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驰向夕阳

2025-01-01 00:00:00张策
啄木鸟 2025年1期

自从登上了诗歌号邮轮,陈如海的感觉就不好,非常不好。

他站在服务台前,面对着四个肤色各异、高矮各异,显然国籍也各异的青年男女。姑娘小伙儿们一律向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但表情却都是茫然的。陈如海深呼吸,拼命地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显然都没用。对方不会中文,他会的英语实在有限,他们没有办法进行沟通,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按照惯例,他的行李应该由服务员给送到舱房,但他只收到了背包,行李箱却没了踪影。同房的老刘自称是个旅游达人,对邮轮熟悉得像是回自己家。他提醒陈如海:“你是不是带了什么船方不允许带的东西?”陈如海恍然大悟,想起箱子里是有一只电热水壶。

出发前女儿曾把这只壶从行李里拿了出来,提醒他不能带。陈如海本就不愿意出远门,经不住热心的女儿女婿撺掇,只好硬起头皮参加了这次邮轮旅游。听着女儿的提醒,便没好气地说:“我当了一辈子刑警,就离不开浓茶热水。”

女儿说:“现在邮轮接待中国人很多了,会预备热水的,房间里也会有电热水壶。”

陈如海斜眼瞥见女婿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有点儿赌气,说:“我嫌他们的壶不干净,谁知道什么人煮过什么东西。”

女儿就气嘟嘟地说:“你们当刑警的就这样,瞧谁都不像好人。”

女儿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女婿是她管区里一家企业的高管。他们不知怎么一来二去搞到了一起,陈如海却总觉得女婿和自己不亲。女儿为此也说过同样的话:“你们当刑警的就这样,瞧谁都不像好人。”陈如海不吭声,心里也劝自己,他们俩好就行了,别老瞎操心。

就这样,他出发开始了退休两年后的第一次旅行。先从北京飞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再从那里登船。女儿其实还是不放心他的,送他到机场时竟掉了眼泪。中途在法国的巴黎中转,他发现机场的标识都有中文,一时信心大增,反而意识到自己不想出发其实是一直在发怵这趟旅行,不由得责骂自己:什么案子没经过,还有什么好怕的。在上船前他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结果点赞的一大堆,老搭档“秦大炮”还不无嫉妒地发了评论,说:“土豹子开洋荤,你这个老家伙可别给萤萤找个洋后妈。”

没想到的是,刚上船,他就吃了个下马威。

陈如海火顶脑门子,只能暗暗地往下压,脸上还得带着笑。他不再张嘴,知道说话也是枉然。他只能比画,四个年轻人便也更努力地瞪大眼睛,不同颜色的眼珠子滴溜乱转,猜测着这个中国大叔的要求,不时还相互小声交流着。终于,一个像是印度人的黑姑娘觉得自己猜中了,高兴地叫起来,然后抄起电话筒就给人打电话。一连串在陈如海听来极其流利的英语,让老刑警禁不住想给姑娘竖大拇指。电话放下,姑娘用夸张的手势让陈如海等一等。她的手势陈如海居然看懂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服务台对面的沙发上。这时候,他才有心情观察四周,发现这里应该算是邮轮的服务中心,三层高的大厅灯火辉煌,四周全是花里胡哨的小商店。中央的小舞台上,花白胡须的钢琴师正在演奏着乐曲。一曲奏罢,站着的、坐着的、路过的人们都开始鼓掌。陈如海愣了一下,便也跟着拍手,心想这也算是入乡随俗吧。

时间不长,一个东方人面孔的小伙子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一条毛毯。印度姑娘笑眯眯地把毛毯塞到陈如海手里,让陈如海哭笑不得。他比画着问那东方面孔的小伙儿是不是中国人,小伙儿居然听懂了,指着自己的胸牌说了一句话。这句话陈如海居然也从音调上猜出来了,小伙子是马来西亚人。

陈如海绝望了,他瘫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印度姑娘和马来西亚小伙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中国大叔高兴。陈如海愣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起身到服务台往自己的舱房拨了个电话。老刘一接,他就嚷起来:“教授啊,麻烦你来趟服务台吧,我是真没辙了。”

老刘说自己是退休教授,还主动介绍说自己狂热地喜爱旅游,各种邮轮坐过好多次。他还特意让陈如海看他的船卡,说自己是这家邮轮公司的金卡会员,他这张卡片里的优惠项目多得不得了。陈如海当时瞥了一眼,那张卡果然闪烁着骄傲的金黄色光芒,而自己的卡则是蓝色的。他其实对这个不感兴趣,对老刘的炫耀更是有点儿鄙夷。可是现在,他有了点儿预感,这一路上他可能离不开这个瘦得像只狐狸的老家伙了,他们之间要发生一段故事了。别的先不说,这会儿就得求人家,人家是教授,在大学里教过书,说英语还不是跟玩似的。

可是老刘在电话里却很有点儿犹豫:“我英语也不好。”

陈如海就叫道:“你再不好也比我强啊,快来帮帮我吧。”

老刘还是来了。连说带比画的,总算弄清楚了,就是那只电热壶惹的祸,行李箱被暂扣。陈如海很无奈,心想今后打死我也不坐邮轮了。绷着铁青的脸,他跟着印度姑娘拐来拐去,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他的行李箱,交出了那只壶,得到了一张用英文写的暂扣凭证。印度姑娘也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中国老刑警,结束旅途下船时,他可以凭证领回他的壶。马来西亚小伙子拉着箱子,把陈如海送回了舱房,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老刘正歪在自己床上看电视,见陈如海进来,就笑着问:“怎么样?领教外国人的办事风格了吧?死心眼儿,说了不让你带,你就别带,和他们说不通。”陈如海不语,看看手表,这点儿破事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还出了一身白毛汗。

邮轮已经启航。从阳台看出去,海岸还依稀可见。有海鸥跟着船飞舞,翅膀在阳光下泛着些亮光。老刘说船再走一段儿,离海岸远了,海鸥就看不到了。“不过那时候,有可能看到海豚。”

陈如海说话不喜欢拐弯,就问:“你这个教授是教什么的?怎么我看你英语也不是太流利?”老刘的脸是不是红了一下,陈如海没看出来,只是这老家伙没接他的话,转身打开自己的旅行箱,变戏法似的摸出两只杯子,然后接到一起,拧紧,竟然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电热水壶,还不用插电,用太阳能的,没电了放在太阳下边晒晒就行。他得意地说:“怎么样?新产品,说是为了方便携带,我看更合适用来骗骗外国人。”

陈如海盯着那壶看了一阵儿,然后慢慢地说:“是不错。哪里有卖?回国我也弄一个。”

