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人”到“闲人”

2024-12-31 00:00:00李思懿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2期
关键词:空明黄州月色

中国人的诗歌里,月是最亲切的抒情对象,对月赋诗的佳作名篇俯拾皆是,璨若流光。而当论及“月光如水”的境喻,则必会想到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精彩描写。《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集录》评其为“仙笔也。读之觉玉宇琼楼,高寒澄澈”;林语堂《苏东坡传》则说,须先有此宁静欣悦的心境,方能写出此宁静欣悦之景。苏轼是骤然而生此等空明如水的心境吗?其实,苏轼早在徐州任上所作《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已有“流水涵青苹”的相似之喻,可见这一汪明月于其胸中早已映照良久。将此二诗文作一比较,可进一步理解苏轼笔下月光如水的空明澄澈意境。

一、清幽难遣愁绪

先看《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暮春之夜,杏花飞落,飘入竹帘,诗人看到花落,不禁也有“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曲江二首》其一)的惜春感伤。静谧的夜晚,月光透过花间,照进庭院,来寻访独坐屋中的幽居之人。寂寞的月与孤独的幽人,恰若两位心有灵犀的知己相逢。一个“寻”字,可见明月是主,诗人是客,明月盛情,诗人为此骤然欣喜。“幽人”,常指那些选择隐居生活,远离人世纷扰而保持精神自由的人。孟浩然《夜归鹿门歌》中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描写了一位清高隐逸、天然超脱的归隐“幽人”形象。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中的“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所写的是一位恨无知音的落寞孤寂的“幽人”。杜甫笔下的“自古幽人泣,流年壮士悲”(《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钧》),则表达了对时光易逝、生命有限的喟叹。“明月入户”所寻的“幽人”,是否此刻也在为现实与理想纠结苦闷,只因明月的盛情相邀而一时忘却失意,情不自禁揽衣举足,踱步月光花影之中。“炯如流水涵青苹”一句,被古人评为古今写月中物影的入神之笔,景趣盎然,前人未尝道也,又说其“清幽超远”“自然高妙”。流水之喻,写出了月光清澈,而“炯”字更突出了月色明亮。如此光亮整洁的夜色,营造出一个超凡明净的境界。杏花疏影,洒落满地,仿佛水中青苹摇曳可爱,月光也似流水荡漾起来,沉静的月色也有了动感,就像一泓清流涤荡着诗人的心田。

诗人与好友,置酒花间,听箫赏月,一时忘却营营,兴致勃勃。而随着月渐西沉,箫声停息,杯盘已空,诗人的情绪开始转变,“幽人”的愁思再度升起。盛情的明月难以长久相伴,满树杏花只剩下点点残红,一时欣然反曾感伤,此时诗人心中,对外放朝廷壮志难酬的凄清落寞之感更加难堪,对人生命运无常的感慨更加深刻。

全诗围绕花、月、酒的描绘,不禁让我们联想到李白的《月下独酌》。李白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饮酒,无人相伴的孤独感喷然而出,难以排遣。苏轼虽有明月相邀、好友相伴,然而月落杯空之后的孤独寂寞却与李白相较无下。在月色如水的超脱飘逸意境之中,我们仍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内心的苦闷凄清,这短暂的洗涤仍未助诗人完全脱离“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的千古之忧。

二、如水月色的萦绕

自“流水涵青苹”之后,一汪月色常驻苏轼心头。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使从小研读经史子集,“奋厉有当世志”(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的苏轼在精神上受到严重的挫折和打击,成为苏轼生活史的转折点。面对险恶的政治处境、困顿的生活条件,一种天涯沦落的悲苦孤寂之感油然而生。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卜算子》,仍以“幽人”自居,更添“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形象,明月也成了“缺月”,一种无枝可依的孤独和幽怨之感骤然袭来。《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中那株地处炎瘴江城、月下无人欣赏的“幽独”无闻的高洁海棠,也是苏轼内心的自我写照。

在理想的抱憾与世事无常的苦闷之下,苏轼无比怀念曾经明月相邀步入超凡逸境的欢欣怡然。

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苏轼仍是深居简出的“幽人”形象,随着穿过参差树枝的月光,欣然起行,信步江畔,观云卷云舒,清媚自然,清风拂过,听露珠滑落竹叶惊起万条柳丝。如此寂静的夜晚,诗人的内心该是多么孤独。于是,诗人对着明月和诗饮酒。清幽之境再次呈现,然忽念及青春蹉跎、欢意日谢,又说到醉里狂言可怕,谪居中黯然的情绪昭然若揭。

