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夫手段如何

柯凌霄

湖北省大冶市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理事，曾在《长江丛刊》《散文选刊》《湖北日报》《知音》《中学语文教学与研究》《中国纪检监察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一

“好字！好文！”长庚理发店一下子进来了三个人，理发师石长庚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三个人进来时竟浑然不觉。他双手挥动着，手中的剃刀如张开翅膀的小鸟，翩翩起舞，明亮的刀片在顾客的光亮脑袋上有节奏地发出“哧嚓嚓哧嚓嚓”的声音，时不时地把刀口上零乱的绒毛在身前的围布上抹干净，像戏曲舞台上的老生，一招一式都富有节奏感。那位头发稀疏的顾客仰在躺椅上已是鼾声如雷，随着“哼哼哼”之声，肚皮上下起伏。听到声音，石长庚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三个陌生的背影伫立在理发店中堂，似在察看墙壁中央的书法条幅，条幅是石长庚的朋友吴德邻书写的，内容为太平天国冀王石达开的一副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石长庚自得一笑，说，客人，请稍等。然后继续舞动剃刀很小心地刮着顾客的胡须。

长庚理发店坐落在江南小城临江县东隅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里，门脸不大，却收拾得整洁。每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店内，有时会斜射到墙上那块有点混浊的玻璃镜上，斑驳的光影便与理发师傅石长庚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似一幅动人的皮影画面。石长庚是临江县北山人，出生时太阳刚落山，长庚星在西天闪烁，村里那位读过私塾的老先生在长庚父母请他给孩子取名时说，就叫长庚吧，小名跟月。长庚身材矮小，身高不到1.6米，身体瘦弱，皮肤黧黑，显得“小巧玲珑”，但他的刀功好，干活卖力，回头客多。

石长庚一边给顾客理发，一边竖起耳朵。“气韵流畅，刚柔并济，雄健有力，气势非凡。好！”声音是站在中间的那位高个子发出来的，站在他旁边的两位用讨好的语气说，少佐，好眼力！好眼力！

看到今天顾客多，石长庚在最后按摩顾客下巴时，有意捏了一把，顾客惊醒说，我睡着了。石长庚狡黠一笑说，我刚才用剃刀刮了几次龙涏呢。顾客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下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站起来看到店里有其他顾客，付了费，就走了。

石长庚抖了抖遮布，掉头问，你们谁先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回转身，石长庚发现他们身材都很挺拔，都穿灰色的卡其衣服，中间的高个子看着斯斯文文，左面那位戴着眼镜的，也像个读书人，右边那位瘦个子逊色许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眼镜”说，少佐。高个子坐到理发的座位上，石长庚刚想给他披上遮布，“眼镜”说，换件干净的。石长庚瞟了一眼高个子，端坐着的高个子面无表情，石长庚把手中的遮布挂到墙上，取了一件干净的遮布。

石长庚很快就给高个子扎好围脖，拿起剪刀进入工作状态。每次舞动剪刀，石长庚的动作都富有节奏感，瘦小的身体也随之轻轻摆动。

剪好头发后，石长庚问客人是否刮脸，客人说，刮！石长庚拿起剃刀，在墙壁上灰色的帆布面正反篦了篦，然后用左手食指试了试刀刃是否锋利，在高个子的额头开始刮了起来。

高个子觉得石长庚的刀飘、快，却又深沉，十分有力，刮脸时，哧嚓嚓，哧嚓嚓，像刀在跳舞，很有节奏感，令人舒服、惬意。当石长庚的刀开始刮他的眼皮时，高个子一惊，说：你？这时，坐在旁边的瘦个子和坐在后面的“眼镜”也是不约而同猛地站了起来。

石长庚说：“给你刮眼呢。先生要是怕，就不刮。”

“怕？”高个子哈哈一笑，示意“眼镜”和瘦个子坐下，说：“你大胆刮。今天倒要看看你的手段，如何？”

石长庚站稳脚跟，全神贯注，开始刮眼角，刮眼皮，然后开始刮眼球，他说：“先生不要动，我给你刮眼球。”

高个子感到石长庚的一只手轻轻翻开他的眼皮，另一只手上的刀轻轻落到眼球上，像一只蚂蚁爬过一样麻酥酥的，既令人心惊肉跳，又令人通体舒泰。石长庚小心翼翼地刮完眼球，说，先生眼睛眯一会儿再睁开。石长庚说完顺着脸向下，开始给高个子刮胡须，这时高个子觉眼饧骨软，终于他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陶醉在石长庚的刀下，呼呼呼地打起了鼾来。