老刘说:“回国我送你。朋友研发的东西。”说完,就张罗着要去船上的剧院看演出。

陈如海说:“你去吧,我折腾累了,得躺会儿。”老刘也不勉强,高高兴兴地走了。陈如海一个人,坐在那里继续看那只壶,好像那玩意儿是多神奇的东西。船轻轻地晃了一下,把他从思绪里摇醒,转眼看外边,海岸已经看不到了,无边无际的波光粼粼,让他看得有点儿眼晕。

陈如海犯了烟瘾,走上阳台,摸出衣兜里的香烟,刚要点火,突然想起女儿的叮嘱:在邮轮上千万要守规矩,可别给中国人丢脸。后边这一句,女儿说的时候脸绷起来,神态像是在训斥小孩儿。陈如海有点儿烦女儿的唠叨,可女儿的话总归是要听的。于是收起烟,走出舱房,去寻找吸烟区。

十几万吨重的巨轮,十四层的楼高,三千多人上上下下地晃悠着,像是没头没脑而兴高采烈的蜜蜂。陈如海发愁,我应该到哪儿去找那该死的吸烟区呢?狭长的通道在他眼前伸展着,他却只能站在舱房门口发愣。一个外国老头儿从他身边走过,说了句什么,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说的是“晚上好”,女儿在家教过他的。他想回应,那老头儿早没影了。

陈如海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何况自己还是闯过大风大浪的刑警,枪顶老子脑门的时候老子都没含糊过。这么想了,人就镇静了,开始分析。吸烟区理应设在一个空旷之地,而且理应离餐厅不远,但这船上有十几个餐厅呢,吸烟区应该……对,一定是在最大的餐厅附近,那一定就是十三层的自助餐厅了,那餐厅门外就是甲板。

坐电梯上到十三层,先在餐厅里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而且叫不上名字的吃食,然后推开一扇门走上露天甲板,果然,一群中外烟鬼正在角落里惬意地喷云吐雾呢。

一个外国老太太,独自占着一张桌子,烟在嘴角叼着,烟灰挂得老长。她好像是睡着了,花白的卷发蓬松而凌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抖动。陈如海猜想,也许不是因为睡眠,而是因为年龄,她得有八十岁了吧,震颤应该是一种病态。

陈如海已经发现,这邮轮上的老年人特别多,白人、黑人、黄种人,大多是些高高兴兴的老头儿老太太。在家时女儿就给他介绍过,邮轮是最适合老年人的旅游方式了,最大的优点是不必每天扛着行李跟着旅行团跑路。邮轮就是海上宾馆,靠岸时上岸玩,玩累了回船休息,吃喝都自便,还有各种娱乐项目。陈如海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想女儿说的当然没错,但在他这个老刑警看来,这邮轮更像个海上监狱,只要上了船,谁也跑不了。这话在家没敢跟女儿说,怕女儿又骂他是丧门星,从来说出口的话就没有好听的。

自从老伴儿早早去世,女儿就兼起了家长的职责,把陈如海管得死死的。女儿随妈,是个暴脾气,有一回刑侦大队破了大案聚餐庆祝,陈如海喝得半醉,女儿冲进餐厅差点儿掀了桌子。一群刑警闹得灰头土脸。刑侦大队政委却说:“咱们这群人,还得有个这样的孩子管着,这才叫爱护。”

那年,女儿才十三岁。

吸一口烟,想起这些往事,陈如海微微笑了。腿有些酸痛,是陈年老伤又在捣乱了,他的腿上曾经挨过一刀。那是个贩毒的,拒捕,疯了似的给了他一攮子,割断了他的股动脉,让他差点儿就没命了。当时“秦大炮”还不算他的搭档,而是他的徒弟,幸亏这家伙手疾眼快,撕了衬衫扎紧他的腿,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可毛病就此落下了,动不动就腿疼,站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四下看了看,索性就一屁股坐在外国老太太对面了。

大概是他拉椅子的声音惊扰了老太太,她醒了。嘴角上已经熄灭的烟掉在桌子上,老人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陈如海笑笑,把烟盒推过去。老太太看看,用英语问了句什么。陈如海从自己那有限的英语记忆里搜到了这句,老太太在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于是他就笑着点头。老太太也笑了,一脸的皱纹随着笑容向着不同方向舒展开。她指指烟盒,又说了句什么,这回陈如海是猜的,她应该是在问这是中国烟吧。陈如海点头,抽出一支递给对方,恍然觉得有点儿像当年递烟给搭档“秦大炮”,他们几十年里彼此递过的烟,大概能装一火车。

一时间,桩桩件件的往事就都突然涌上了心头。退休之后,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突然间就被往事打倒在地,甜酸苦辣翻涌而起,连眼泪都会不争气地迅速湿润了眼眶。这种时候每每会有个诱因,比如说大年三十晚上吃热饺子,比如说上街闲逛看见个穿制服的身影,比如说看见女婿给他端来的那盆君子兰。现在,一个递烟的小动作,竟然也让老刑警陈如海发起愣来。他扭头看向大海,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下。大海正缓缓地向后方移动着,没有表情,没有波澜,更没有飞鸟,连天边的云彩都仿佛凝固了似的停泊在海面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如海回过头来,那个外国老太太已经不见了,只有他递给她的那一支烟,静静放在桌面上。

陈如海看着那支烟,看了许久。然后,他拨通了老搭档“秦大炮”的手机。

“秦大炮”还有半年多才退休。他早就不轻易放炮了,自从当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就学会了谨言慎行,学会了沉默稳重,甚至学会了察言观色。他没接电话,陈如海想,这家伙准是又在开会呢。想象着这个老伙计烟瘾发作在会场上抓耳挠腮的样子,陈如海就想笑出声来。

转而拨通了女儿的电话。还没出声,女儿那边就吼起来:“你捡到钱包啦?敢打海上漫游电话!一分钟多少钱你不知道?不是让你上船就办一个邮轮网络吗?”

陈如海不接女儿的话,只简短地说:“我想让你问‘秦大炮’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他知道,女儿虽然脾气大,但只要说到工作,就没脾气。

果然,女儿那边恶狠狠地喊出一个字:“说!”

