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沈超
浙江省杭州市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目前已出版幻想类长篇小说《星际之霸》(现代出版社)和现实类长篇小说《超级社工》(台海出版社)、《少年的战争》(九州出版社)。
1
天气炎热,从阳台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即使穿着短袖短裤一动不动地半躺着,身上仍然有汗水不断地冒出来。
楼下又传来响亮而杂乱的聊天声。
还是那五朵金花。闭着眼就能想象出那五个老太婆一边散步一边高谈阔论的样子来。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鞋子,甩手踢腿地走在小区内的柏油路上,横向占据了整条道路,连路虎都得像只温顺的小绵羊般靠边让她们。这是把自己当成了T台上的模特,还是马路上的120急救车啊。
其中气势最强的是五号楼的方老太,就叫她方有钱好了。她每次都走在队伍最前面,跟个首领一样,那可不是说她身子骨好,走得最快,谁都知道她走不了两圈就会找借口回家去。事实上,是其他几个老太婆都让着她,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她有个在电器行当老板的儿子。
方有钱常年穿着最新款的名牌鞋,那个大钩子应该是个名牌,她鞋上的大钩子往往特别巨大特别显眼,走起路来能把别人的眼神都勾去。几乎每次散步时,方有钱都会例行强调这鞋子有多舒服,还说每年她儿子都买一双送她,好的要一千块,搞得鞋柜被塞满,连床底下都放了好几双。听听,一双用来散步的鞋子要一千块。
靠在窗户边上,侧着头偷偷地望着楼下,老人好奇方有钱今天穿的是哪双。唉,走远了,看不清楚。
刘老太羡慕得要命,说方有钱的福气是老天爷给的。也难怪,毕竟刘老太一直穿的是自己在小摊上买的几十块钱的鞋子。刘老太常常笑着就把自己的糗事说了出来,所以大家都叫她刘哈哈。
这人也真是没心没肺的,不管多丢脸的事也敢往外说。说起来,那个丁老太才真的是大嗓门。她腿脚不利索,却经常紧跟在方有钱后面,这个位置正好又走在其他人前面。这样,她能一句不落地听到方有钱说的话,一回头还能把后面每个人的眼色看得清清楚楚,谁脸上浮起了不满,谁偷笑了一声,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对了,她的左眼视力很低,大概同时患了青光眼和飞蚊症,可右眼正常得很。跟她走在一起还真得小心着点,得防着她突然转过头来……晚上散步搞得跟做间谍一样。倒还挺有趣的。看看,丁老太今天又大声说着话,这个小区还真装不下她的声音,不管她往哪个方向上说话,这声音都得溢出去,让她去当交通协管员的话连高音喇叭都能省下来。
随着金花们渐渐远去,耳边安静了下来,她们已经走到后面几幢楼了。那边几幢楼的楼间距很近,南面的楼会把阴影投到北面的楼上,让人感觉特别阴暗,冬天的时候连地面的积冰都会厚一些。听着楼下的声音,一边估算着时间,五朵金花也该慢慢走回来了。不过有些出乎意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始终没有再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2
这真是很奇怪的事。
老人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今天她的右手有点力气,可长时间架在扶手上也会不舒服,左手的酸软感就没办法了,揉一揉只能稍稍减轻些不适。右边扶手上放了饭盒,因而空间显得局促了。有一回饭盒掉到了地上,饭菜洒了一地,午饭没能吃上不说,事后还让阿莲说了。之后的一个月里,她提了好几次,好像不说这个就没话可说了。每次想到她说话时的表情,老人就觉得好笑,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好像打翻饭盒会引起核爆似的。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老人听到小区里说话的声音多了起来,大概接近下班时间了。屋外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李阿姨就会过来做一个小时的活,并且带来晚饭。
阿莲有多少天没来,老人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有三四天,也许有一个月。会不会以后不记得阿莲的样子?会不会把李阿姨当成了阿莲?老人有时会这样想。
