樱亲自调查。

下了课的姜雪樱兴冲冲地冲到街上,以前觉得望而却步的卓诗尼、淑女屋、江南布衣,如今看起来都有点儿土气,而经典的巴宝莉、范思哲、香奈儿,又觉得遥不可及。在街角的一家店面,姜雪樱被橱窗里的衣品吸引住了,眼前一件浅蓝色与紫色交织的束腰公主裙,银线勾勒的凤尾图案让裙子散发着精灵般的光芒,一字肩的设计娇俏妩媚,紫色束腰显得下身修长。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极致美丽、直击心灵的华服,雪樱爱不释手,反复触摸,那轻柔的质感,那飘逸的风格,太喜欢了,低头一看价格,嗯,价格也够好看。

销售小姐们一直远远地打量着这个衣饰简单的不速之客,一直看到她揪着裙子不放,才走过来说:“小姐,这件衣服很高档,您若喜欢,可以看,但最好不要摸。”那口气,显然是在暗示“没钱请靠边”。

姜雪樱吓了一跳,放开手退了一步。在她过往的经历里,无论家里家外、校内校外都是备受宠爱的,很少有人这么不客气地跟她说话。因为没怎么见过,反而不知所措,含着眼泪道歉,似乎已经低到尘埃里,销售小姐还是冷冷地说:“欢迎您给我们做宣传,但我们家的衣服颜色淡,万一沾脏了,很难销售的。对不起,请原谅。”

售货员的“请原谅”三个字还在空中打转儿,旁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你们店里的款式都是单品吗?这件倒是很适合她,有没有更贴身一点儿的设计?”

听见这种口气,销售小姐立马热情起来,点头又哈腰地说:“是的是的,我们的衣服都是单款单色单码的,还有一条红色的鱼尾裙,跟这位小姐的气质很搭。”

越夏连衣架一起摘下来,对她说:“先去试试。”又扭头冲销售小姐说,“有搭配的鞋子吗?”

“有,不知道小姐穿多少码的,这双银色细高跟非常适合。”

在试衣间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时候,雪樱的心神都开始荡漾。一百块和一万块的衣服,本质的区别就是:女人与女色。别管自己的成色如何,穿上一万块的裙子,五千块的凉鞋,整个身形都显得凹凸有致,自己的视线都忍不住在身前身后停留。

走出试衣间,在场所有人眼前一亮,越夏却继续吩咐:“那件红色的呢,再找一双合适的鞋子来。”

结账的时候,雪樱听见两个销售小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真没想到这么大方,买几套衣服眼都不眨的。”另一个说:“我跟你讲,现在是人不可貌相,哪怕来个土巴子,你都要小心伺候着。”姜雪樱从头到尾听得一清二楚,第一次觉得来品牌店消费是这样一件风光的事情。

越夏则带着宠溺的眼神欣赏着,眼前的女孩儿清汤挂面不施粉黛,包裹在一件昂贵的、梦幻般的裙子里,仿佛梦游一样。是的,就是那种随时都可以钻进自己的童话世界梦游的神情,还有那简单得像句号一样的眼睛,特别打动人。她嘴角扬着微笑,因为快乐,脸上飘着一层粉红的红晕,因为心不在焉,总是答非所问。可以理解,像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再强的定力,一件价值万金的华服砸过来,足以把人砸晕。

很快,姜雪樱以一种更加光彩照人的姿态出现在宽恕社团,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连脚踝都闪闪发亮,她真的成了一件艺术品,一件被倾心打造的、进可攻退可守的利刃。

十六

终于,洪凌锋开口:“姜雪樱手包糖果盒里的药片,跟你刚刚扔在车上小盒子里的蓝色药片,鉴定氯胺酮含量同一,技术处正在对你的实验室进行搜查取证。”

越夏不置可否。

“你利用实验室的便利,提纯高浓度氯胺酮,哄骗姜雪樱利用药物控制越强,导致姜雪樱死亡。你用家里的手机定位到越强的汽车,再用备用钥匙开锁,将提纯的氯胺酮扔进去,完善越强过失杀人的证据链。”

“你故意给我下套。”这是个陈述句。

“你呢?姜雪樱那么信任你,你却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帮她选了一条不归路?”