三天过后,老刑警陈如海已经大致把邮轮上的各种事项摸清楚了。

比如说,每次的上岸旅游,可以有多种选择。船方当然有组织,内容通告会每天提前送到舱房里。老刘告诫陈如海:“千万别报名,太贵。”还有些旅行社组织的团队,在国内就组团了,由旅行社的领队带上邮轮,也欢迎零散客人随时报名参加。这种方式老刘也给予否定,说是“也他妈不便宜”。按这老家伙的推荐,最好是几个人自发组织一个小团队,网络上联系当地旅行社甚至个体导游,可以自由地讨价还价,会有“惊人的”合理价格,行动还自由。实在找不到,临时上岸叫个出租车也行。陈如海全无所谓,说:“我反正没出过门的,上岸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老刘转转眼珠,没接话。

这就到了西班牙的最后一站,拉斯帕尔马斯市,西班牙加那利特区的首府,一个岛屿城市。加那利这个名字,陈如海有点儿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说过。老刘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很轻蔑地说:“这儿没什么可玩的,要说中国人熟悉的,大概就是那个作家三毛在这个岛上住过。”这才让陈如海想起来,女儿也算是那个台湾女作家的粉丝,加那利这个名字,显然是女儿念叨过的。

于是就有了小冲动,想能不能去看看三毛故居。如果能拍个照片回去给女儿看,也是个乐儿。他问老刘怎么上岸,提议搭伴游览。老刘却含含糊糊地说:“我不一定上岸了,来过的。”说完转身就去酒吧了,说是认识了一个云南的单身女人,挺聊得来。

陈如海暗骂一句,索性也就打消了上岸的念头,他其实对旅游也并不那么热衷,更没有一个人在陌生环境里闲逛的勇气。趴在舱房的阳台上,正好能俯瞰码头上的情景,看看陆陆续续上岸去的人们,也挺有趣。忽然,他看到了那个吸烟的外国老太太。她正拄着拐杖,慢慢地走着。她是一个人,没有伴儿,看得出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老太太形单影只,步履蹒跚,不知怎么就让陈如海感到一种凄凉。

人老了,真没什么意思。

退休之后,陈如海有时坐在自家的小院里,看着他的小柴狗皮皮蹦来跳去,也会有这样悲观的念头生出。一辈子风风火火地办案子,这么闲坐着简直是梦想,而梦想一旦变成现实,却觉出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女儿知道他的心思,心疼他,逼着女婿掏钱,给他办了这趟长途旅行。陈如海不能不答应,可心里其实并不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就是不像别人那么投入,那么兴高采烈。昨天晚上他到底被老刘拉去看了场演出,也没感觉有多好,英文歌,听不懂;外国舞,瞧着眼晕。老刘看着他说:“你退休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老这么没精打采的?”他含混笑笑,没说话。

想到老刘,就回头看了一眼。老刘当然不在房里,视线之内的还是老刘那只电热水壶。他使劲盯了几眼,仿佛对这个小玩意儿特别感兴趣。

码头上突然热闹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支当地小乐队,连吹带打地闹腾起来。游客们纷纷上前拍照,有个穿得花枝招展的黑人老头子还随着音乐扭动起来。陈如海探头看着,心想外国人真是挺有意思,好像永远没烦恼似的。

外国人真是挺有意思,好像永远没烦恼似的

看着,突然就一愣,因为他看到了老刘。

这个老混蛋,居然说了谎话,他还是上岸了。他把老刑警陈如海给甩了。

而且,老刘连走带跑的,显出一种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的样子。对那支小乐队他看也不看一眼,就那么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硬挤了过去。

陈如海第一个念头想去追,但想想不可能了,时间来不及。他趴在栏杆上,开始琢磨这个老刘是去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说谎话?

陈如海有个毛病,每逢思考问题就想抽烟。他走出舱房,来到十三层的吸烟区。从这里再往下俯瞰码头,人便小了很多,更显得熙熙攘攘,像蚂蚁搬家,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他忍不住就想,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老刘到了晚上才回来,这时邮轮已经准备启航了。陈如海说:“我这儿正担心你呢,怕你赶不上船。”

这话很委婉,但也挑明了告诉对方,我知道你偷偷下船了。

老刘却好像没听见。他很疲惫,摆出一副啥也不想说的样子,到卫生间洗了洗手就躺下了,脸朝着墙,摆明了不想和陈如海说话。

陈如海心里画个问号。从上船开始,这家伙总是乐呵呵的,现在的情况实在有点儿反常。

他走出舱房,准备去吃晚饭。手机突然在衣兜里振动了一下,掏出一看,是“秦大炮”发来的微信。

秦副局长告诉他,他关心的那起案子已经正式转交另一个城市,他们没权力过问了。“好好玩吧,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呢,我的好大哥。”

陈如海撇嘴,心想好你个“秦大炮”,也学会了能推就推那一套了。过去,他们见了案子可是只知道当仁不让的。

眼前的舱门突然打开,吓了陈如海一跳。定睛一看,又是那个外国老太太。陈如海一时想不起应该说什么,慌乱中用中文打了个招呼:“你好。”

老太太那已经浑浊了的蓝眼珠在陈如海脸上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指指他,说了句他能听懂的英文:“中国人。”陈如海只会点头,微笑。老太太咧了一下嘴,又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陈如海猜测她应该也是说“你好”,但不是英语,看来,她不是美国人或英国人,那她是哪儿的人呢?法国人?

看着老太太慢慢走远,陈如海突然发现,原来这个老太太就住在他隔壁的舱房。难怪,他在房里闻到过淡淡的烟味,这老太太显然偷偷地在自己房间里或是阳台上吸过烟。陈如海突然觉得好笑,不是总说外国人死守规矩吗,原来也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远远看着老太太的佝偻背影,他却突然觉得挺亲切的,老太太和他家邻居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大婶,现在居然有了某种人与人之间的相通之处。

他是不喜欢那些大妈大婶的,总觉得她们太闹腾。尤其那个住隔壁楼的赵大妈。自从听说他退休了,这个胖得像皮球似的女人就向他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今天送饺子明天送馅饼,大有不拿下他誓不罢休的架势。其实赵大妈不是个轻浮的人,她年轻时在电车公司当售票员,还是先进工作者呢。离婚多年的她只是有一种对生活的渴望罢了。陈如海却叫苦连天,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连出家门都要左右看看。女儿倒是很开明,她利用社区民警的工作便利调查了赵大妈,认为她基本拥有当后妈的资质,离异,和前夫没来往,只有一个儿子,还远居国外,在非洲倒腾小买卖,常年不回来,只偶尔打个电话,所以她没有任何负担。陈如海大叫:“你认为她符合就符合啊?我可没答应。”

女儿就绷起脸,说:“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您是越来越老,将来我照顾不了您,怎么办?”