脸刮完，石长庚给高个子进行脸部按摩，他的手指小而长，大拇指按住耳根，其他手指从额头开始，作了弧形按摩，每一步都轻轻地按在脸部的穴位上，一直到下巴结束，然后说：“好！”石长庚仿佛完成一件重大工程，额角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拿起毛巾擦着汗水。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高个子感觉自己这一觉真是畅快淋漓，缓缓挺直腰杆时朗声念道。他睁开眼，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高声说：好觉！好觉！然后对正在擦着汗水的石长庚竖起大拇指说，哟西，哟西！这才是真正的刀功。瘦个子和“眼镜”竖起大拇指说，少佐好眼力！好眼力！临走时，高个子叫“眼镜”给了一块银圆，石长庚要找钱，高个子说：“留着，下次来。”

二

三个人走出理发店时，叽里咕噜似乎说要到对面的裱糊店，但是刚刚走到马路中间过来一个年轻后生，叽里咕噜一通后三个人就折转身匆匆走了。

过了一会儿，石长庚发现吴德邻与一位叫林励的后生从裱糊店走出来。石长庚觉得遗憾，他想如果吴德邻早点过来，说不定就与刚才那个高个子先生认识了。

他知道吴德邻经常在裱糊店与经理高先生闲聊，刚才他到店门外倒水的时候还朝对面瞟了几眼，没有看到吴德邻的踪影。他不禁想起两年前与吴德邻初认识的情景，那天，几个街上的痞子到店里理发后不给费用，竟然还要收石长庚的保护费，刚到县城的石长庚没有什么人脉，正在一筹莫展时，对面的吴德邻听到理发店里的吵嚷声，与高先生一起赶过来，刚才还盛气凌人的街痞子，见到吴德邻气焰先萎了，吴德邻站在店门口，把痞子教训一番，说石长庚是自己的朋友，以后不准到店里胡闹。几个痞子唯唯诺诺，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石长庚对吴德邻充满感激与敬意，就这样他们成为朋友。吴德邻是县城中学的语文教员，认识石长庚后，常到店子理发。石长庚理发、刮脸的功夫令吴德邻印象深刻，特别是石长庚为他刮眼球的时候，吴德邻觉得真是开了眼界，他觉得这个小城里，石长庚的刀功可以说是无人能比，他喜欢石长庚刮脸的感觉。没有顾客的时候，吴德邻理发完后并不马上就离开，而是坐在小店与石长庚天南地北地闲聊。一日，他们聊起冀王石达开，吴德邻对石达开充满崇敬之情，对他的命运充满了惋惜，如果当时天王信任石达开，听取他的诤言，也许历史会改写，这世界又是另一番景象。吴德邻很有兴致聊到石达开为理发店题写对联的事，过后，吴德邻手书石达开这副对联，裱好后送给石长庚，挂在店子正对门的中堂。吴德邻以对联相赠，是看得起他石长庚，也是对他手艺的肯定，他觉得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虽然石长庚并不全懂对联的意思，在他眼中这副对联成为理发店的镇店之宝。

看到吴德邻他们，石长庚站到门外打招呼，吴德邻与林励过来时，石长庚遗憾地说，吴先生，你来早一点好，今天一位先生与你一样博学，你们要认识一定会有得说。

林励说，那是个日本鬼子。石长庚惊诧地说，日本鬼子？吴德邻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说，是的。

林励说，刚才要不是吴先生拦着，我——吴德邻摆摆手，林励没有说完。刚才吴德邻与林励来时，差点与日本鬼子撞个正着，林励冲动要掏家伙，被吴德邻制止了。看到他们进了理发店，吴德邻与林励踅进裱糊店，吴德邻与高先生在二楼喝茶，林励躲在窗帘后窥视着，如果他带了长枪，刚才说不定就开火了。

吴德邻说，那高个子就是县城的最高指挥官。石长庚大吃一惊：这么文质彬彬，没想到是个鬼子！

吴德邻说，你以为鬼子就青面獠牙？

石长庚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他是不是少佐。吴德邻说，少佐是他的军衔，他的真名叫松本，是个中国通。石长庚说，难怪他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石长庚问，哟西哟西是什么意思？吴德邻说，哟西就是夸赞你的手艺高。石长庚随口骂道，他娘的哟西。吴德邻和林励都笑了。

