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认为:疾病,是生理或心理上发生的不正常的状态,是人类的一种痛苦的生存体验。从古至今,人类认识疾病的历史过程始终受隐喻思维的左右,从而使疾病负载着各种想象与神话。作为一种生理现象,疾病的象征意义无处不在,是医学、文学、文化、政治、性别及身体等不同话语相互作用的结果。疾病是医学的研究对象,同时又广泛渗透于社会、文化、哲学、艺术等领域。文学中的疾病书写更能显现出历史、社会、审美等多维度因素的影响与制约,而负载更为丰富的隐喻内涵或象征意蕴。如果说,医学领域有一部认识疾病、治疗疾病的历史,那么,文学领域就有一部体验疾病、想象疾病、书写疾病的历史。
夏洛蒂·勃朗特在多部作品中以疾病为重要元素,通过不同的疾病书写揭示人物内心和社会问题。在《简·爱》中,通过书写洛伍德学校的流行病和罗切斯特的失明,不仅反映了简·爱童年时期的痛苦和压迫,更体现了人物情感的转变。在《谢利》中,夏洛蒂·勃朗特通过书写卡洛琳的心理疾病,反映了工业革命背景下的劳工困境和社会动荡,以及女性在压迫环境中的挣扎无助。在《维莱特》中,露西的神经衰弱和抑郁症状揭示了其孤独和心理创伤,表达了她对身份认同和归属感的追寻。总体而言,夏洛蒂·勃朗特作品中的疾病书写主要涵盖生理疾病、心理疾病两种类型,深入探讨了社会不公、性别压迫和个人心理的复杂性。
一、心理疾病创伤下的精神疗愈
在《简·爱》中,疾病成为塑造主人公简·爱坚韧的人物性格之重要因素。简·爱经历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导致她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出明显的心理疾病症状,如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孤独感。简·爱经历了童年的孤独和成年后的艰辛生活,表现出了明显的心理疾病特征。简·爱的心理疾病不仅体现在她的自卑和孤独感,还表现为她在爱情和自我价值追求中的矛盾与挣扎。简·爱的心理疾病反映了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在社会压迫下的心理困境,她的内心痛苦和精神创伤是当时社会病态的缩影。
简·爱自幼失去双亲,被送到舅舅家寄养。然而,舅母对她极其苛刻,堂兄妹们也对她冷酷无情。简·爱在盖茨黑德府被虐待和孤立,导致她产生严重的不安全感、愤怒感等不良心理状态。当约翰·里德少爷把简·爱打得头破血流时,她想“我的恐惧已经超过了极限,另外的心理紧接着占了上风”。在极端的恐惧之下,小简·爱开始反抗,与其厮打在一起。书中写道:“我意识到,一时的反抗已难免会使我遭受种种别出心裁的惩罚,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决定豁出去了。”简·爱在面对不公平待遇时,她的这段内心独白流露出强烈的绝望与无助感。这种绝望不仅是对现实环境的反应,更是她长时间受到压迫和虐待所导致的心理疾病创伤的体现。这种创伤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使她在绝望中选择反抗,尽管她清楚可能面临更严厉的惩罚。最终,简·爱被关进了红房子里,“这次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肉体上带来什么严重的或长期的疾病,只是使我的精神受到了一次震撼,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红房子事件是简·爱童年时期经历的一次极为重要的心理创伤。这一事件并未给她带来肉体上的伤害,却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被关在红房子里时,简·爱感到极度的恐惧和孤独,这种极端的情感体验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我为什么老受折磨,老受欺侮,老是挨骂,老是有错呢?为什么我总是不讨人喜欢?为什么我竭力想赢得别人好感却总是白费力气呢?”简·爱反复质问自己并感到自己总是有错,这反映了她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和低自尊。