陈如海暗想,我能吃能睡,用不着你照顾。可没敢说,因为知道说了就得让女儿痛斥,什么脂肪肝啊,什么血压高啊,还有腿上的伤残,等等,说得陈如海也觉得自己体无完肤,无比沮丧。这次他最终答应出远门,也有些要向女儿证明自己仍然身强体壮的意思。

就在几个月前,这位隔壁楼的赵大妈心肌梗死了,幸亏医院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人却瘫在床上了。诱因是她被非法集资给骗了,所有的积蓄一夜之间全没了,这对一个离异单身的老女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这其实就是陈如海念念不忘,在大海上还要给“秦大炮”打电话询问的那个案子。

这个非法集资的犯罪团伙欺骗了数不清像赵大妈这样的老人,只给他们每人发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礼物,甚至是一盒鸡蛋。事发后,喽啰纷纷落网,主犯却人间蒸发,携款潜逃。现在,因为有些线索指向邻市,案件便移交办理了。这本无可厚非,但陈如海就是觉得有些别扭。赵大妈是他最亲近的受害者,眼看着这个往日里乐乐呵呵的胖女人躺在床上掉眼泪,连话都说不清楚,实在有点儿触目惊心。

他想了想,把已经攥在手里的烟盒又塞回了衣兜里,转身去办理船上的网络开通手续。仍然是语言不通,但他经过两天的钻研,已经学会用翻译通了。这个小机器是女婿临行前送给他的,他和女婿较劲儿,本不想用,但奈何到了船上才感觉不用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去学习操作。但他没想到的是,翻译通虽然灵光,但也有缺点,因为他遇到的外国人也不是个个都能操着标准的英语。办理网络的是个扎着小辫子的娘娘腔,不知是哪国人,他说的蹩脚英语就被翻译通翻译得驴唇不对马嘴。连蒙带猜,当陈如海终于开通了船上网络的时候,正式晚宴都错过了,只能去十三楼吃自助餐。

邮轮上的服务很细致,也很人性化。每天的晚餐,都是按照宴会的形式安排的。菜品严格按照前菜、主菜、甜品的顺序一道一道地上,客人们也都需要按事先安排好的座位入席。时不时地赶上个什么节日,船方还会要求正装出席。届时,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珠光宝气,让陈如海看得眼花缭乱,索性就躲到自助餐厅去。自助餐厅随随便便的,许多和陈如海一样嫌麻烦的人都喜欢这里。

在晚宴上,船方很贴心地把中国人都安排到一起。陈如海所在的这一桌,除了他和老刘,还有两个也是拼舱住的女人,一个自称云南人,其实后来聊起来才知道她是辽宁人,只不过有点儿钱就在云南腾冲买房养老了。这女人性格直率,甚至有点儿粗野,公开声称来坐邮轮就是要找艳遇,想找个有钱的老光棍。陈如海暗暗给她起个绰号叫“锅包肉”,当然是贬义,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肉感。陈如海还怀疑她就是老刘嘴里说的那个云南女人,老刘显然是对她感兴趣的。另一个女人总沉默无语,脸上毫无血色,像是患有非常严重的疾病。她从不说自己是哪儿的人,谁问也不说。此外,就是一对台湾母女,总捻着佛珠,谦卑地冲大家微笑,凡是鸡鸭鱼肉坚决不动筷子。

这样的晚餐在陈如海看来就是受罪,再好吃的东西也只能是味同嚼蜡。现在看看手机,时间已过,索性就去吃自助餐吧。

在餐厅的窗边选个座位坐下。窗外的大海正被夕阳染得通红。陈如海想起,女儿说夕阳西下的海面叫橘子海,他却觉得要比橘子红太多了,简直是血海。陈如海依稀记得有部外国老电影就叫《血海》,好像是朝鲜的,他想这样的名字才雄壮,才有气势。他凝望着红色的海面在视线里涌动,看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坠落向大海深处,心想人生若如此,那才是不虚此生,最后的光辉是生命燃尽的奋力一搏。他忽然觉得自己挺有诗意的,觉得这趟出来到底还是不虚此行,像自己这么一个大老粗,都会写诗了。

忍不住微微笑了。看着窗外天边的余晖也慢慢淡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而黑暗居然也是有层次的,天空、海面、天与海的交界处,竟都是不同的黑。浓的,淡的,渐渐地在融合,在和解,在愉悦中变成一片柔和的混沌。

老刑警陈如海,此刻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宁静,甚至,他告诫自己,别再想案子了,这辈子,为案子付出的太多,也应该让自己享受生活了。

“锅包肉”娉娉婷婷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一阵浓重的香气打扰了陈如海的思绪。一抬头,目光正落在“锅包肉”某个扭动的部位上,急忙把眼睛挪开,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心慌了一下子。远远地,他听见“锅包肉”在用英语和什么人打招呼,竟然挺流利,还带有一种夸张的熟络。

看来,她那个找老光棍的美丽计划里,也包括外国老光棍。

不远处,“锅包肉”旁若无人地发出一阵大笑,声音爽朗而且略带一种奇怪的嘶哑。她的笑在陈如海听来,绝对是放荡的,老刑警不禁皱了下眉头。这笑声也吸引了不少吃饭的人们,不时有人向她那个方向投去好奇或轻蔑的目光。当然,也有人显然是赞赏的,一个长得酷似阿根廷老球星马拉多纳的外国老男人,就像苍蝇闻见异香似的,端着餐盘就凑了过去。

陈如海暗暗感叹,这邮轮上无拘无束,自由散漫,上船这才几天,各种各样的奇葩故事就流传开了。据说,有个来自深圳的王总,和一个来自河南的女人好了,又掰了,“价钱没谈拢”。这故事自然是“锅包肉”在饭桌上说的,说的时候艳羡溢于言表,还有几分幸灾乐祸,让陈如海暗暗撇嘴。

他探头往笑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下,正看见“马拉多纳”笑嘻嘻地往“锅包肉”身边坐去,而“锅包肉”看了他一眼,竟礼貌地点点头,起身离开了。陈如海还看见,一直和“锅包肉”坐在一起的,竟是那个住在他隔壁的外国老太太。

都是些转瞬即逝的小细节,陈如海却觉得好像都有点儿违和。看似轻浮的“锅包肉”不是应该受宠若惊地和“马拉多纳”聊下去吗?而且,她为什么和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挺亲热?陈如海当了一辈子刑警,捕捉和关注细节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这一辈子,他凭着那些微乎其微的细节破了多少案子啊。他给警察学院刑侦系的小家伙儿们讲课时,常常说到自己办的一个案子:抓到犯罪嫌疑人时,就是搜不到藏匿的赃物。他盯着那小子看,发现他常常快速地偷瞟一眼院里的柴垛。搭档“秦大炮”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假思索地立刻招呼人要翻一下柴垛,却被他一声断喝给制止了,因为他在“秦大炮”招呼人的那一瞬,瞥见犯罪嫌疑人的嘴角咧了一下。这个时候,他笑什么?他命令排爆手就位,命令手下一点点挪动柴垛上的每一根柴火。果然,在几乎翻到地面的位置,他们发现了爆炸物。

细节太重要了。

“锅包肉”又走到他身边了,看见他热情地打招呼:“陈大哥,也没下去吃宴席?”