石长庚又告诉吴德邻，松本临走的时候留下来一块银圆，说下次还会来理发。下次来的时候，是不是把银圆还给他，我可不能给日本鬼子理发。吴德邻说，莫拒绝，还是像往常一样。该咋样就咋样。站在旁边的林励一拍手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石长庚感觉受了侮辱一般说，我虽然穷，也不是贪财不义之人。林励说，石师傅，你误会了。我说千载难逢不是指鬼子给你银圆，而是指下次日本鬼子再来理发时，你可乘机把他——林励做了个咔嚓的手势，要是干掉松本——那可就立了一大功。石长庚惊讶地看着林励说，小林兄弟，我的剃刀只会给人理发，可不能用来害人性命，我们拜师时可是发过誓的。

原来石长庚拜师学艺的第一天，师傅就让他发过誓，切不可以利用手中的剃刀谋财害命。这样做破坏了行规，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吴德邻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

林励不服气地说，日本鬼子算是人吗？石师傅是害怕吧。

石长庚委屈地说，我是害怕。

吴德邻说，小林，这事不这么简单，得从长计议。

吴德邻和林励走后，石长庚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长时间，林励说得不错，他是害怕，一是怕违背行规，二怕杀人。虽然他经常劁猪，但是杀人这事，他可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他痛恨日本鬼子，他想不透日本与中国相隔这么远，日本鬼子为什么大老远过来烧杀抢掠。日本鬼子进攻武汉时，在省城读书的儿子回来一次，与他和老伴告别，老伴当时病恹恹的，流着泪劝儿子说，小乱入城，大乱避乡。儿子说，日寇不灭，何以为家？毅然离开家乡，不久，儿子捎了封家书，说自己在外很好，忠孝不能两全，请父母照顾好自己。儿子离家后，老伴病情越发严重，竟郁郁而终，儿子至今也不知道是啥情况。虽然吴德邻多次劝慰石长庚说，儿子应该没有问题，但是石长庚的心始终是悬着的。

他想起吴德邻曾讲的唐雎、聂政那些布衣之怒的故事，什么“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他不知道“缟素”是什么意思，吴先生告诉他，就是披麻戴孝的意思。他钦佩那些有血性的布衣，但是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小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做不了英雄。那一夜他失眠了。

三

过了半个月，松本少佐和两个随从又来到了长庚理发店。看到三个人进来，长庚心里泛起了一阵愤怒，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惊慌。但是他想起了吴德邻的话，深呼吸，强压住愤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给松本理起发来。理发完毕后，松本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驻足在条幅前。松本很随意的样子，问，石师傅，你的这位写条幅的朋友，可以介绍认识认识吗？石长庚听了这话，心里悚然一惊，没想到吴德邻真是神机妙算。上次吴德邻临走前曾提醒他，松本不但是个中国通，而且对中国的书法也十分有兴趣，如果提起店里的条幅，就回复说，写条幅的已经离开了县城，不知道到哪里逃难去了。石长庚于是说，真对不起，写条幅的朋友逃难去了。松本听后说，逃难？然后仰头大笑起来。石长庚不知道松本为什么这样毫无顾忌地大笑。石长庚说，千真万确，我没有说谎。松本停止了笑，眼睛如老鹰一般盯着石长庚说，你的这位朋友，现在可在南山落草为寇呢。石长庚头摇得如拨浪鼓说，不会不会。我这位朋友是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怎么会去当土匪？松本又是一阵大笑。

石长庚听说过，在南山有一支抗日的游击队伍，领头的叫齐镇恶。裱糊店的高先生说，游击队队长真名叫戚镇倭，老百姓传成齐镇恶。石长庚一直不敢当面问吴德邻，他不相信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吴德邻先生会是游击队的头头，他也不叫齐镇恶呀。松本说，石师傅，你太单纯了，这位齐队长是化名。

石长庚说，好汉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

松本说，石师傅，你的看了《水浒》，却不懂，不懂就好。不懂就好。说着他们一起走出理发店。

松本走出理发店时，松了一口气，他判断这位老实巴交的理发师傅并不是游击队的人，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