这种心理状态是她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结果,简·爱感到自己总是不讨人喜欢,竭力想赢得别人好感却总是徒劳无功,她感觉被社会孤立、排斥。由此,主人公的创伤性应激反应逐渐加剧。这种应激反应不仅影响了她的情绪和行为,也深刻影响了她对自我的认知,是主人公心理疾病创伤的主要来源之一。简·爱所经历的童年创伤不仅来源苛刻的家庭经历,还来自压抑的学校环境。在洛伍德学校,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求其他学生孤立小简·爱,并要求教师严密监视简·爱的一举一动。这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惩罚手段使简·爱对周围的环境充满了恐惧与不信任。正因为老师和同学们都把她看作“问题学生”,所以简·爱对自我的认知也产生了怀疑。后来,她又目睹了自己唯一的好朋友海伦·彭斯的死亡,进一步加深了她的孤独和抑郁。
虽然,简·爱在童年时期心理上积累了大量的压力和创伤,但是面对不断的打击和欺辱,简·爱逐渐形成了坚韧的性格,建立了自我保护机制。在不断的心理疗愈下,简·爱从创伤中解脱出来,逐渐完成从心理创伤到精神疗愈的转变。
简·爱的心理疾病疗愈过程可以视为“本我”“自我”“超我”之间的调节过程。“本我”是简·爱的原始冲动和本能欲望,她对罗切斯特的爱是她“本我”需求的体现。简·爱的“本我”代表了她最原始的欲望和冲动,这在她童年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在盖茨黑德府,简·爱面对约翰·里德的欺凌,她的“本我”愤怒地反抗,她用言语和行为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她称约翰·里德是一个残忍的虐待者,一个可恶的生物。“自我”是简·爱的道德标准和社会规范,她始终追求精神独立和自我尊严。随着简·爱的成长,她的“自我”逐渐发展,这种调节过程体现在她在洛伍德学校的生活中,通过教育和友谊,她学会了克制和适应。在洛伍德学校,简·爱逐渐适应了严格的纪律,并受海伦·彭斯的影响学会了忍耐和内省,尽管简·爱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不满,但她决定将这些情感转为学习的动力,用成绩来证明自我的价值。简·爱的冷静和专注体现了她开始学会在现实中调节自己的心理创伤,并将负面的情绪转变为积极的行动。她在与圣约翰的交往中,认识到精神追求与现实需求的平衡,在最终回到罗切斯特身边时,她已经完成了自我和解和精神疗愈,达到了内心的平衡与安宁。简·爱的“超我”代表了她内心的道德标准和理想追求,这在她成年后的生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她对自身道德和尊严的坚持,使她在面对罗切斯特的求婚时保持了理智,拒绝成为他的情妇。在得知罗切斯特已有妻子的情况下,简·爱选择离开他,尽管她深爱着他。即使简·爱深爱着罗切斯特,但她也不愿违背自己的道德信仰,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简·爱的“超我”在她决策中占据着主导地位,这不仅是对自己尊严的保护,也是对社会道德的坚守。简·爱宁愿承受孤独也不愿背弃自己的道德信念,童年时期残缺的自我价值逐渐坚定,心理疾病也逐渐被疗愈。
总之,简·爱的心理成长过程可以看作是本我、自我、超我之间不断调节与平衡的过程。简·爱从童年的创伤和心理疾病中走出来,通过自我调节和内在成长,达到了心理和道德的平衡。主人公简·爱的心理创伤通过了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调节被逐渐疗愈。这种逆境中的经历,让简·爱在面对未来生活的种种挑战时,能够保持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简·爱通过这些艰苦的经历,逐渐成长为一个独立、自尊、自强的女性。她的坚韧和毅力不仅在她与罗切斯特的关系中得以体现,也在她独自面对各种困境时得到了充分展示。疾病和苦难不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心灵上的历练。通过这些逆境,简·爱从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坚韧不拔的女性,她的成长历程充分展示了疾病在塑造人物性格方面的重要作用。