陈如海礼貌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锅包肉”也知趣,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陈如海灵机一动,叫住了她:“哎,和你说话那老太太,是哪国人?”

“锅包肉”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听出她说的是西班牙语。大概是南美哪个国家的吧。老太太挺可怜的,和我一样,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比我还大十好几岁呢。”“锅包肉”说着,一脸的同情。

陈如海没接话。他远远地看着那个老太太,老人正慢慢地啃着一块面包,腮帮子一瘪一瘪的,活像只老绵羊在反刍。怎么看,陈如海都觉得在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愁云。

回到舱房,老刘仍然在他的床上躺着,脸冲着墙,一动不动。但陈如海敏锐地察觉到,他没睡。

陈如海进卫生间洗漱,然后换好睡衣,躺到自己床上。他有个习惯,在睡觉前总要在小本子上写点儿什么,过去是写案子的点点滴滴,线索、细节、工作安排,等等。退了休,就记点儿生活琐事,什么别忘了接上幼儿园的外孙女、别忘了君子兰不能多浇水,诸如此类。开始的时候也烦,有时候就会写一句“烦死了”“老了真没意思”之类简单而乏味的牢骚,还不敢让女儿看见。这次出门,女儿让女婿掏钱给他买了个小平板,配上了小巧的键盘,说是“别出了国还用那破本子烂钢笔,给中国人丢脸”。

陈如海戴上老花镜,打开平板,用两个粗笨的食指在键盘上按来按去。出国前,他告诉女儿,他想沿途写写旅游观感,可女儿只是一笑,显然不大相信。上了船,打开小平板,陈如海才沮丧地发现,写什么狗屁观感,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观感有,但零七八碎的,像一群在他脑子里飞舞的蚊子,有嗡嗡的声音,却捕捉不到它们的影子。就像那个讲西班牙语的老太太,他莫名其妙地对她有一种关注,但说得清是为什么吗?说不清的。

老刘突然翻了个身,随即坐了起来,低眉顺眼地说:“今天本应该带你上岸,我却自己跑了,你别生气。”

陈如海看看他,发现这个教授此刻两只眼睛通红,好像是哭过了,便慢慢地说:“没关系的,谁还没点儿自己的事。”

老刘说:“我有个朋友,在这儿定居,突然我就想去看他一眼,没来得及叫你。结果,看也没看成,这个人死了。”

“哦。”陈如海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怎么死的?急病?”

“不知道。”老刘显然爬起来就是为了向陈如海解释这两句,说完就转身又躺下了,不想再多说,“说不清。”

陈如海慢慢地说:“人有旦夕祸福,你也别太难过。我有个好朋友,也是突然躺倒的,当时她还正在厨房里炒着菜呢,就一头倒在灶台旁边了。你猜她是怎么回事?”

老刘翻身,脸又朝向墙壁,敷衍地问:“怎么回事?”

“她被非法集资给骗了,骗了个精光,连晚年看病的钱都没了,精神就完全垮了。这些骗子,真是害人不浅。”

他盯着老刘那瘦得能看出脊梁骨的后背,看不清他是不是抖了一下。

“人在做,天在看,事事都有报应。人们总爱说这句话,其实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尽遂人意的。那个为首的家伙至今没抓着,有人说他跑国外去了,也有人说他畏罪自杀了,可我都不信。”

老刘不吭声,也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琢磨着,这家伙一定还在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呢。说起来也可怜,骗了那么多钱,可不一定敢花。钱在他手里,这会儿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露了马脚就是雷。”

老刘动动身子,没回头,小声说:“也没准儿,你说的这人就是死了,自杀了。有钱不敢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如海看着老刘的后背,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就这么东躲西藏的,这人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了。”

老刘没再接话,也不动。陈如海想了想,说:“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我出去转转,要不然,我打起呼噜来,你又该睡不着了。”

重新穿上外衣,陈如海走出房门。他站在舱房门口思索了一阵,便到五层的服务台去了。

服务台前值班的还是那个印度姑娘,她还认得陈如海,热情地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用显然刚学会的中文问了句“晚上好”。

陈如海打开翻译通,问这姑娘,可不可以把保存在船方的护照拿回去办点儿事情。印度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通过翻译通回答说:“不行,明天港口的地方签证官要上船来验证盖章,这个手续需要船方统一给大家办理。”

陈如海说:“那我就复印一份,行吗?”

印度姑娘说:“我帮你复印。”

陈如海谢了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帮我同屋也复印一份吧。我俩下一站一起上岸,可能要用。”

邮轮从西班牙出发,有连续几天的航海日。

这一天,邮轮越过赤道。船方就此组织了一次热闹的海神节狂欢。其实狂欢是真,海神节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噱头,无非是让在船上憋了好几天的游客们发泄一下。狂欢的内容纯属恶搞,往人脸上涂蛋糕,把人推进游泳池,然后游客和船员们一起在甲板上群魔乱舞。扮演海神的是个大高个儿,一脸假胡子,涂着蓝蓝的脸蛋,还装了两颗塑料大板牙,细看能认出是自助餐厅里烤披萨的大师傅。陈如海趴在上一层的甲板上俯瞰这场闹剧,有点儿哭笑不得的感觉。尤其是看见浓妆艳抹的“锅包肉”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大扭特扭,招得“马拉多纳”红着眼珠子往前凑,他不由得撇撇嘴。

不过,过赤道还是值得纪念的,活了六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走出国门这么远。他躲在甲板的僻静处,用自拍杆给自己照了张照片,也算留个念想。

楼梯上有咚咚的脚步声,一颗顶着蓬松黄头发的脑袋露了出来,竟然是“锅包肉”。女人脸上的妆容被赤道炽热的阳光给搞得混乱一团,粉底下面的皱纹遮掩不住了,更加的触目惊心。陈如海忍不住想笑,但觉得和这个女人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就扭头装没看见。可“锅包肉”看见陈如海就叫起来:“哟,老陈大哥怎么在这儿躲着?”

陈如海只好应付道:“我嫌乱,就在这儿待会儿。”

“锅包肉”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说:“是够乱的,特别是那‘马拉多纳’,烦人死了,我是来找老头儿的,可总要找个正经的啊。什么人我都接着,我又不是收废品的。”

陈如海愣了一下,问:“你说的是那外国老头儿?你也叫他‘马拉多纳’?”

“锅包肉”哈哈大笑:“你说他像不像?就说像不像?”

陈如海也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锅包肉”还挺有观察力,竟然和自己的判断一样。不过她要是知道自己被叫“锅包肉”,大概会急眼。

“锅包肉”好像很喜欢和陈如海搭讪,眨巴着眼睛问:“老陈大哥你是警察吧?”