越夏看他半晌:“你错了,雪樱信任的是自己。她相信美貌可以通吃一切并横行天下,只要撒个娇、抛个媚眼,自有大把男人女人匍匐在她石榴裙下。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可以达成我的目的。”

“你大哥呢?他虽然不喜欢你,却从没害过你,为什么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

“你又错了,我恨的从来不是我大哥二哥。”

“是你父母?”洪凌锋愕然,“是啊,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心中引以为傲的长子因杀人入狱,确实是一种残忍的报复。”

“有什么不对吗?同样是他们的儿女,我还是最小的女儿,可惜,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我大哥身上,所有东西也都是我大哥的。他对我好,是关爱弟妹,有长兄之风;对我不好,是严管厚爱,长兄如父;而我对他好,就是奉迎、谄媚;对他不好,就是小心眼、白眼狼……”她猛地顿住了话,手掌按住椅子扶手,“不管我怎么做,别人只会往坏里揣测我,一次是这样,十次百次还是这样,为什么以己度人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混蛋会这么多?我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

洪凌锋瞠目看着她,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胸间弥漫,可怜的人!他被自己心中突如其来的怜惜吓了一跳。“你花时间和金钱把姜雪樱打造成你大哥最喜欢的模样,创造机会让他俩相遇相爱,以嫁入豪门为诱饵,让她痴缠你大哥。”

“你又错了,嫁入豪门是姜雪樱的毕生志愿,根本不用我放饵。只不过她有心无力,我不得不花了大力气教她。”

“包括下毒。”

“实验室采买都是社团负责,我只需要根据他们不同时期的需要提炼出不同的兴奋剂。等到时机成熟,我把提纯的高浓度氯胺酮交给雪樱,哄她说男人头脑一热兴许什么都答应了,写保证书摁手印也不在话下。”

“我见过的杀人犯不少,无论心思、巧思、计划、城府,比起你来都差得太远……实话说,你真是个天才,”洪凌锋喃喃一叹,“犯罪的天才。”

越夏轻松地笑了笑:“可惜还是出了岔子。我的计划里应该是他们两个双双殉情,无论谁杀了谁,作案工具就在他们身上,总能帮助你们快速结案。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愿赌服输,不必怨天尤人。”越夏的身体往前探了探,“我想知道的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洪凌锋摇头:“我一直没有怀疑你。在农大见你的时候,你绝口不提姜雪樱跟你大哥的关系,直到在私人诊所看见你大哥的名字,越强,我都没有联想到你。”

“是手机?我知道了。雪樱在手机里跟我聊了太多大哥的事……”越夏意识到,她们还多次谈及如何用药。“我不想让你们在现场发现它。”越夏说,“你第一次来农大只问到雪樱,丝毫没提到大哥,我就知道,大哥可能还活着……不如让手机替你们串线,只要大嫂发现手机,一定会闹得尽人皆知。”

洪凌锋垂下了眉毛,轻轻叹道:“很佩服你,你几乎成功了。”

“你又又又错了,洪警官,既成事实,我已经成功了。”

洪凌锋奇怪地看着她,问出真正的疑问:“为什么?”

越夏泰然自若:“我从不信什么天理昭昭,我只相信那些努力维护公理和正义的人。”

“下毒,杀人,这就是你维护的正义?”

“有人不惜与全世界为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我不一样,我与世界为敌,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的。”越夏的身体靠回椅子,“雪樱已死,大哥即使不是杀人犯,公司也做不下去了,二哥就是个废物,老头子只能躺在医院里,看越家在他眼皮子底下毁了。”

“利用最信任你的姜雪樱,让整个越家跟你一起殉葬,这就是你的正义吗?”

“哈,世间哪有道理可讲?”越夏莫名暴躁起来,眼神凶戾,“为人父母的,偏听偏信厚此薄彼;为人师长的,欺软怕硬巧取豪夺。漂亮的可以荣华富贵,长得丑的就死无全尸?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既然如此,不如毁了这些魑魅魍魉,重塑一个新的世界。”

灯光下,越夏像个透明的果冻似的,里面只有一个黑点,没有任何意义。本应该通过眼睛看到灵魂看到爱,或者看见一个地方一个人,然而在越夏的眼睛里,洪凌锋什么都没看到。洪凌锋猛然觉察到,这是一个没有爱的人,一个没有共情力、对所有幸或不幸都毫无怜悯心的人,一个可怜的人。

洪凌锋沉默好久:“见到你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无法自控,精神疾病的痛楚恐怕就在于此。但也要承认,世界有你这样的人,也有另外一类身处黑暗、却心向璀璨的人。有人推卸责任,有人承担责任,有人面临绝境时选择用伤害他人解决问题,也有人一生平凡,却在绝境中绽放出人性的璀璨……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认同什么选择什么做了什么,而最终,这些都决定着你会以怎样的方式影响世界以及被世界反馈。”

