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回老家,是给母亲送药。母亲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需天天吃药。那些药,乡下不好买。
丁一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县教育局工作,两年前,终于当上了单位的一把手,在小县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到了家,却只见到父亲。母亲呢?丁一问。父亲说,去伏龙庙了。去干啥?父亲说,伏龙庙又建庙子了。
丁一很吃惊。在丁一的记忆中,伏龙庙只是个小学。小学三年,他都在那里读书。
教丁一的老师叫方大明,初中生,文化不高,但在当时的老家,算是个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听方大明说,伏龙庙过去的确是座庙,当时人们修庙子,是为了求雨。
老家属丘陵地区,十年九旱。生活在此的人们,从古至今,都是靠天吃饭。雨水好的年份,能吃上饱饭。干旱年,就只能饿肚子,甚至出去讨口。新中国成立后,陆陆续续建了一些水库,但遇特旱年份,河床都会干裂,发挥不了抗旱保收的作用。
老家人建庙,缘于一个老者的梦。那年,冬旱连春旱,春旱连伏旱,水田都干开裂了,吃水只能去十多里外的小河沟里挖坑去找。一天夜里,一老者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他说,干旱的原因,是有一条火龙一直盘踞在老家上空,只要在天柱山顶修一座庙子,将火龙压住,就风调雨顺了。人们信以为真,便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开始修庙。三年后,庙子终于修成,并按照白胡子老头说的,取名伏龙庙。从此,伏龙庙就取代天柱山,成了山名。遗憾的是,有了庙,老天爷还是不下雨。大家无可奈何,只能埋怨自己生错了地方。
20世纪50年代,政府提出要大办教育。每个大队必须建学校。大队图省钱,直接把庙子改成了学校,也就是伏龙庙小学。
伏龙庙山高路陡,上去时,有些路段得手脚并用。尤其是雨雪天气,道路湿滑,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坎去。方正的左腿,就是那样摔坏的。
人们担心自家孩子的安全,闹着要将学校搬到山下来。在丁一小学三年级那年秋天,大队终于在山脚修好了三间教室。九月,小学正式搬迁。两个月后,伏龙庙上面的房子便被全部拆除,恢复成了耕地。在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人们是不会让任何一点土地撂荒的。
学校搬下山后,丁一就再没上过伏龙庙了。
父亲告诉丁一,伏龙庙的庙子,是五年前建的。
丁一哦了一声,接着问母亲啥时回来?父亲说,下午四点过。
丁一想了想,说,我到庙子去一趟。
丁一去庙子,是因午饭后必须回城。回来的路上,方正来电话,说有急事,要和他见个面。方正是丁一小学和初中的同学,现在是县城中学的知名教师,可谓桃李满天下。
回来一趟,和母亲面都不见走了,说不过去。
去伏龙庙得先翻过屋后的那座小山,过一条田沟。一路上,都没见着人。路两边的土里,全是杂草。沟里的水田,长满了齐人高的芦苇。走着走着,不经意间,突然从苇丛中飞起一只野鸭,嘎嘎嘎叫着。响亮的叫声,把田野反衬得更加寂静。
出乎意料的是,上伏龙庙的路全变了,不再狭窄,陡峭的地方,已被凿成一梯梯石级,走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艰难。
一到山顶,就看到几间红砖小青瓦的房子,看上去和农房一样,不知道的,一定不会以为那就是庙子。
庙子前面的坝子里,有二十多个老头老太,正说笑着择菜洗菜,为午饭做准备。这让丁一突然想起了小学时野炊的情景。
丁一找到母亲,告诉她药带回来了,一定要按时吃。母亲说好,叫他平时少喝点酒。
丁一没去庙里,他知道这样的小庙没什么可看的。下山前,他打算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学校的痕迹。遗憾的是,山上除了那几间房子,就是野蛮生长的杂草。
和父亲午饭时,丁一才知道母亲并没按要求吃药。
咋不叫她按时吃呢?丁一说。
说了,她不听,说有菩萨保佑,不会出事的。父亲说。
不吃,万一中风瘫痪了咋办?
等她回来,我再劝劝。
一定要叫她按时按量吃!丁一说。
吃完午饭,丁一便往回赶。见到方正,问什么事?方正说,儿子不想读书了,要出去打工,怎么劝都不听。你是局长,见识广,说话比我有分量,也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帮我劝劝吧。我这辈子,教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却教不好自己的儿子,丢脸呐!方正一声叹息。
试试吧。丁一说。
说完正事,就喝茶闲聊。丁一说,上午去了趟伏龙庙,没想到,居然建起庙子了。
方正听了并不惊讶,一脸平静地问,看到我父亲了吧?