这回是陈如海吓一跳了,不禁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锅包肉”咧着嘴乐:“我这人,看人可准了。谁从我眼前这么一过,我就能猜它个八九不离十。曾经有老两口来我店里,我看了一眼就说,你们俩都是老师,男的教体育,女的教语文。他们都傻了。”

陈如海对这个女人有了点儿刮目相看的感觉,就问:“你开的什么店?”

“洗浴中心。”女人丝毫没有忸怩的样子,“那店在我们老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我那个缺德男人泡上个搓澡的娘们儿,店就垮了。”

陈如海暗想难怪,又问:“那你怎么看出我是警察?”

“锅包肉”笑道:“细节。一个人干什么职业久了,准会有只属于这个职业的细节。眼睛啊,动作啊。像你们警察,进门肯定是要四下看看的,而且是不动声色的那种。你头一次进餐厅,头一次咱们坐在一张桌上,你就那么四下看来着。而且,那眼神儿,嘿,刀子似的。”

女人说完哈哈大笑,猩红的大嘴咧得像瓢。陈如海觉得这个“锅包肉”挺有意思,就问:“那你看出我同屋的老刘,是干什么的?”

女人有点儿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不是说他是教授吗?”

陈如海说:“那他是教什么的?你不是说你能看出来吗?”

女人说:“我这文化水平,中学老师我敢猜,大学教授我可不敢。”她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这人心里有事儿。”

“秦大炮”终于找个时间和陈如海通了微信。他很有点儿沮丧地告诉陈如海,那案子他也不想移交。“可那老丁您也不是不知道,抢案子的时候总是蛮不讲理”。

老丁当然熟悉,其实原来也是陈如海手下的兵,后来调到邻市,也一直干刑警,现在也是当地抓刑侦的副局长。他和“秦大炮”简直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为了抢案子常常干架,有时候甚至闹得脸红脖子粗的。陈如海也知道,本单位新上任的局长原来是省公安厅的干部,斯文,礼貌,常常就指示“秦大炮”把案子交出去,“不要影响和兄弟单位的关系”。为此,“秦大炮”气得干瞪眼说不出话。

陈如海暗暗好笑。其实他觉得干刑警就应该是这样,要有股子锐气,见案子就抢,见荣誉就让,老丁也好“秦大炮”也好,谁不是为党和人民工作?谁在案子上也不会懈怠。他不接“秦大炮”的话,转而问他那案子的主犯有线索了没有。“秦大炮”说,听说还没眉目,“老丁急得腮帮子都肿了”。

陈如海问:“还是没有找到那家伙的照片?”

“秦大炮”沉了一下才回答:“没听说找到。这家伙,太鬼。”

这个案子的主犯确实非常狡猾,他常年使用假名,证件当然也是假的。他从来不在公共场合露面,更不与人合影。手下人里也只有一两个心腹见过他。这案子之所以移交给了邻市,是因为据查这家伙原籍是邻市的,他在邻市也购有多处房产,貌似他的老巢就在那里。可陈如海并不认可这个观点。这案子破获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他专门把“秦大炮”叫到自己家里,详细了解了案情。当时“秦大炮”还说:“你退了休就好好休息呗,还管这么多干吗?”

陈如海仔细分析了嫌疑人在邻市购置的那几处房子,发现都是用假名购买或用公司名义购买,没有一处属于优质房产,也没有人居住的迹象,这就像是随意购买用来迷惑人的幌子。更重要的,他发现嫌疑人虽然从小生在邻市,但七岁多父母离异,他就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所以严格地说,他并不能算那儿的人,对那里也不会有好感,更不会有深厚的根基。这个犯罪集团的作案轨迹中也没发现太多涉及邻市的。当然,也有人说,可能正因为这家伙看重邻市,他才故意不在那儿布局,他是有意地避开那里,以备将来更好隐藏。那几处房子有可能是虚晃一枪,但也有可能他真正的产业隐藏得很深,我们还没找到。那个咄咄逼人的老丁,就一直坚持这个看法。

和“秦大炮”微信的时候,陈如海正坐在甲板上看落日。海上航行几天,他迷恋上了大海上的日出日落,总是掐着点儿上甲板,若是赶上阴天,云层厚重,他还会有几分失落。看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向西方坠去,他给“秦大炮”发去了一张照片。

什么也不用多说,他们多年合作,早已心灵合拍,“秦大炮”一看就明白,只是有点儿不太相信:“也太巧了吧?”

陈如海没再说话。他痴痴地看着海与天的交界处,看着那时刻不停的风云变幻。此刻,他不想让“秦大炮”再打扰他,他要欣赏美景。

“秦大炮”也不作声了。他们一向配合默契,该做什么,“秦大炮”非常清楚。

陈如海又给女儿的微信发了张照片,是他刚刚拍的落日。女儿显然时刻在盯着老父亲的动态,微信秒回:“拍点儿别的,你已经发了十二张落日了。”

陈如海笑了,回信说:“每天的落日都是新的。”

女儿则回了两个字:“矫情。”

陈如海想了想,又给女儿发了一条微信:“想着多去看看你赵大妈。”

女儿回了个表情,偷笑。

两天的工夫,老刘就显得形容枯槁了,本来就瘦的他,三顿饭没吃,就更瘦脱了相,站在那儿像根竹竿似的。本来他还不想吃饭,陈如海硬把他拉到了餐厅:“你要是饿死了,我怎么向船方说清楚?说你自愿绝食,他们信吗?你知道我英语不好,说不清楚的。”

他们来到餐厅的时候,同桌的四个女人都点过菜了。那个面无血色的女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变得很亢奋,正滔滔不绝地痛说家史,主要是骂她的前夫如何如何的不是东西。台湾母女礼貌地微笑倾听,适时地“啊”一声回应。只有“锅包肉”,两只手托着腮,歪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用她擅长的东北式幽默“敲锣边儿”,引着逗着人家往下说。见两个男人来了,“锅包肉”顿时更来了精神:“哟,老刘大哥,怎么啦?病啦?”

老刘勉强笑笑,不说话。陈如海便说:“八成是感冒了,这船上,空间密闭,人又多,病毒流行可快了,大家都得注意点儿。”

台湾母女马上开始念叨“阿弥陀佛”。就在她们的唠唠叨叨中,服务员开始上前菜了。负责他们这桌的服务员叫丽萨,是个胖胖的菲律宾女人,热情开朗,没几天就和大家混得很熟,全家福照片都给大家浏览过了几遍,还管台湾老太太叫上了“妈妈”。今天她仍然唱着歌就过来了,看见病怏怏的老刘也是一愣。“锅包肉”笑道:“丽萨,没看见过这么瘦的老头儿吧?”