“无所谓了,别人怎么看我不重要。”越夏轻挥衣袖,风姿动人,气度洒脱,淡然地继续说,“我是越夏,越乃报仇雪耻之乡,夏乃华夏之祖文明之始,我要成佛便成佛,我要成魔便成魔。”

……

监控室里的香川,无言地望着监视器里如痴如狂、似疯似魔的越夏,心有戚戚焉。

如果没有早早地来到郭家场派出所,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小节不拘、大节不亏的老所长,如果没有在老所长的指点下度过忙碌且充满正能量的派出所生涯,香川的人生轨迹跟越夏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知道。

人生没有如果。

可人生又有太多如果……如果越夏身边能有一个稍微正常的人,一个有着正常善恶是非观的人,能用心去温暖她呵护她,而不是说一些适者生存的所谓丛林法则的废话,也许她的人生会有很大不同。

老所长说过:有人的童年是灰色的,因为长期压抑导致成年后犯下血案,那么经历过这种童年的人,其中一部分的确会变成这样;另一部分呢?也许会成为抓住他们的人。

十七

今天的这场宴请,源自白望麟老先生得知案件告破的消息,于是设宴款待此次参与侦办的所有队员,一来有着庆祝的性质,更主要的,还是因为白鹤荪白小爷洗刷了杀人嫌疑,无论大恩小恩,白家人总要表示一下。只是因为身份敏感,双方都不愿意大张旗鼓,便以家宴的形式表示亲近。

洪凌锋跟着齐铁头闯荡多年,懂得分寸。白老先生是本市名人,在商界有学识有地位,虽然是家宴,也不能太随便。好在白家也特别恳切,解释说为了不给各位警官添麻烦,衣着可以随便,如果想要正式一些,也可给各位警官送来不同款式的西装、礼服以供选择。至于小柳儿,下午就被白小爷接走,由专门团队量身造型。

警院宿舍里,香川望着自己惨淡的衣柜发呆。

不想穿白家送来的海棠初沐礼服,实话说也塞不进去,虽然不胖,但是骨架大,海棠初沐的衣服适合风情万种的女人,勉为其难穿进去也会砸了人家牌子。但不能真的穿牛仔裤T恤衫吧,也太失礼了。柜子里有一件墨绿色长袖连衣裙,还是当年在郭家场派出所不懂事时买的,收腰设计加了条腰带,但整体宽宽大大,香川塞进去,几乎老了十岁。鞋子?她只有两双鞋,警用皮鞋、警用作训鞋。穿作训的吧,舒服,裙子几乎遮住脚面,但愿天黑看不出来,没人计较。

洗澡换衣服,倒换地铁下车,最后两三公里步行前往,一边走一边感慨,这里真美!路不宽,两旁树木高大,掩映着不同风格的别墅。太阳落得迟了,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傍晚的天空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晚霞隐退后的夜色带着酡红。

家宴在白老太爷的别墅举行。

小柳儿已经到了,一身银红的深V露背长裙,贴身剪裁愈显曲线饱满、身姿曼妙,耳朵、脖颈、手腕上整套镶钻红宝石首饰汪汪如水,衬得她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眼角眉梢都平添了几分飘逸。白小爷则是白底银红花瓣点缀的礼服,跟小柳儿站一起很是登对。人是高个子,身上衣服特别服帖,和他一比,身材魁伟的李总管和热衷健身的唐岱融都显得粗犷了许多。今天的洪队长则是一身黑色西服,银灰色领带,长身玉立,丰神朗朗,一头又黑又浓又密的头发,乱蓬蓬的,却是精心打理过的不羁。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

白家上上下下从主人到管家、保安、侍应生,忙忙碌碌川流不息,热闹得一塌糊涂。白家老大、老三身为主人迎接贵宾,白蘅芷、白清芬、白凤鸣、白鹤荪礼貌热情,刑警队员也都是不打草稿滔滔不绝的人才,个个笑语晏晏、彼此相谈甚欢,连不被关注的香川也能感到一种久违的热闹。

入夜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晕,香川走到花园一角,挑了张长椅坐下,避开那边谈笑风生的人群。此时夜晚的漫天星光里,一切都显得安谧而闲适,她醺醺然地摇着水晶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一个声音问:“累了?”很和善。

香川抬头,对面草丛中坐着一个老头儿,头发花白、满脸故事,短袖衬衫、普通西裤。

“不好意思,打扰了。”香川抱歉地说。

“一个人坐?”他问。

香川看看四周:“好像还有您。”看对方的穿着,泥土斑驳的裤子,指甲里有泥。

老头儿笑起来,皱纹里溢满温暖:“你也是警察?”