李阿姨在屋里走动起来。她会随意地做些家务,没什么好关心的,家里空荡荡的也没多少东西,甚至她带什么菜过来都无所谓,反正总是那几样。
一只手伸过来把饭盒拿了过去,李阿姨打开看了眼,便嘀咕起来:“又没吃啥,我看你干脆一天只吃一顿好了,我也好少过来一次,怎么样?”她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随便说说还是真这么想。
很快,一个一模一样的饭盒放到了扶手上,老人的手指碰到饭盒感觉有些温暖。尽管脖子不太好使,但眼睛的余光能大概看到透明的饭盒里放了些什么菜。
还是那几样。李阿姨明明已经转身走开,却好像能看到这一幕似的,她说:“阿莲特地嘱咐过,饭菜要烧得烂,这些菜就算你没牙齿都能吃。哎,阿莲说这柜子里有个新锅子要送给我,怎么找不到……说来也真是,你就爱坐在阳台上,两个房间都空着积灰尘,这要是能租出去就好了,能赚不少钱呢。啊,找到了。”
李阿姨欢呼一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把什么东西放到了大门口。
李阿姨的心情变得不错,走上来简单给老人擦了擦身,又给老人换了尿不湿,工作就算完成了。最后,她吁了口气,在阳台上朝外张望,头也不回地嘱咐:“现在没力气趴到窗台上了吧,可别干这样的事,要是摔倒了,得过大半天才有人看到,知道不?哎,前面的楼隔得可远,这房子真是可惜了。”
她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觉得还有点时间,便找来把梳子帮老人梳头发,因为老人的头发杂乱且互相粘连在一起,她加大力气才把老人左侧的头发大致梳通,并用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她瞅了瞅自己的手艺,虽然不太满意,但并没有再次尝试的意思。她的工作时间快到了。
“是该剪剪了,下次剪好一起洗。唉,这头发真麻烦,要不推光了吧,阿莲说过有个婴儿理发器的。”她又看了眼时间,快步走到厨房洗了下手。
3
关门声响过后,屋里又恢复到安静中,甚至连冰箱偶尔发出的极其低微的嗡嗡声都不存在。小区里的声响此刻显得更加明显了。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嘭嘭嘭地响在心头,心脏会跟着那声音跳动,可又跟不上节奏,很是难受。
赶紧想想其他事吧。
上次洗头是什么时候了?想不起来。只记得洗过一次,还是自己洗的,留下了左臂麻木的症状,到现在也没有好起来。就这事也没敢告诉阿莲。不知道为什么,头皮没以前那么敏感了,以前两天不洗头就觉得不舒服,现在隔很久也不觉得痒,是不是以后会干脆把洗头的事都忘了?但愿这样吧。
老人的心底浮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愉悦,脸上干瘪的皮肤没有任何动静。她呆呆地看着阳台侧门玻璃上映着的那小半个身影,那身影异常瘦小,贴在躺椅上几乎无法被发现。
她觉得自己就像根椅子扶手,骨头是里面的木条,皮肤是外面那层油漆,蜡黄,毫无生气。肉到哪儿去了?她那颤巍巍的右手去摸了摸左手臂,那是摸着扶手木条的感觉,冷冰冰、硬邦邦,一点都不软。她赶紧收回右手,重新放到饭盒边,饭盒还有些暖意。
老人休息了一阵,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稳下来,她用眼角余光再次看了看那个印在侧门玻璃上的身影,意外发现头顶有一簇翘起的头发,就像一丛小草顽强地撑在上面。老人突然生起气来,伸手就想把那丛小草捋平,可手刚伸到头顶,右肩就传来一阵刺痛,触电般让她的右臂彻底麻痹了,这阵麻痹让她没能感觉到手臂掉在躺椅上时带来的少许疼痛。可触电感来得快,去得也快,疼痛还是从被碰撞的手指上传了过来,但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再次伸起右手来,小心地将浮在额上的冷汗抹去。她又转头看了眼那个浮现在玻璃上的瘦小阴影,那阴影微微蠕动了一下,似乎在跟她打招呼。老人突然被激怒了,努力地把身子往前倾,只要往前倾,就不用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阴影。她使了很大的劲,好不容易避开了那个角度,可只要稍稍一放松,身体又会像从山上滚落的石头般落到那个设定好的坑里。她一转头,便又看到了那个阴影。