旁边的病女人却抢着说:“不可能,南亚男人都瘦,就没有胖子。”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她是南亚专家。

“锅包肉”一边用餐刀切着煎鱼,一边凑到陈如海耳边,小声说:“陈大哥,我发现,那个南美老太太不太好。”

陈如海躲开她那刺鼻的香水味儿,问:“怎么不好?”

“她呀,八成是来跳海自杀的。”

陈如海吓一跳:“你凭什么这么说?这可不是开玩笑。”

“锅包肉”说:“我真不是顺口胡说。我来之前就做过攻略,网上说过,就是会有想不开的人趁坐邮轮的机会自杀。嗵,往海里一跳,海水多凉啊,人不到一分钟就完了。”

老刘喝水呛了嗓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如海记得那个老太太就应该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上。他回头看看,那老人家没来。那桌上的两对夫妻,正喝着红酒聊得热火朝天。那把空在那里的椅子,显得和那老人一样的孤寂落寞。

“锅包肉”仍然自顾自地说着:“我上船带了点儿小玩意儿,中国结啊纪念章什么的,就是想送外国人,也算宣传咱们中国文化。我给那老太太一个脸谱别针,她居然放在桌子上没拿就走了。”

台湾姑娘说:“也许,老人家就是忘了耶。”

“锅包肉”摇头:“忘了是忘了,没心情是没心情,这我可是看得出的。我知道,她喜欢那小玩意儿,可她已经对生活没兴趣了。”

陈如海想起他给老人递的那支烟,心里不禁一动。

台湾老太太闭眼合十双手,一脸慈悲:“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人生在世,总归是要受苦的。”

话题有些沉重了。老刘放下刀叉,起身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聊。”

陈如海看着他晃晃悠悠地往餐厅门口走,在觥筹交错的氛围里,一根瘦竹竿显得格格不入。

他对“锅包肉”说:“你说得对,这人心里有事。我得陪陪他,他还病着。”说完,就起身去追老刘了。

台湾老太太在他背后很感慨地说:“陈先生是好人啊,会体贴人的。”

十一

老刘仍然一进屋就躺倒,一声不吭,也不问陈如海为什么也跟着回来了。陈如海看看他,便也不说什么,进洗手间方便。再出来,却见老刘呆呆地站在阳台门前,看着大海发愣。他心里不禁忽悠了一下。

“有什么看的,”他故作轻松地说,“也没月亮,天黑得跟锅底似的。你说也怪啊,在国内看不到银河,都说是城市灯光太强,在这大海上没灯光啊,为什么也看不到呢?噢,对了,船上还是有灯的。”说完,自己先哈哈笑了,一边笑一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老刘还是没说话,只是后背动了一下。

陈如海上床,把枕头拍拍松,垫在背后,找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然后说:“老刘,刘教授,自从你得知你那个西班牙朋友去世,我看你就垮了,这可不行啊。咱们得聊聊。”

老刘缓缓回身,躺回自己的床上,然后说:“没什么可聊的。那不仅是朋友,其实还是亲人。”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仿佛是咽下了一大口泪水。

陈如海点点头:“嗯,那是会很难过,失去亲人的滋味是不好受。当年我老伴儿去世,癌症,我也三天没吃饭,说真的,当时真的不想活了。还有我那个朋友,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漂亮女人,老公一死,几年的工夫就老了,现在成了个胖老太婆。命不好,还碰上骗子了,人真的是垮了。哎你说,这骗子可恨不可恨?”

老刘猛地翻身,突然烦躁起来:“哎呀,你能不能不说你那个朋友了?她被骗那点儿钱算什么,我——”他一下子哽住,眼睛翻了翻,不说话了。

陈如海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了?你也被骗了?”

老刘像触了电,拨浪鼓似的摇头。

陈如海仍然盯着他:“这个骗子别碰到我,碰到我,我就让他跑不了。”

老刘冷笑:“你是谁?你怎么就这么牛?公安局都抓不到他,你个退休老头儿能怎么着?”

陈如海嘿嘿地笑起来:“这可不一定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就是句吓唬人的口号?”

老刘好像打了个冷战,他盯着陈如海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陈如海仍然笑着:“你说得对,我就是个退休老头儿,可我这个退休老头儿退休前一共办了三千多起案子,抓获犯罪嫌疑人五千多人,其中杀人犯就有二百多个。”他挽起裤腿,亮出伤疤,“让你看看,这就是我的立功奖章。”

舱房的灯光尽管昏暗,仍然能看出老刘的脸色惨白。他盯着陈如海,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沉默好像渐渐凝固,气氛便浓重了。阳台门敞着,海风吹进来,凉意越来越浓,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儿,但也驱散不了这种浓重感。

许久,老刘慢慢地说:“难道你是专门冲我来的?”

陈如海沉下脸说:“当然不是。但还是那句话,法网恢恢,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两个男人对视着,话不再说了,都在眼神里。慢慢地,老刘败下阵来,眼里有了绝望,并且眼神移向了阳台。陈如海立刻说:“不要想走绝路,有我在这儿,你最好别有什么想法。”

老刘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到自己床上:“你不如行行好,让我跳海算了。告诉你吧,我去找的,不是什么朋友,而是我老婆。她也没死,而是带着钱跑了,失踪了!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我原本还想和她在那儿终老……”最后一句,他哭了出来。

陈如海说:“钱把你们都害了。”

又是沉默。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如海死盯着对方,心里迅速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事情挑明了,说实话,老刑警真是有点儿发愁了,邮轮在公海之上,简直就是个法外之地,自己又只是个退了休的老头儿,虽然掂量着制伏瘦猴儿老刘不算什么,可没有执法权又能怎么办呢?把他捆起来?说不定还算是非法拘禁呢。

老刘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放心,到了这份儿上,我不给你找麻烦。咱们居然能这样相遇,也算缘分了。我也死心了,折腾一场,没什么好结果,我干吗呢?”

陈如海说:“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国,可以考虑你是自首。”

老刘惨然一笑:“可钱没了,我拿什么赔?你那个朋友还不是从此一贫如洗。”

陈如海说:“她一贫如洗还有我,我会养她终老。”

老刘看着他,半晌才说:“你确实是好人。”

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各自沉入自己的思索。阳台门仍敞开着,夜风已经很凉了。大海波涛不知疲倦地在船舷边翻滚着,声音单调得像是一支催眠曲。一丝淡淡的香烟味儿在乐曲中似有似无地飘散,突然,就引起了陈如海的警觉。

竖起耳朵听,隔壁果然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搬东西。陈如海从床上一跃而起,冲上阳台,探头向隔壁阳台看,果然,那个老太太颤巍巍地站在椅子上,正向着栏杆外慢慢地探出头去……

退休老刑警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他不顾一切地俯身在阳台栏杆上,隔着两个阳台间的隔板,拼命向那边伸出手去。还好,他抓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那手瘦骨嶙峋,就像一根干柴。他拼命把老太太往下拉,老人却嘀嘀咕咕地唠叨着,使劲地挣扎。偏偏在这时候,陈如海那条伤腿突然一软,钻心地疼起来,他吃不住劲,一头向栏杆外栽去!