二、生理疾病创伤下的心灵救赎
《简·爱》中,罗切斯特的生理疾病和身体上的伤痛象征了他内心的赎罪与救赎过程。罗切斯特因为年轻时的错误婚姻,被迫承担照顾疯妻子伯莎·梅森的责任。为了逃避这种痛苦的现实,他在不同的地方游荡,试图通过放纵和堕落来麻痹自己。然而,他的内心始终无法得到真正的平静和救赎。最终,罗切斯特在火灾中为了救出伯莎·梅森,而失去了视力和一只手,这场灾难不仅摧毁了他的身体,也让他彻底面对自己的内心。苏珊·桑塔格认为,疾病不仅是生理上的,还具有深刻的隐喻意义。罗切斯特的生理疾病不仅是肉体上的伤痛,更是他内心道德困境和情感创伤的象征。罗切斯特身体上的疾病隐喻了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内疚和对未来幸福的恐惧。他的疾病反映了他对自己情感生活的无力感和自我惩罚的心理状态。
罗切斯特的疾病和身体伤痛可以被视为他“本我”行为的后果。他在年轻时追求即时的快乐“本我”,最终导致了他与伯莎·梅森的不幸婚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自我”开始意识到这些错误,并试图通过不同的方式寻求内心的平衡和赎罪。然而,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他经历火灾和身体残疾之后。这种身体上的痛苦使他的“超我”得到了强化,他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行为,并试图通过内心的救赎来达到心理平衡。罗切斯特的身体残疾成为他赎罪的标志,这种赎罪不仅是对伯莎·梅森的,也是对简·爱的。在他与简·爱的关系中,他曾因为隐瞒婚姻真相而伤害了简·爱。在他失去一切后,简·爱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给了他心灵上的救赎。罗切斯特的身体残疾让他变得更加谦卑和真诚,这种变化也使他与简·爱的关系更加纯粹和深刻。通过疾病和身体上的痛苦,罗切斯特找到了内心的救赎。因此,“本我”是罗切斯特的欲望和激情,他对简·爱的爱是他“本我”需求的表达。“自我”是他面对现实的理智和权衡,他在疾病中的痛苦和孤独是“自我”在现实中的挣扎。“超我”是他的道德和社会规范,他在对简·爱的爱中寻找救赎和精神平衡。罗切斯特在失明和残疾后,经历了深刻的内心反省和自我救赎,他的心灵救赎过程是一个从欲望到理智,再到道德的自我重建过程。在简·爱的陪伴下,罗切斯特找到了心灵的平静和救赎,达到了内心的和解与幸福。
在简·爱经历了童年的苦难和洛伍德学校的严酷生活后,她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爱情的坚定信念。在罗切斯特身处困境时,她选择了回到他的身边,给予他支持和陪伴。罗切斯特在经历疾病后也找到了新的生活意义和希望。这不仅是身体上的康复,更是心理上的重建。简·爱通过她的坚韧和爱,帮助罗切斯特完成了救赎,而她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新的成长和提升。通过与简·爱的相处,他逐渐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体残疾。他的重生象征了新的开始和新的希望,是对过去错误的彻底告别和对未来生活的重新定义。简·爱和罗切斯特在经历了种种磨难后,迎来了新的生活,这种重生过程不仅是身体疾病上的康复,更是心灵上的再生和升华。
总之,《简·爱》中的疾病不仅是生理和心理上痛苦的来源,更是心灵救赎的重要途径。通过对简·爱和罗切斯特的创伤来源与创伤疗愈的解读,揭示了疾病书写在文学文本中独特的研究视角,对现代社会中身体创伤与精神创伤的解读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在作者笔下,夏洛蒂·勃朗特以不同形式展示了疾病引发的创伤,疾病书写在小说中不仅指的是身体上的创伤书写,更是心理救赎的重要途径。作者在《简·爱》中的疾病书写不仅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对疾病和健康的态度,同时也引发了对当代社会健康观念的反思。通过疾病书写,本文诠释了文学创作中疾病创伤的新观点,展现了心理救赎的重要性,为现代人生存的困惑、焦虑、孤独等心理疾病提供了疗愈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