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笔记(二题)

2024-12-31 00:00:00阮红松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1期
关键词:河街南城老杜

阮红松

湖北松滋市白云边集团工会干部,兼任松滋市《洈水》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四川文学》《佛山文艺》等。

老何和独耳刘

老何的诊所在南城的后街,后街也称河街,是南城计划中的棚户改造区。河街的居民已不多,但许多传统手艺人和老商铺基本上还在这里。老何的诊所是祖传,爷爷辈就在这里开诊所。两间陈旧的小平房,青砖瓦顶。亮的招牌是“何开明中医诊所”,专治疑难杂症。闲逛的人发现,平日进出诊所的人并不多,生意貌似有点冷清。其实在南城市井,老何的知名度是很高的。经常有被主流医院抛弃的病人,寻到这里,治好后,成为诊所的铁粉。

诊所在老何手里响牌子,是治好过一个神人。神人外号独耳刘,现年九十七岁,是参加过长沙会战的国民党老兵,打过小日本。打内战时,当了逃兵。他是四川人,不敢逃回原籍,在南城城郊的一个村子做了上门姑爷。抗战几年,丢了一只耳朵,说是被炮弹片给削了。那只耳朵丢后,年长日久,伤口长平了太阳穴,现在剩一个蚕豆大的小窟窿。上了年纪,那只好耳朵听不清了,小窟窿好使,只是要偏着头听。同龄人的耳朵基本上都成了摆设,一只耳朵的人反而有一只残耳像年轻人一样好使,老天还是公平的。

独耳刘患过三次癌症,没错,三次。人一生患一次癌,基本上都隔屁了。他竟然患了三次癌,还活着。要么是听错了,要么是诊断的医生搞错了。一次是七十二岁,吞东西不利索,确诊为咽喉癌。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老伴不在了,儿子媳妇也不在了,跟着孙子过。没有退休金,口袋里一点钱,都是亲朋在他生日和节假日给的。平时舍不得用,说是防病。真病了,还是舍不得用。孙媳妇都给他准备后事了,一口新棺材就放在后院里。他呢,也准备死了。抱定等死的决心,便坦然了,天天跑到南城玩。在河街,偶遇老何的诊所,死马当活马医,吃中药。不能正常吃饭,床头正好堆着丑柑,没人要,胡乱堆着。他发现自己吃这东西舒服,天天晚上摸几个吃。发病时是冬季,开春后还没死。

八十三又患了肺癌,这次他更没当一回事,不舒服了,还是跑到老何诊所开中药喝。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又没死。九十岁那年,又患了胃癌。在老何诊所,独耳刘患癌已成了一个笑话,都说他的癌根本没治好过,在身体里像淘气的小孩一样乱窜。老何呢,是哄小孩的专家,哄癌细胞睡觉。这次,老何又将独耳刘的癌细胞哄睡着了,患癌“专业户”又没死。

患三次癌没死,最厉害的医生们也开始怀疑人生,癌,还是绝症吗?

中医眼里没有癌,中医把癌症病人当普通病人治,病人也就把绝症当成了普通病。来诊所的都是亡命之徒,把人生的烂牌当臭牌打。打不赢认命,打赢就赚了。

独耳刘的病,在老何眼里就是最烂的牌,没有神药,只有解法。三次把最烂的牌打成王炸,把老何也吓了一跳。私下里也迷糊,搞不明白独耳刘是吃了自己的草药治好了病,还是他身体里有什么奇怪的基因。

这个神一般活着的抗战老兵,成就了老何和他的诊所,两人也成了忘年交。老人爱玩,完全是小孩子性格。早上从乡下出发,拄根棍子,步行十几里地,跑到城里玩。天黑又拄根棍子,慢悠悠摸回去。路上还哼歌,唱到忘情处,将夜行人吓一跳。十几里地他走了多长时间,孙子告诉别人说,老人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在城里玩什么呢?有时出现在桥底下的棋摊边,看别人下棋;有时在公园里坐坐,看别人打太极;有时坐在路边,看车辆行人……除了雨天,天晴必出来玩。

白天两顿饭,基本上在老何诊所吃。一顿两小碗干饭,什么菜都行,比老何还能吃。也不白吃,老人的孙子进城,有新米捎新米,有新鲜土鸡蛋捎土鸡蛋,偶尔还拎只鸡,拎一桶油。

去年春,老何病了,肝癌。从此,“何开明中医诊所”迎来大考,不,终极考试,专治一个病人。街巷轰动,市井关注。考及格,神医更神。不及格,牌子就倒了。

老何没有传人,两个女儿一个在北(郑州),一个在南(广州)。

诊所的门一关,左邻右舍的街坊再也没见过老何。神医病了是什么样子,凡人难得一见。经常到诊所的,除了几个至亲,就是独耳刘。独耳刘也进不了诊所,经常一个人坐在诊所门口的石阶上,发呆。饿了,就吃自己带的干粮,经常吃着吃着睡着了,干粮落了一身,一地。醒了,就摸走了。