过了两天，吴德邻和林励又来到了理发店。他们询问了松本少佐来理发店有关的情况。石长庚终于鼓起勇气问，松本说你就是游击队的齐镇恶呢。吴德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看我像吗？石长庚摇了摇头说，不像，一点也不像。吴德邻哈哈一笑说，就是。

过了半个月，松本少佐没有过来理发。石长庚自从知道松本是日本鬼子后，他心里对于松本过来理发，是非常抗拒的。

有一天晚上，林励一个人来到理发店，询问松本最近是否到理发店来过。石长庚说，没有。林励叹了一口气说，果不其然，鬼子忙着下乡扫荡，根本没有时间过来。林励告诉石长庚，松本到南山扫荡，目的是一石二鸟：既想消灭游击队，又想到南山寻找一种贵重的木材。这种木材能够制作精美的乐器。石长庚的家乡北山与南山同属于幕阜山脉，两山相隔一片田畈，遥遥相对，绵绵起伏。石长庚知道这种树木叫乌枫，听老辈人讲，乌枫树制作的乐器音质好、音色美，名贵得很。有一年秋天，年少的他和爷爷上北山老林曾见识过这种树，红色的枫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爷孙俩当时被惊呆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爷爷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那是一棵神树呢。

擒贼先擒王。林励说，他的话打断了石长庚的回忆。要彻底打败敌人的“扫荡”计划，就得消灭松本。石长庚觉得这话说得在理。可是？石长庚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林励话中的意思，他更知道自己的斤两，他石长庚又能做些什么呢？他问林励，吴德邻先生为什么没来。林励说，吴先生最近出远门了。

石长庚不知道，这次林励是悄悄过来的，他没有告诉吴德邻。林励想把消灭松本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想告诉石长庚如何利用理发的机会杀死松本，他们游击队在外接应，绝对不让他一个人承担风险。他的这个计划吴德邻是反对的，吴德邻认为没有必要让一个普通老百姓破坏行规冒生死风险。当看到石长庚矮小柔弱的样子，林励觉得吴德邻的想法是对的：凭石长庚的羸弱身板和胆小怕事的性格，搞不好就是如古人所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呢。他咽下自己的想法，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理发店。

林励的叹气如一枚小石子抛在石长庚的心中，泛起一圈圈涟漪。他想自己一个小小的剃头师傅，何德何能，让他们如此高看呢？吴德邻先生把他看成朋友已是高看自己。除了理发，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作为一个农民，连耕田耙地他都技不如人，过去在农村里，田地都是老伴耕种的，老伴得病去世后，他把田地租给邻居，自己一个人来到县城办起理发店。当他挑起剃头担子出发时，村里人纷纷说，长庚啊，这么一把年纪到城里谋生活可不容易啊，不要到时候走投无路，连讨米也找不到路。

所幸他没有像父老乡亲担心的那样无法立足，凭借精湛的手艺，他在县城站稳了脚跟，而且结识了像吴德邻先生这样有知识有情义的朋友。

四

转眼，秋天到了，街道上的银杏树绽放金黄的色彩，风一吹，金黄的叶子像一只只蝴蝶翩翩飞舞，成为县城秋天一景。有一天，松本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理发店。石长庚像平常一样认认真真给松本理发。给松本刮脸的时候，松本像平时一样，进入了梦乡。听到松本发出如小牛犊一般哞哞哞的鼾声，有那么一瞬间，石长庚举起手中的剃刀，坐在一旁的“眼镜”惊讶地问，你要干吗？石长庚用剃刀的刀背在自己的额头上刮了一下，说，一个小虫子盯我头了。“眼镜”听后“哦”了一声，松弛下来。

石长庚庆幸自己急中生智，他很快镇定下来，就像平常一样完成了所有的工序。看到松本一行走出理发店，石长庚倚着门框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端起脸盆把盆里的水倒在街边的排水沟中。他发现对面小店那个男孩站在店门，伸长脖子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不一会儿，远去的街道传来了乒乒乓乓的枪击声，和一阵轰轰的巨响。不久传来了消息，说是在县城的西街，游击队和日本鬼子发生了枪战，日本鬼子队长被打伤，游击队的头头齐镇恶拉响怀中的手榴弹和日本鬼子的翻译同归于尽，一名受伤的游击队员被抓进了日本兵的大营。齐镇恶和日本鬼子翻译都戴眼镜，随着一声巨响，四块镜片炸飞到空中，反射出七彩的光芒。在西街口看手相的道学先生看到这种景象，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白虹贯日啊，古时聂政刺韩傀，荆轲刺嬴政，都出现白虹贯日异象，看来鬼子的日子长不了啦。