你父亲不是住城里吗?
五年前就回去了,伏龙庙就是他领头建的,他现在是以庙为家,天天都在那里。
是吗?丁一诧异的是,方正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启蒙老师方大明。
生命树
走进院坝,印老爷子顿时大惊失色。院坝中间那棵香樟树居然不见了。
香樟为本地树种,树干笔直,四季常青,成材快,木质坚硬,是修房造屋和做家具的好材料。
院坝里的那棵香樟已长了四十多年,主干大碗口般粗,夏天举着繁茂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既能遮阳,也能挡雨。
树是印老爷子为大儿子栽的。大儿子出生时逆产,折腾了半天不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了,却不出声,打了几下屁股,还是不哭。印老爷子惶恐不安,后来找张半仙掐指一算,说是有凶灾,要化解,必须栽一棵树,最好是香樟。印老爷子连声道谢,把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鸡给了半仙。
那棵树长势一直很好。二十多年前春旱连着夏旱,很多树都干死了,它依然翠绿。那时,印老爷子就知道,大儿子的坎过了,将来肯定会有出息。事情果真如他想的那样,大儿子不仅考上了大学,还端上了铁饭碗,如今已是县住建局局长了。乡亲们都夸大儿子能干,有本事。但印老爷子心里明白,这一切,靠的是那棵树带来的运气。毕竟,比大儿子有本事的人,多的是。
树就是大儿子的命。印老爷子看得很紧。冬天,怕树遭虫钻,就在树干刷上白灰。为了守护这棵树,无论大儿子怎么劝他,他和老伴都不进城居住。
那么大棵树,挖机也得弄上好半天,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来偷?印老爷子疑惑了半天,终于想起前段时间,有几个买树的人来过村里,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肯定是幺短命干的!想到这里,印老爷子气得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印老爷子把小儿子叫幺短命。幺短命虽然和大儿子一个妈生的,德性却大不相同,不仅不爱学习,还养成了好吃懒做和赌博的恶习。二十三岁那年,印老爷子托人好不容易给他说了个老婆,结婚不到三年,就让他给气跑了。印老爷子骂小儿子,混账东西,你咋不短命呢!幺短命鼻子一哼,说,放心,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后头!印老爷子气得直跺脚。
老子去城里才两天,你就把树卖了,再多走几天,不把房子买了才怪!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印老爷子气得咬牙切齿。
可幺短命不在家,肯定又是去乡场上打牌了。天黑尽时,幺短命才回来,满嘴酒气,东倒西歪的,见了爹,也没招呼一声,进屋倒床就睡。
起来!印老爷子吼道。
有啥事明天说。幺短命说完,打着鼾死猪一样睡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印老爷子都合不上眼。树没了,大儿子会不会出什么事?他担心得要命。
那棵树呢?天刚亮,印老爷子叫醒了幺短命。
卖了。幺短命揉了揉眼说。
败家子,那棵树卖不得的!印老爷子骂道。
又不是人,咋卖不得?几万块钱,傻瓜才不卖,不卖作柴烧啊!幺短命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你晓得个屁!老子打死你!印老爷子抓起墙角一根木棍。幺短命跳下床,抢过木棍丢在地上,接着,从裤包抓出一大把钱拍在桌上,说,这是卖树剩下的钱,全给你!说完,出门去了,丢下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截木头。
印老爷子站在屋檐下,望着空空的院坝,嘴皮不住颤动。
印老爷子整天都忘不了那棵树。尤其是看到电视里报道又有某某官员被抓了,更是提心吊胆。每次看见之后,他都要进一次城,提醒大儿子千万不要收别人的钱财。
大儿子每次都笑着说,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干那种蠢事的!
不干就好!不干就好!印老爷子唠叨着。为了稳妥,又在院坝里栽了一棵香樟树,还去庙里上了一炷香。
一年后,那棵树就已经一人多高了。树长得很好,大儿子运气也好,不久便提拔成了副县长。
印老爷子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对那棵树更加爱护,施肥、防虫、浇水,一样不落。
让印老爷子没想到的是,大儿子居然在提拔一年后,被纪委带走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印老爷子昏倒在地。在医院醒来,指着幺短命的鼻子便破口大骂,短命鬼,是你害了你哥!
幺短命一声冷笑,问,我凭啥能害他?
如果不是你卖了那棵树,你哥就不会出事!败家子,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印老爷子吼毕,即刻又昏了过去。
幺短命觉得太委屈,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一棵树有那么重要吗?我一不偷,二不抢,惹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