一定得挪开,一定得挪开了。老人哆嗦着嘴唇,给自己鼓劲,前阵子不是还能自己去厕所洗头吗,现在总不至于连移下躺椅都不行了吧。刚才的努力尝试让她大概清楚了自己还有多少力气,她有信心能把躺椅挪个位置。
老人再次将上半身往前倾,双手撑在两个扶手上同时用力,虽然左手几乎使不上劲,但右手好歹还听话。身子在前倾的过程中达到了平衡,可她没料到两条腿那么没劲,不住地颤抖着,看来很难期望它们走上几步了。人老了怎么会这样没用,一两岁的孩子还能在床上翻滚呢。老人的手臂在颤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哈哈,你看你,跑十分钟就喘成这样,还怎么跟人家比。”老爸的声音在几步远的地方响起。可她已经到极限,两腿发软,呼吸急促,连眼前的平房都在不住摇晃。她双手撑着大腿,垂着头希望这难受的感觉快点过去。“走几步,走几步会好起来。”她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自己,这让她如释重负,呼吸也慢慢顺畅了起来。她抬头看了眼老爸笑嘻嘻的脸,汗水顺着手臂滑落到双腿上。“爸,把身上的肉减下去就能跑第一了吗?”“是啊,咱家吃得不好,可你就是能长肉啊……”老爸那穿着白色汗衫的身影在眼前摇晃,军绿色布鞋在干泥地上踩起一缕缕灰尘。
身上的肉呢?都去哪了?为什么人老了会这样呢?以前自己不也拿过跑步第一吗?爸,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你还在的话。
力气已经耗尽,要么重新躺回到躺椅上去,就像块石头一样永远卡在那个夹缝里,要么往前拉一把,躺椅会更靠近窗户,也能避开那个阴影。老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地把身子往前一倾,仿佛即将冲出起跑线的短跑运动员,并借力扯动两根扶手木条,躺椅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往前移了一小段。眼看目的快达到,但又不知道距离够不够,老人心跳得厉害,索性横下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扯了一把。这下力道更大,终于把躺椅往前拉动了一段,也让老人的头碰到了阳台壁。
轻微的碰击没影响她的心情,成功移动躺椅的喜悦感充实了她那颗衰弱的心脏,让奄奄一息的器官又短暂地焕发了活力。不仅如此,一股热流在她双腿间充盈,给她带来了久违的力量。
她索性双手用力把着阳台,让身子靠在上面,舒展双眼好好地享受了窗外的风景和窗口处荡漾的微风,低头却看到饭盒已经掉到了地上,强烈的懊恼感顿时吞没了她。自从上次爬山摔跤后,老人一直没敢尝试站立,或许是因为内心的害怕,又或是女儿阿莲的无数次叮嘱。可站着的感觉真好,从阳台看出去的视野很是开阔,可以看到自己已经到不了的很远的那些地方。
4
“那不是钟老太吗?你们快看。”
“真的是她,天,不是说她瘫了吗?”
那个大嘴巴,说话真够大声的。老人没明白五朵金花为什么会在楼下,她们好像知道老人这时会冒出头来,所以故意在那蹲守似的。她的双手牢牢地把在窗台上,生怕自己摔倒被她们耻笑。大概是精神力起到了作用,她稳稳地站着没有任何问题。
“这不挺好的嘛,还能在阳台上看风景呢。”
“喂,钟老太,有阵子没下来了,要不来走几圈吧,我们刚开始呢。”
“说起来还是钟老太有本事,买房子的时间刚刚好,羡慕死了,我那套贵了三十万呢。”
“唔……洗头……”老人嘀咕了一声,也不管五朵金花是否听到,她侧着身子把头顶那丛小草藏到了内侧,急迫地往屋内走去。
在那一小段时间里,她忘了自己是个“半瘫痪的失能老人”,忘了这双腿已经好长时间没走路了。这一切她都忘了。直到她摸到卫生间的门框,望了一眼阳台时才猛然记起,自己不是应该躺在躺椅上一步也无法离开的吗?躺椅就是自己的保护神,要是离开,再摔一跤,说不定就会摔没命了。
阿莲就是这样说的。
一想到阿莲反复叮嘱的样子,她瞬间觉得身体沉重了很多,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体重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摔跤了,她不想晚上睡在这地板上。她死死地抓着门框,希望出现奇迹,再次让自己充满力量,渡过难关。可身体却并不争气,两腿渐渐无力,右手也开始变得乏力,左手更不用指望了,她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慢慢滑倒在地上。