当天晚上，林励来到石长庚住处，和他一起过来的是裱糊店的高先生和叫栗子的学徒。他们是来与石长庚告别的。林励告诉石长庚，齐镇恶就是吴德邻先生的化名，今天下午他们在松本回司令部的路上狙击松本，可惜松本出行时跟随了许多便衣保镖，只让他受了一点小伤。吴先生在掩护大家撤退之时，拉响怀中的手榴弹，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了。高先生和小栗子也是游击队的队员，今天松本到店里理发就是他们用信鸽告诉游击队的。他动员石长庚今天和他们一起离开县城，虽然被抓的游击队员，并不知道齐镇恶就是吴德邻，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石长庚说，我又不是游击队的，我不走。林励劝石长庚多加保重，就和高先生、小栗子一起离开了县城，连夜回南山去了。

第三天上午，一群日本鬼子和汉奸包围了裱糊店。他们踹开店门，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就把里面的东西砸了一个稀巴烂，放了一把火把店子烧了。其时，瘦个子和一个汉奸来到石长庚的理发店，转了一圈，说，你的，哟西！然后就走了。

石长庚后悔得很，他想如果那一天他用刀片割开松本的咽喉，吴德邻先生就不会死，他觉得吴德邻先生的死是与他有责任的。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多少天，石长庚感觉魂丢失了一样。一天晚上，石长庚梦到吴德邻，吴德邻和活着时一样，只是满脸的络腮胡子，石长庚说，吴先生，你胡子太长了，我给你理一理发。吴德邻说，不，不打败日本鬼子，我就不理发。石长庚说，头发长了不方便。一边说，一边去找理发工具，结果找来找去找不着，人一下子就醒了。

五

有一天，瘦个子带着两个日本鬼子开着一辆车来到理发店。瘦个子说，跟我走一趟。石长庚想，难道也要抓自己吗？他茫然地跟在瘦个子身后。瘦个子回头看到他，说，把你的理发工具带上。石长庚回转身，拿出小木箱，把理发用的刀片装进箱里，挎在肩膀上，和瘦个子一起乘车来到了日本鬼子的司令部。进司令部时，门外的哨兵把他的小木箱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把他全身搜查了一遍才放行。

松本的左手挂着绷带，他看到石长庚说，石师傅，你的，精神很不行。石长庚说，长官，我刚得风寒，还没有恢复。松本说，那你的能不能理发？石长庚说，没问题。松本笑着说，石师傅，你的剃刀会不会——说着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个咔嚓的手势。石长庚说，我拜师的时候都发过誓，手中的剃刀只能用来谋生，不能用来杀人，只有畜生才会做杀人放火的勾当。松本脸红了，说，石师傅，你的大大的哟西。

理发场所在日本兵司令部的侧厅，石长庚从木箱中拿出工具。从剪发刮脸到刮眼睛按穴位，一整套动作一处也不落，给松本认认真真做了一次。

做完所有的程序，石长庚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冷汗，脸颊发白。松本说，石师傅，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他命令瘦个子龟田——石长庚听成了鬼田——赶紧给石长庚冲了一杯糖水。当石长庚把热气腾腾的糖水喝完以后，他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脸上慢慢有了温度，软绵绵的身子恢复了几丝体力。他想，要是松本不是日本鬼子该有多好啊。

从日本鬼子的司令部出来后，石长庚回了一趟北山。回到老家以后，他到阚家坳村去看望老舅，阚家坳村位于南山入口，他到阚家坳时，发现村子房屋全都烧光了，村子一个人也没有，村子东头的那棵数百年的乌枫树被烧成灰褐色，石长庚小时候曾和老表一起比赛爬老乌枫树去掏过鸟窝，后来树干被雷电击中断裂，却仍然开春发芽抽枝，秋天红叶满树欲燃，成远近闻名的风景，现在却像一个伛偻老人，在秋风中颤抖。站在树前，石长庚黯然神伤。

