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八日上午,天气晴朗,时有微风。退休在家的我百无聊赖,隔窗望着院中一大堆离房门不足五米的长烧柴,盘算着如何在这几天把它们锯碎,放到烧柴棚里。
偶然间,我发现院中砖地上跑着一只小鸟。它那流线型的身材比麻雀略小,米黄色的肚胸,细长而尖尖的喙,黑亮的脑门,银灰色的背。一条相当于它身体长的尾羽,不停地上下颤动。它时走时跑,脖子还一抻一抻的。偶尔有小虫从低空飞过,它便会飞跳起来,敏捷地衔住,然后落在地上,抻脖吞下肚中。那可爱的小模样,令我童心又起,真想把它抓在手中把玩。
我最后一次捉鸟,是1971年深秋的一天。那时候,打鸟是没人管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平地雪厚有半尺多深。吃过早饭,我和一个小伙伴带了两个竹编的大鸟笼以及筛网等捉鸟工具,到一片人工松树林旁边的空地去扣鸟。那一天,鸟似乎特别多,刚到中午,每个鸟笼里都装了几十只红脑门的朱顶雀。
伙伴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提议说:“整这老多也养不过来,不如都摔死回家炸了吃!”
“行!”我说。
于是,我们各自打开一个鸟笼的门,从里面抓出鸟来用力往地上摔。“啪!啪!”一只、两只……当我伸手抓出第三只鸟时,感觉这只鸟挣扎得特别厉害。这一刻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如果有只巨手把我从空中往地上摔……我猛然一惊,吓出一身冷汗。在我愣神的工夫,鸟早已脱手飞上了空中。
望着两个鸟笼中拥挤不堪的小鸟,想着它们被摔在地上抽搐而死的样子,我的心随之一阵抽搐……
“必须停止这场杀戮!”
我疾速弯腰,破坏性地拽下两个笼上的多根竹条。刹那间,百十只鸟铺天盖地飞上长空,鸣啭着,头也不回飞向远山……
二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再没捉过鸟。但那些关于鸟的经历,依然保存在我的记忆中。对于许多种鸟,尽管叫不出学名,其习性我都略知一二。比如眼前的这种,后来查资料才得知,它的学名是灰鹡鸰,不食五谷,机警、敏捷,在大兴安岭,夏天不难看到却很难捉到,正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随着视线的转移,我看见不远处还有同样的一只鸟。它口中衔一根长草跑到烧柴垛下,跳飞起来,钻进了一个离地不足一米的夹空中。鸟儿衔草,应该是为了筑巢。难道眼前这两只鸟知我寂寞,要安家到我的院中陪我?
整个一上午,两只鸟不停地将粗草细枝衔入那个夹空。同时,如果有小虫在附近飞过,它们便疾跑或飞起将虫捉住吃掉。它们捉虫的本领竟然不亚于燕子。
下午,我趁这对鸟夫妻不在时,到它们钻进钻出的那个夹空处细看。只见里面约20厘米处,有一小层粗劣的草。我想帮它们一把,于是找来一团松软的棉花,用手拍成扁平状,放到了那层劣草上,而后回屋等它们回来。
过了一会儿,一只鸟衔草而归并钻进了巢。这一次,它在里面很长时间才出来飞走。我趁机再次出去观察,发现那团棉花已经被移到了更深的地方。看来我猜想错误,它们并不需要我帮忙,也只好由它。
三
几天后,我发现鸟巢已基本建好。可两只小鸟却并不在里边过夜。就连白天,它们也很少光顾院中。我怀疑它们放弃了此处,想锯这垛烧柴,又怕其中另有隐情。时间就在我的迟疑中一天天过去。
这期间,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这个鸟巢。终于在五月十八日上午,我看到鸟巢里居然有了两枚鸟蛋。至二十二日,巢中的鸟蛋已增至五枚。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有一只鸟趴在窝中,长时间不出来——它们开始孵化了。
只是,每当我出门时,巢中的鸟就会在我开门的瞬间飞出来,落到高处叫个不停。我只好尽快离开或回屋。
我最担心的是,如果晚上鸟受惊离开窝,它将无法再回来,那么五枚鸟卵就有可能全部报废。为此,我摘下门灯上的灯泡,决定天黑后尽量不出门;另外在白天,我几乎每隔半个小时就开一次房门,以便让它们尽快适应居民小院的环境。我的做法果然奏效,几天后我再开门出去时,巢中的鸟不但不再往出飞,甚至我从它窝前慢慢走过,它也一动不动。
于是我试着进一步接近它们。我搬出一个小方凳,放在正对鸟巢约三米的地方,坐在凳子上往里看。而窝中的鸟,也用它那两只比绿豆还小的亮亮的眼睛盯着我。就这样,我们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一会儿后,我试着逐渐向它靠近,直至伸手可及的距离。它也没有飞出来。
为了更进一步接近它们,我挖来一条蚯蚓,扎在一根细长的竹签上,小心翼翼地往它嘴边送。心想,如果它吃掉这条虫,我们则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可当扭动着身躯的蚯蚓快到窝边时,这只鸟却突然窜了出来,险些撞到我的脑门上。
其实想来也不难理解:东北林区的五月下旬,自然界中昆虫很多,它们又是捉虫的高手,只要它们想吃,就不难得到美食,又怎会“冒险”来吃我送过去的蚯蚓呢?