当她完完全全坐在地上时,她放弃了抵抗,将肩膀靠在门框上,不住喘着气,手指上传来疼痛的感觉,大概是抓着门框一路滑下来时伤到了吧。这可怎么办?她后悔自己的冲动了,要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躺椅上,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唉,还是要听阿莲的话才对,自己真的不行了。可这种事谁会相信呢,去年年底的时候,自己还能沿着山道一直走到山顶的凉亭呢。
爬过去吧,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就算天气热,不会受凉,但睡在地上多难受啊。老人喘够了气,定定地望着几步外的躺椅,还有地上那个饭盒,渐渐宽心起来,她觉得一定能爬过去,不用那么惊慌。爬过去,捡起饭盒,再躺到躺椅上,吃点饭菜,或许再喝点饭盒小格子里的水,睡一会儿,继续等明天李阿姨过来,听她说些有用没用的话。就这样活到最后一天。也可能身体还没有完全衰老,大脑却已经彻底退化,会记不起阿莲是谁,会忘记上午做了什么,会忘记五朵金花……
等等,怎么回事?五朵金花每天都是傍晚散步,可为什么今天她们散了两次步?她疑惑地望向窗外,确实是傍晚的天色,这绝不会错。老人靠着门框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证实那些声音并不是幻觉。篮球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低沉地传来,还有偶尔响起的说话声,可为什么一直没有听到金花们说话的声音。难道她们已经散场了?不对啊,她们明明说刚开始走啊。老人怔怔地看着地面,可一直等到天色变得暗沉,她仍然没有听到五朵金花再次从楼下走过的声音。
心里涌起的疑惑让她的头皮突然发起痒来。这痒极其难熬,远比摔倒在地的疼痛难受得多。老人靠在门框上,右手小心而又急促地伸到头上抓起痒来。奇痒无比又带着丝丝疼痛,仿佛每根头发都牵连着大脑神经,根本无法用手指来平息这场头皮上的火热暴动。那根被扎上去不久的皮筋早就掉到了地上,头发在一通乱抓后一定乱到无法想象,不过反正不出门见人,只要能把这奇痒止住就行。
屋里安安静静的毫无声息,老人突然非常希望那个讨人厌的李阿姨能出现,她要是在的话,至少能帮自己梳梳头,解解痒。右手已经累得不行,她不得不稍事休息,可就是这么一小会,头皮又更加痒了起来,她把头左侧最痒的位置往门框上轻轻撞击,想用些许的疼痛来压制奇痒,撞了几下后觉得头有些晕,便改成往门框上摩擦。但也许是积累了太多的污垢,这一通折腾的效果并不明显,老人无助地将头靠在门框上,觉得头上的每一片头屑都在爆炸燃烧,又像有数百只小虫在撕咬,自己根本无力抵抗。
老人绝望地望向卫生间内,她觉得总该有什么可以帮到自己。
长期没有人使用的卫生间里东西少得可怜:马桶边有半卷纸,墙上斜斜挂着两块毛巾,架子上放着洗发水和沐浴液瓶,还有莲蓬头下的塑料小椅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垃圾桶里都是空无一物。
老人失望地伸手到洗脸台上摸索,她依稀记得这里应该放着一把梳子。没错,运气还可以,她摸到了那把梳子,立刻欣喜地哆嗦着手把梳子往头上梳去。可塑料梳子敌不过执拗杂乱的头发,一下就折断了,碎片掉落在地上就像破裂的饼干块。
老人突然暴怒,她将梳子的碎片远远地抛到那个房门大开的原本阿莲住的房间里,接着转身便往卫生间里挪去。她匍匐前进,义无反顾地靠近并最终占领那张塑料小椅子,她的腰被塑料椅背包裹着,身子靠在瓷砖材质的墙壁上,大大地松了口气。卫生间里干燥凉爽,倒比阳台更适合这个季节,小椅子虽然不如躺椅舒服,可她不在乎,迷迷糊糊地靠着墙,通体舒适的凉意让她有所放松,充足的安全感让她迷糊了起来。
一点冰凉从她的脖子上滑下,顺着皮肤下溜后消失踪影,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凉意。老人慢慢睁开双眼,感觉身上酸痛无比,她仔细看看周围,记起了刚刚发生的一些事。但又很快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来到卫生间的?为什么饭盒会掉到地上?这些事情的经过已经变得异常模糊,甚至是一片空白,就像用细木棍在白纸上写字,完全没有痕迹。