“不像吗?”

“不太像。”

“您觉得我像什么?”

“嗯……像学生。”

“哈,谢谢您恭维我。”香川低下头,“学生都是天真烂漫的,我哪有学生可爱。”

“学生不一定是天真可爱,也可能是清新可喜,像颗透明的琉璃珠,只要有一点儿阳光,定然会大放光明。”

香川望着老头儿,又看看酒杯:“我一定是喝多了……”往日里无论在警院授课还是在刑警队梳理案情,她并非一个活泼的人,幽默当然有,但幽默的方向多半有些深沉。想不到今天,会被人看成一个单纯得像学生的人,不该有这种与身份不符的错觉才对。

然而,老头儿正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问:“要不要喝酒?”

香川瞪圆了眼睛:“您这里有酒?”

只见对方弯着腰从草丛里拽出两瓶红酒,笑眯眯地说:“我藏的。”

此刻月色撩人、醉意蒙眬,真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香川干巴巴地说:“要是把您的藏货都喝光了,不好吧?”

“没关系,我藏了很多,管够。”

一听“管够”,香川的口水立即下来,一仰头干尽杯中酒,老头儿早已拔开瓶塞,又给她倒了半杯,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半杯。

香川满意地咂咂嘴,半眯着眼睛说:“小时候打工,我最喜欢在大小饭店帮厨,虽然累,但是管饭,心肠好的老板会把没卖出去的剩菜让我打包,我觉得我可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听见‘管够’俩字就流口水。”

“你很小就出去打工?”

“嗯,洗碗洗菜、摆摊卖衣服、当托儿、站柜台,后来做有点儿技术性的活儿,赚的钱大部分用来吃了……”又是一大口酒,“您别笑啊,我小时候特馋,什么都吃,什么都吃不够,就是现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还是饿。”

仿佛有记忆起,香川就是忙忙碌碌无头苍蝇似的为生活奔波,从小学到大学,同学们学跳舞打游戏交朋友,她哪有时间?尤其是高中的时候,课业繁重,高考压力大,她又要争取奖学金,又要打工维持生活,每天只有睡觉时是轻松的。高中的衣服一直穿到大三,大四经济上才稍得宽裕。

老头儿继续给她倒酒。

“挣了钱,我最喜欢去路边摊,因为便宜、因为好吃,麻辣烫、卷凉皮、烤鸡架、肉米饼、素卷饼、驴肉闷子、牛肉团子……十几块钱能吃到撑。真的,真想不通市政为什么要限制地摊经济,少了我多少口福。”

老头儿笑着望向她:“想喝就多喝点儿,还有香槟。”

“哇,您的藏货真不少啊……可是,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酒呢?我脑门上又没刻字。”

“因为我也喜欢喝。”

喜欢喝酒这件事,香川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父亲是个酒鬼,母亲也是海量,她能喝,肯定是基因里带的。只不过与老头儿第一次见面,对于她这种“嗜酒如命”的女人居然没有偏见,竟还有着几分淡然的认同,奇怪,真的很奇怪。

“你平时喝酒吗?”老头儿又问。

“不。”香川回答得很坚定,“没钱,没时间,我的经济实力让我必须以吃饭为主。”

“今晚吃饱了吗?”

“没,光顾着喝酒了,好喝。”香川舒服地蜷在椅子上,嘴角带着点儿笑意,仿佛很惬意的样子。

“你是不是醉了。”

“没有。”

喝醉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醉了的。老头儿把酒杯从她手里拿出来,香川还维持着握杯的姿势,眼波里浮现一层浅浅的水光。老头儿无言地看看月亮,不知从哪里拽出一件大衣铺好,轻轻扶着香川的肩膀,把她放平在长椅上。香川舒服地伸展了四肢,睡梦中还咂吧着嘴,露出懒洋洋傻乎乎的微笑。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过来:“您找我。”

老头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拿条毯子来,也给我拿件大衣。”

“是,老爷。”

老头儿舒服地坐在草地上,含笑望着熟睡的香川,目光里带着心疼。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得并不那么真挚,总像有一层假面覆着。可这一刻,他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悲悯的温暖和坦率的温柔,在月华的流转下,恍如一个青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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