四
六月二十二日清晨,一阵清幽的鸟鸣唤醒了我。我感到闷热,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看了看表,还不到四点。心想不知院中那小两口怎么样了。我穿着睡衣,下地推开了房门。
此刻天已经大亮,外边正淅淅沥沥下着细雨。我隔窗往鸟巢处看了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就在此时,一只鸟高唱凯歌从天而降,落到了烧柴垛上,口中还衔着几条只有菜地里才有的小绿虫子。
“难道雏鸟已经孵化出来了?”
我急忙出门来到鸟巢前,弯腰察看。还没等看清什么,就听“扑棱”一声从窝里飞出一只鸟来,吓了我一跳。我定了定神,仔细往里面看,这才发现,里边连蛋皮也没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伸脖张开的小嘴儿。我认真数了数,一共五张小嘴,一个不少。
昨天还是五枚鸟卵,今天就变成了五只小鸟。不知它们什么时候钻出的蛋壳,竟如此同时,而那些鸟卵的皮子又都哪儿去了呢?
此刻,外边的鸟,正在我的前前后后飞飞停停,急得乱叫。看那架势,好像随时都要俯冲下来啄我。我稍停片刻,又回到屋中。由于天色还早,便接着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七点多了。外边还在下雨。我穿好衣服,脸也没洗,就又开门去看鸟。可能是刚出壳的雏鸟怕冷吧,窝里依然卧着一只大鸟。
以后的日子里,两只鸟总是飞来飞去,捉虫来喂它们的后代。
我看得手痒,也偶尔到屋后的菜地里捉几只虫子,用筷子夹住伸进窝去喂它们。最初几天,只要我学一下大鸟叫,它们就都张嘴等食。我把小虫放到它们的小嘴里,它们就抻一抻脖儿吞下去。一星期后,我再喂它们时,它们却把头直往窝中深处缩,任凭怎么叫,再也不张嘴了。
雏鸟出壳的第十天,它们的身体已经比它们的父母小不了多少,胸前也长满了好看的黄色羽毛,只是尾羽和翅羽还很短,身上的羽毛还不够丰满。
我凭经验判断,三天之内,它们必会离巢而去。
五
为了留下一个永久的纪念,我找来照相机。当两只成鸟落在我头顶的电线上并靠得较近时,我抓拍了鸟夫妻互相逗嘴的镜头。而后,我又拍了一个雏鸟在窝中的镜头。拍完后,我觉得鸟巢里光线太暗了,出片效果不好。于是我打开相机的闪光灯,想重新拍一张。哪知意外出现了,就在闪光灯爆闪的那一刻,五只小鸟电光火石般同时窜出了鸟巢。
由于它们还不会飞,一落地便四散炸逃,见缝就钻,顷刻间便不见踪影。这情景,让我惊惧而又揪心。
回到屋里,我隔窗向外观望,外边的大鸟焦急地乱飞。那凄厉的叫声,让人感到浑身发冷。此时刚好有只麻雀从它们旁边飞过,其中的一只鸟竟然愤怒地去追啄麻雀。当它的伴侣赶去帮忙时,它又反身去攻击它的伴侣,它似乎完全疯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那对鸟才逐渐平静了些。那原本凄厉的尖叫,也渐渐变得悲凉,它们捉来了小虫,落到院中的砖地上,边走边哀鸣着。它们每叫一声,就会在某个方向的角落里得到一声雏鸟的附和。于是它们就跑过去,将小虫喂到雏鸟的口中。一会儿的工夫,我便重新发现了五只雏鸟各自的藏身之所,至此我心稍安。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炸窝”。可见鸟类对子女的爱和人类并无区别。我无意伤害它们,可我一个“无意伤害”的动作却使得它们受到了伤害。
当夜幕降临时,鸟不知躲到何处过夜去了,院中一片寂静。此前,雏鸟住在父母为它们营造的安乐窝中,小窝可以为它们遮挡风寒,它们挤在一起,又可以相互取暖。此时,它们兄弟姐妹天各一方,各自独处于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它们能否平安熬过这出生以来最为寒冷的一夜呢?它们的这一切,都是我的失误造成的!
六
难熬的夜晚终于过去了。清晨,我钻出被窝,穿上衣服,就急忙出门观察,可院中连一只小鸟的影子也没有。我急忙到鸟巢近前细看,巢中空荡荡的。只是隐约听到房后有鸟叫声。
我返回屋中,推开后窗,发现菜地的垄沟里有几只小鸟。前边的一只,拖着长长的尾巴,是成鸟,后边的几只尾羽很短,明显是雏鸟。这一家老小,正顺着地垄沟向远离我家的方向疾走。
它们走了。我不知它们去往何地,正如我原本不知它们来自何方。来时它们兴高采烈,去时它们匆匆忙忙,就像逃荒一样。它们本是自然界中的天使,理应来去自由。它们无意识地为人类做了贡献,却有意识地躲避人类的接近。
它们走了,我猜想再也不会回来。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担心和无边的空寂,还有烧柴垛里,一个空空的鸟巢。
看来想要和鸟类成为真正的朋友,人类还需要长期的努力才行。
没有监狱的世界,是人类的理想。没有粘网和鸟笼的世界,是鸟类的天堂。毁掉所有粘鸟网,砸碎所有的鸟笼吧,让鸟类敢于接近人类,成为人类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责任编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