老人呆呆地望着洗脸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也许连那张相依为命的躺椅都被她忘记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那迟钝而又模糊的思维被什么激发了,她侧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水龙头,那里又在积蓄起水滴来,积蓄的速度比老人的思维更加缓慢。老人做了一个她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要做的决定。
她伸手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很大,一下子覆盖了她的右侧脸。在瞬间的凉爽后,老人突然感到无法呼吸,水流将她的口鼻与外界隔离了开来。她猛地张大嘴深深吸了口气,却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地喝了一口水,顿时咳嗽起来。她一边咳嗽,一边伸长了脖子把头伸得更远,避开水流的冲击。咳嗽声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荡,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才慢慢停歇下来。
她觉得头脑发胀,还隐隐有些刺痛,但没多久,流经身上的清水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她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被刺激得打开了,身体里积压了许久的燥热、沉闷的污垢,还有心里无法名状的憋屈和恍惚,都被这清水冲走了。
她微微发着抖,却并不是因为觉得水太凉,她品尝着嘴里的清水,脸上洋溢着难得的舒心的笑容,并开始用哆嗦的双手脱去身上的衣服。之后,她稍稍调小了些水流,当看到那块些微泛黄的尿不湿悲哀地躺在地上时,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小心地往后靠,把水流引到自己觉得舒服的位置上,揉搓起头发来。她不急着去取洗发液,她要好好享受一下头皮不再发痒的感觉。枯干杂乱的头发渐渐变得柔顺,不再杂草般纠结在一起,轻抚它们,让老人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受不了头发的油腻,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洗头,哪怕只用清水洗一下也好。
那时爸还在,家里虽然穷,可她觉得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有问题,现在她连想喝口水都得忍着,就为了少尿几次。她侧转头,让凉水流经脸颊,她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水来,她一直喝一直喝,毫无顾忌地喝着水,似乎想把自己变成骆驼,用干净清冽的水装满身体,再把所有沉淀在体内的污水全部排出去。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没法洗澡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她喝了足够的水,终于把头移开,并挤了些洗发液到头上,伸手在头顶一直搓,直至泡沫几乎把她的身子都覆盖了。
……
“嘭”一声响,老人被关门声惊醒,她的身体猛地往上一顶,仿佛在极力逃避什么,但很快因为无力而躺倒下去。
“老糊涂,给你带饭来了,你又没吃什么吧?”
进门来的李阿姨把包放到了桌上,取走了放在老人右手边的饭盒,嘀咕着说果然没怎么动。接着,另一个饭盒放到了老人的右手边,里面的饭菜还热乎着。李阿姨也没再说什么,开始在屋里打扫起来。等她再来看老人时,发现老人已经将新带来的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尽管她的手发着抖。这大大出乎李阿姨的意料,在她印象中,老人已经好久没吃那么多饭菜了。
“哟,今天这是……”李阿姨正想说什么,却看到老人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嘴角却露出了微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她脸上,让李阿姨有些不知所措。
她转动脑筋想说几句,但最终只是说:“早知道你吃得下,我就给你多拿点……”
老人放下饭盒,指了指阳台边柜。李阿姨看去,见到柜子上堆叠了二三十本书,她便拿了几本过来。老人找了本里面夹着铅笔的书,慢慢翻看起来。李阿姨嘟囔着说,都这样了还能看书?