忽悠一下子,老刑警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顾不得什么,使劲抓住阳台栏杆,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难道自己这条老命要交代在这大海里了?那栏杆常年被海浪拍打,湿滑得根本抓不牢。急中生智,他大喊一声:“刘自力!你快来啊!”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老刘的瘦脸在他上方俯视着他。

十二

当“锅包肉”被老刘的电话给叫来的时候,陈如海差点儿没认出这个卸了妆的女人。

“锅包肉”用英语和老太太聊了半天,回头对两个男人说:“她说你们误会了,她只不过是在练胆量。她说她平时有点儿恐高,她要好好克服一下。她说将来她准备还要爬山去呢,爬美洲最高的山。”

陈如海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腿,没好气地说:“原来外国人也这么死要面子,想死就想死呗,一眨眼就不认账了。”

老太太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然后走上前来抱住了陈如海,还没等陈如海有反应,她已经在老刑警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陈如海的脸腾地红了,讪笑着嘀咕一句:“我老婆都没这么亲过我。”

“锅包肉”笑得前仰后合。她搀着老太太往外走,回头又说了一句:“陈大哥,老太太说不管怎样她都感谢你,你是好人。”

舱房里就剩下两个男人了。他们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老刘笑了一阵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刘自力?”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嗨,你干这工作,什么不知道……不过你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

陈如海说:“细节,我们当刑警的,最看重的就是细节。你再乔装打扮,可细节总会出卖你。第一,你说你是教授,可你那口英语太烂了,比我也强不了多少。第二,就是你这只壶。”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刘自力眼前,那是躺在病床上的赵大妈,床头柜上赫然站着一只同样的壶。

刘自力有点儿不服气地说:“这壶是我们当礼品赠送的,不是上百万的大客户还不给呢……这能说明什么?顶多说明我可能也是被骗的受害人。”

“不然。”陈如海说,“我查阅了你这个案子的所有档案,妈的,有两尺多高的一摞,看得我头昏眼花啊。我知道这壶还真是你一个朋友研发的,你们团伙骨干每人都留了这么一个,而且还都印上了自己的名字,看来是真喜欢。你这个虽然把字磨掉了,但痕迹还在,反而暴露了你是谁。”

刘自力颓然坐到自己床上,恨恨地说:“都怨我们办公室那个冯主任,那娘们儿太爱张扬。”

陈如海不禁笑了:“你们还有办公室呢?挺正规啊。其实怨你自己,干吗带着这只壶出门?”

刘自力说:“其实是怨你,除了你谁认识这壶……怨我命不好,偏偏碰到你。”

陈如海说:“我早知道你有两套身份,真真假假的,假的用时间长了,大概只有你和你老婆才知道刘自力这个真名。我们之所以没有及时抓到你,也是因为你太狡猾了,连照片都没有。你大概是怕假身份已经暴露混不出国了吧,这回咬牙用了真护照?”

刘自力苦笑:“因为我这回就没想再回国,想着和老婆就隐姓埋名在国外混了。我老婆是三毛的粉丝,说非要住在三毛住过的地方……可没想到,我竟然栽在那娘们儿手里了,骗了那么多人,到头来让她骗了。”

“你是栽在你们自己的贪念上了。”陈如海说,感觉自己义正词严的,很有成就感。暗想要是把这些都录下来发给女儿,她该会有多佩服她老爸啊。

刘自力躺倒,好像反而放松了,他说:“你一定偷看了我的护照。反正护照都在船方手里,你骗那些外国孩子很容易。这本护照办了好多年了,你们应该查不到的。找到这本护照,你也就找到了我的照片,还他妈的是标准照。你马上就发回国内了吧?”

陈如海说:“这些都不说了。盯着你这样的人,本就是我的职责。咱们说说接下来还有几天行程,你有什么打算?别再说想死的话,我宁可困死也不会闭眼的。”

刘自力说:“你放心,就冲你,我不会再有任何行动,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干了缺德事就得有报应,有报应就得自己担着。下次靠岸,我陪你上去转转吧,我也放松放松,出事以后,我没一天能睡好觉。”

陈如海的手机在衣兜里振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秦大炮”发来的,告诉他,经过在押人员的辨认,发来的照片就是主犯刘自力无疑。“老哥你这是捡了个头功啊,老丁那小子得气死了。”

陈如海笑了笑,揣起手机,对刘自力说:“好吧,我相信你。现在,你陪我去看场演出吧,我也得放松一下了。”

老刘说:“你不是不喜欢吗?”

陈如海拍拍他的肩膀:“从今往后就得慢慢培养兴趣了,我现在开始喜欢坐邮轮了。”

十三

邮轮停靠在意大利的热那亚,陈如海和老刘下了船,准备由码头直奔机场回国。

他们在码头的大门口等出租车,“锅包肉”竟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还拖着她的大旅行箱。

昨晚在邮轮的最后一顿晚宴上,大家已经相互告过别了。病女人又哭了一顿,台湾母女说回去要每天为大家诵经祈福。那个操西班牙语而国籍始终不详的老太太,特意走过来和陈如海又拥抱了一次,还被“锅包肉”拍了照片。而“锅包肉”没找到有钱的老光棍,但也并不沮丧,说是要最后一个下船,下了船就坐火车奔德国,要在欧洲再好好玩一圈儿。因此两个男人看到她都有点儿惊奇。

“我改主意了。”女人笑嘻嘻地说,“哪儿好也不如家好,我想我们云南的菌子了,回去,吃菌子火锅去。”她看看陈如海又看看刘自力,说,“你们老哥儿俩这一路处得不错啊,同出同入的,像亲哥们儿似的。一般拼舱住的,可容易闹矛盾了,我那个同屋的姐们儿,老嫌我没规矩,乱扔东西。你说出来玩,要什么规矩啊。”

刘自力笑着看看陈如海,没说话。老刑警把话岔开,笑着问道:“一起吃了好多顿饭,还忘了问你贵姓?”

“锅包肉”叫起来:“第一天我就自我介绍啦,合着您没听见啊!再告诉您一遍,我姓郭啊。”

陈如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大家回头看看巨大的邮轮,落日正挂在船头,仿佛邮轮仍向着夕阳驰去。

责任编辑 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