三个月后,老何死了。

他的病人,患三次癌没死。神医,患一次癌就死了。

最搞不懂的是独耳刘,老何死后,他就开始犯迷糊,经常跑到河街骂人,瞧谁不顺眼就开骂,像有人欠了他陈年旧债似的。没人计较,更没人理他。

让人想起作家,作家不在了,作品还在。

独耳刘就是老何的作品。

想起独耳刘说过的一件事。

抗战时,当兵的吃什么。他说,吃脱糠米。什么是脱糠米?就是谷脱壳后,糠壳不丢,连米一块煮。独耳刘说,香着呢。

这怎么吃呢?不敢想。

有点明白独耳刘这个神人了,吃不准,他会活一百多岁。当代的时髦小癌症,还真拿他没办法。

赵四爹

睡懒觉睡到中午的赵四爹又一脚踏进了“老杜酒吧”,好像脸都没洗睡眼难开的样子,进门也不拿正眼看笑脸相迎的老板杜麻子,大模大样径直奔柜台前,然后斜倚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酒架上陈列的酒。赵四爹的这份随意和慵懒,使在座的客人很看不顺眼。那感受正如美丽的花园突然闯进了一条野狗。

“老杜酒吧”是南城最时尚的酒吧,有浓郁的小资情调。刚开始的主营顾客是年轻人,后来演变成富人的温床。没有成堆的票子、不凡的身份很难在里面坐舒服。柜架上陈列的酒尽是珍贵名酒,有国内的茅台、五粮液……亦有外国的白兰地、威士忌、朗姆。下酒菜也稀奇古怪,尽是动物身上的鸡零狗碎,诸如狗的肾、鸡的肝、羊的心之类(南城人还不习惯吃海鲜)。标价更是昂贵得让人吐出舌头吞不回去。在这座经济并不发达的山城,竟然有这样的酒吧出现,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观。

掌柜杜麻子也是个来历神秘的人物,一张麻脸高深莫测,口音又南腔北调,但小城黑白两道的显要人物好像很买他的面子。在这个钱能通神的时代,这份神秘细品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回味。平日光临“老杜酒吧”的顾客并不多,酒吧的生意不温不火,但杜麻子一天到黑像笑弥勒,肥脸上笑出一对酒窝窝,像赚了不少钱似的。

记忆中,赵四爹第一次光临“老杜酒吧”,着实将杜麻子吓了一跳,以为认错了人或者老头儿认错了门。杜麻子认得赵四爹这张菜色深重的老脸,知道他住在南城的贫民区河街。那地方临近河道,每年夏季都要淹水,家家户户穷得像刚从船上起岸。赵四爹是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儿,过去一直是个捡破烂的。成天见他弯腰驼背夹个蛇皮袋子,嘴里叼根烟屁股,穿街过巷像个幽灵,成为小城人人认得却人人都记不住的市井名人。赵四爹最阔的时候,就是坐在河街的露水摊前,跷着二郎腿喝一杯土产的稻谷酒。

那天赵四爹出现在“老杜酒吧”时,身穿“山羊”皮衣,几根白头发也梳得油光闪亮,嘴上叼的竟然是“大中华”,腰不弯背不驼站在酒吧门口。让杜麻子迷糊了好半天。

赵四爹到“老杜酒吧”的第一个惊人之举,就是要了一瓶二十年飞天茅台,在大庭广众之下倒竖着瓶子,像渴坏了的人喝白开水一样,将一瓶白酒倒进了肚里,当场就东倒西歪了。醉倒前,拍了一沓红票子在柜台上,目测有上万元。杜麻子首先将赵四爹的买酒钱验明白,确定不是假钞,收了酒钱,将剩下的钱,小心塞进赵四爹皮衣服的内口袋里。然后派了个伙计,将醉得两腿开叉的赵四爹送回家。伙计转回的时候得了一张“大团结”,说是赵四爹给的“小费”,杜麻子的嘴巴惊成一个黑洞。

没错,赵四爹乍富了!只是谁也没留神老家伙有乍富的兆头。当然,如今许多默默无闻的家伙乍富好像都没什么兆头的。对于赵四爹的乍富,一时成为酒吧诸饮者的下酒话题。各种揣测都有。

真是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人是不能一碗水看到底的。

赵四爹再一次出现在“老杜酒吧”,按俗人的眼光,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赵四爹倚柜台上好像瞌睡了小会儿,睁开眼抹了抹嘴,打了个呵欠,说:“老杜,我今天要喝外国酒。”一语惊四座,杜麻子也愣了愣,不知深浅地望着赵四爹。“不知您老要哪种外国酒?我这儿有好几种外国酒。”

赵四爹想了想,大大咧咧说:“白兰地。不错,是法国的白兰地。拿星儿多些的,听说酒瓶上刻有星星,星儿越多越好!”