在确定今天这老糊涂既不想擦身子,也不想换尿不湿之后,李阿姨便把饭盒拿去洗了。之后,大概是因为她察觉到今天老人的态度和平时有些不同,这让她有些不安,于是并没有在家里停留满一小时,就匆匆地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阿莲接到了李阿姨的电话,说老人好几天没怎么吃了。阿莲心情不好,便让李阿姨明天换些菜试试,说自己过两天会去看看。又过了两天,阿莲又接到了李阿姨的电话,她似乎是边跑楼梯边打的电话,气喘吁吁地用惊恐的语调告诉阿莲,老人好像已经没气了。
5
一年以后。
阿莲照样在家里做家务,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学习,老公则躲在主卧里玩游戏,家里洋溢着白切肉浓浓的香味。阿莲把一条洗干净的鲑鱼切成了几大块,剔去鱼骨放在盘中腌制,接着她把切成段的芹菜在锅里焯水后盛了出来,装到了一个漏盘里。
做完这些事后,她靠在墙壁上望着煮白切肉的锅子发呆,蒸腾而上的白色烟雾渐渐将她笼罩了起来。她没有开抽油烟机,任由热气在半空中翻滚,让脸庞感觉润润的。她的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但天生娇小的脸形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好几岁,只有一脸的疲惫却是无法掩饰。
她想沉沉地睡去。昨天晚上陪女儿写作业到十点多,早上起早买了菜,然后催着一大一小两位爷起来吃早饭,又叮嘱女儿要按计划做事,一转眼已经十一点多了,又到了午饭时间,也不知道女儿的作业完成得如何。她觉得应该去关注一下,可困意削弱了她的意志,时间在她的大脑里走得慢了起来,嘟嘟冒着轻微声响的锅子好似催眠曲一般,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隔了一小会,她用筷子从锅里取出一段白切肉,挥开雾气仔细看了看,切了一小块,沾了酱油放进嘴里。她一边嚼,一边想这白切肉还是和自己小时候吃的一样香。那时,老妈总是在白切肉还没出锅的时候,切下最好的一块肉来塞到自己嘴里。
“给小颖切一块去。”阿莲打起精神来,麻利地切了两块肉,放到小碗里,倒了点酱油,拿了筷子便走进了女儿的房间。
小颖的桌上堆满了课本和作业本,手里却捧着一本小说书在看,桌上还放着一支很旧的木铅笔。看到老妈进来,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板着脸放下了书。阿莲看她表情有些不对,不禁往那本书上看了一眼,那是本多年前买的小说,以前自己经常看。阿莲也没问,放下碗筷便转身往外走,小颖忽然问:“妈,你看过这本书吗?”
阿莲奇怪地说:“看过啊,怎么了?”
“哦……没事。”
阿莲点点头,走出了女儿的房间,顺便朝主卧室里喊了声:“快吃饭了,游戏别玩了吧。”
主卧室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回应。
照例完成一天的活,阿莲坐在床上享受这一刻的放松。小颖在卫生间里洗澡,主卧室里会传来几句指挥团队的喝骂声,有时还会有抱怨和大笑声,变化无常,隔着一道墙也能清楚听到。困意渐渐笼罩住了阿莲,她伸手拍了拍脸颊,起身去小颖桌上拿了本书。这两年实在太忙了,从小养成的看书习惯都荒废了,但好歹老妈传给自己的多看书的基因让小颖继承了,总算没有白费了两代老妈的苦心。
阿莲颇感欣慰地翻了几页书,却看到在书中的某些字下面画着一道淡淡的铅笔横线。那些横线并没有划下整句整段的文字,而只划在了某个字或某个词语的下方。开始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尽量收敛住困乏的大脑,将全副注意力都贯注到书中去。但当她又翻了几页书,接连看到十几个划线的字词后,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那些划出来的字词似乎能组成句子。她赶紧把书翻到前面,从第一个划线的字开始读起来。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越翻越快,越读越快,等她翻了几十页后,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
“阿连,我知道你忙,孩子和老公都不省心,我只想你明白,这都不是你的错。有时候,人很难守住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更难守住的是自己的内心。往前走不容易,一松懈就会一退再退,难以翻身。人这一生有时会和别人斗,但时时在和自己斗。我最后一场斗争的结果,就是决定去陪你外公,太想他了。虽然放不下你,但我必须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做出决定,这越来越难了。我也希望去那里后能有另一种活法,不必守着躺椅。如果想我了,就拿本书翻翻吧,也许你会想起我说过的话,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阿莲合上书,无声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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