石长庚决定上南山去一趟，他悄悄来到山上，在山上见到了老舅一家，也见到正在带领战士加固战壕的林励，林励现在是南山游击队的代理队长。老舅告诉石长庚，日本鬼子是畜生，扫荡时，一把火，把阚家坳全部烧毁，幸亏村民在游击队帮助下提前转移到山里，不然可就惨了。林励说，鬼子在“扫荡”时，在各地都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石长庚想不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松本，却如此歹毒无情。林励带着石长庚来到了吴德邻的衣冠冢前，衣冠冢里除了吴先生的衣服外，还有他的破碎的眼镜。他在吴德邻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林励劝石长庚留在南山，石长庚拒绝了。

看到石长庚虚弱的样子，林励吩咐小栗子把游击队员刚打的一只野鸡拿来送给石长庚，他没有拒绝，带着野鸡回到北山。

石长庚回北山后，割了半斤猪肉，从村前的小河里抓了一条鲤鱼，再把肉蒸熟、鱼煎黄当作祭品，来到妻子、列祖列宗和师傅的坟头，祭奠他们。他又到房子后山摘取一大篮的野菌，把野鸡和野菌一起炖汤吃了。吃完鸡汤，他在老房子美美睡了一觉，醒来他感觉身子骨又健旺了。北山有几家乡亲曾经预约石长庚劁小猪的，他从家里找出劁猪的剃刀，劁猪刀与刮脸的刀有一点不一样，这刀的背更厚，刀柄更长一点，前面刀刃带点弧度，更适于用力，用起来也更锋利。劁猪刀找出来后，他用磨刀石把刀磨了又磨，然后到预约的乡亲家，把小猪该劁的都劁好，又回到城里。

他从北山回城的时候，买了一只黑色老母鸡，他觉得鸡汤养人，他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六

过了半个月，瘦个子龟田（石长庚是后来才知道瘦个子名字的，他觉得这个家伙鬼鬼祟祟的，名如其人）又开车来到理发店，用车子载着石长庚来到松本的司令部。松本左膀的绷带已经取下来了，他看到石长庚脸色红润，说，石师傅，你的这一次脸色不错啊。石长庚说，是的，长官，我的病全好了。

石长庚拿出理发工具，认认真真把松本的头发理好了。然后拿出剃刀给松本刮起脸来，剃刀有节奏地在松本的脸上“嚓嚓嚓”着。松本感觉非常舒畅，他说，哟西，石师傅，你的这次的感觉十分美妙。石长庚并没有回答，他一刀一刀很仔细地刮着。松本很快眼皮松弛下来，进入了睡梦状态。

坐在松本旁边的瘦个子龟田也在昏昏欲睡，石长庚心中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他听吴德邻先生给他讲荆轲离开燕国，在易水与太子丹离别时的情形所感受的一样。他迅速从木箱拿出劁猪刀，站稳脚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紧握住剃刀柄，狠狠地向松本的喉咙剜去。

“哎——”松本陡然惊醒，杀猪一般长嚎一声。

石长庚再一次举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把剃刀插进松本的咽喉，血从松本的颈上汩汩地喷射出来，洒在石长庚的脸上，身上，像一朵朵泼墨牡丹。

听到松本的惨叫，瘦个子龟田一下苏醒过来，看到松本颈上的血向外喷射，竟然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石长庚感觉全身力气全部用尽，他的右手仍然死死地捏着劁猪刀，身子几乎扑在松本身上，松本脸色越来越惨白，身子越来越重，“嘭”的一声和石长庚一起倒在地下。

大厅里的几个日本兵随即冲进来，他们手忙脚乱地抬起松本向司令部后面的医院奔去，鲜红的血滴在地上，溅起尘土，成为黑紫色的感叹号。松本在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终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

松本被理发师傅石长庚杀死的消息，瞬间传遍了临江县大街小巷。许多人悄悄燃起了鞭炮，既是庆祝又是祭奠。石长庚被日本鬼子枪杀之后，扔到司令部围院后面的野山岗，围院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在东北角设有瞭望哨，野山岗也被铁丝网围了起来，从山脚一直到山腰。当天晚上，林励和几名游击队员通过一名伪军内线，冒着生命危险把石长庚的尸体抢了回来，送到南山，和吴德邻埋在一起。

因为松本的被杀，日本鬼子南山“扫荡”计划破灭，南山的乌枫树也得到了保护。游击队在石长庚的墓碑上雕刻着“磨砺以须，问倭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字样，只是把“天下”两个字改为“倭酋”，字体拓自吴德邻先生的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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