杜麻子的麻脸顿时笑开了花。“您老真是喝酒的行家!白兰地星儿最多的酒叫XO,是白兰地中最好的酒。前几天财政局的老李买走了一瓶,市场管理局的老张只问了价钱,没敢买(杜麻子喊的老李老张,都是局级干部。其实这些人喝好酒是不用买的,老杜有点作)。据说这种酒存放了四十年,这酒出产的时候,我还只有两岁,在地上摸鸡屎当点心吃。”

“就来这种酒吧。”赵四爹也笑了。

杜麻子打了个响指,一个伙计应声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伙计捧出一个像夜壶一样亮晶晶的小瓶子出来。赵四爹说:“先来一杯尝尝。我在省城见人都这么买,一杯一杯的来,大城市人秀气!”

杜麻子点点头,小心地将酒瓶放桌上。赵四爹歪着头看酒瓶上的外国字。

赵四爹愕然,小声问:“老杜,一杯多少钱?”

杜麻子在赵四爹眼皮下将肥巴掌伸了两下,亮着嗓门说:“这酒不是一般人喝得起的,我刚才说过,市场管理局的老李也只问了价钱,不敢买一杯尝尝。”酒吧诸饮者立刻“啧啧”成一片。

赵四爹心里甜得像吃了一块糖,南城第一饮者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端起酒盅就啜了一口,含着酒,舍不得吞,用舌头搅着,口内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全,好像还有种猴尿味,差点要吐。

“味道怎样?”杜麻子歪着脑壳问。

赵四爹苦着脸,斜眼瞅见酒吧诸饮者都瞪圆了眼望自己,赶忙说:“妙极了,真是人间极品!”挪屁股就放了个响屁。赵四爹很难为情的样子。杜麻子捂着鼻孔笑道:“好香!这洋玩意儿就是发散快,您老放的屁都酒气冲人。”

赵四爹一高兴,仰脖就将那不是滋味的一杯酒干了。然后在皮衣服里面抠出一把大面额票子,在手心摔打着。“结账。”

杜麻子眨巴着眼,一把拦住。“莫忙。这瓶酒就存放在我这儿,您老喝完一块儿结账。”

赵四爹马上笑容满面,高一脚低一脚走了。

赵四爹走后,酒吧又是一片嘈杂,这次大伙不是议论,而是愤怒。狗日的,这世道变化太快,什么人都可以发财。杜麻子打着哈哈说:“有意思吗?这年月神秘发财的主多了去。那个谁,就是失踪了好几年的那个谁……前天开辆法拉利从酒吧过,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大伙一寻思,也想不起是哪个谁。反正,南城发闷财的人多了去,还真想不出为什么就发了财。那天酒吧第一次出现不文明行为,有顾客踢坏了两把高脚凳。以前吧,喝高了的客人也没弄坏过酒吧的东西。

其实,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杜麻子,心里也不舒服。谁发财他都不打尿惊,一个捡破烂的熟人发了财,他有点不能接受。他比谁都想知道原因,找不到原因,他失眠。

可是,赵四爹再没到“老杜酒吧”来过。算算,至少一个月了。老家伙来不来无所谓,酒吧不少这个客人。问题的关键是,老不死的开了一瓶白兰地,还喝了一杯酒没结账。

杜麻子急不过,就让伙计领路,拎着那瓶外国酒,亲自摸到河街赵四爹家来了。

喊了半天门,小木门都差点推散架了,就是没人应。老家伙也不知有没有手机,问邻居,说有部老人机,报了号。杜麻子掏出手机,让伙计打。手机通了,手机在屋里响,铃声还很大,很牛逼,老电视剧《上海滩》主题曲。杜麻子透过门缝一瞅,瞅到一张床,还瞅到一只脚悬在床边。正要发怒,一寻思,不对劲。立马对伙计喊道:“报警。”

警察打开了门,不让闲人进。杜麻子不是闲人,又跟警察熟,就进去了。赵四爹平静地躺在床上,熟睡的样子。如果不是臭味冲人,还真以为老家伙大白天在困觉。刚才杜麻子凑门缝往里瞧时,就闻到了臭味。因为另一间屋没锁,破料堆也是臭烘烘的,就没在意。没承想是赵四爹死了,警察说至少死了一周。还好是冬季,赵四爹身上又没几斤肉,没有坏尸。

脏得不可思议的床头桌上,有两样东西。一张是医院的诊断书,上面写着“晚期肺癌”的诊断;另一样是一份存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历年的存款,数目不等,总计是二万多块钱吧,后面是一长串取款,现在存单只剩十块钱。

这个捡了一辈子破烂的老头,人模人样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光,心满意足地告别了人世。

杜麻子默然良久,将赵四爹生前没喝完的那瓶白兰地,洒在了亡人的床前。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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