《次韵前篇》以“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开篇,体现出诗人刚刚经历牢狱之灾还心有余悸,去年月夜洞箫杏花美酒的兴致恍若隔世,而今独自紧闭院门,愀然度日。虽是月夜偶出,偶然间再遇昔日景致,可如今却连片刻的明月如水,暂入超凡之境的描写也没有了,剩下的是诗人对人生无常,仕途难再而归隐亦不能自主的惆怅无奈。“穿花踏月饮村酒”是诗人想要借现实与过往的偶然重合聊慰内心的希冀,却以“免使醉归官长骂”来惊醒,衬托之下,更突出诗人内心的悲愤抑郁。可见,那明月如水的意境在苏轼内心的分量之重,在人生的至暗时刻,他仍在寻找它。

三、水、月映照下的大梦初觉

在黄州时,苏轼亲自农耕,自给自足,远离朝廷的朋党之争,在乡野间获得简单的快乐。而长江绕郭,开门即是滚滚长江的浩荡,夜深人静之时,更能见皓月当空,江天辽阔,江水映月,澄明空灵。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苏轼心中的如水月色真实地呈现于眼前,万千愁绪如有所寄,曾于庭院之中偶然领悟的超凡逸境,此时只要推开门,就能日日蕴藉其中,千里江月的辽阔破除庭院如水月色的围墙,让其自由流淌,心中水月与眼前水月浑融一体,眼前空明映照着心中空明,映射着在自然怀抱中获得解脱的生命之态。

深谙儒释道思想的苏轼,在现实的打击之下,便常常到老庄哲学与佛禅玄理中去寻求超越和解脱,使心灵获得安顿。江水摄月的自然风光与庄子超然物外的追求不谋而合。《庄子》云:“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于是,苏轼对着明月发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的感慨。人生空漠,宛如梦境般荒诞无常。但苏轼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在一江月明之中,达到了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如《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所写: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此时已经完全融入不染纤尘的山水胜景,世间的纷纷扰扰于此都不存在。风、月与溪融为一体,洗去风尘世俗之感。苏轼以空山明月般澄澈、空灵的心境,描绘了一幅月夜人间仙境图。明月倒映在溪水中,虽是幻影,然“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的晶莹澄澈,不正是苏轼心中那久久珍藏的月光如水的空明意境吗?所以,他不愿叫马儿踏破这水中的琼瑶。

在自然的厚爱之中,苏轼的精神获得了解脱,他心中的水月之境的抒发已经超拔于许多诗人由于人生失意或离情别绪所致的婉转抒怀,而进入豁达澄明的境界。在黄州的江月之下,苏轼成就为东坡,并留下了前后《赤壁赋》的浩然之作,把现实人生的挫折与懊丧引向了辩证高远,最终落在“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超然旷远、随缘自适的基调之中。至此,苏轼已将心中的一汪水月上升为哲学思想,使其生命境界升华到一个较高的层次,豪情与超然已取代了“幽人”的愁绪。

四、趋于平淡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释德光《偈颂十首》其一)水月之象也是佛徒参禅证道的入门处。水月的空明之境,可以滤洗人的烦忧,达到一种万虑都歇的无欲无机之境。谪居黄州后,苏轼住在破庙定惠院,在时间和空间允许的条件下,可以进一步研读佛教经典,参悟佛禅玄理。“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丛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黄州安国寺记》)但他对于佛教有着自己的取舍,他说“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和陶神释》),否定了仙山与佛国。他还曾在给朋友毕仲举的信中详细地论述了自己学佛的目的是“静而达”,是为了追求精神的满足和自由,在于“为我所用”。佛教主张的从人类内心寻求解脱人生苦恼答案的方式,给了苏轼启示与参悟路径。

水观,是佛教修习禅定的方法之一。丁福保《佛学大辞典》释“水观”云:“一心观想水,观法成就,则在水得自然,于身之内外,现出水,亦得随意,是为水定。”“吴汝钧《佛教大词典》云:‘水观,对水作专心的观想,又称水定。此观法若能成就,身体内外便如意之所想,有水现出,而臻于自在状态。’”(梁银林《佛教“水观”与苏轼诗》)《楞严经》记载了月光童子修习水观的故事,“初成此观,但见其水,未得无身”。但适遇一童稚无知弟子窥窗,只见清水便在室中,便取一瓦砾投于水内,激水作声。月光童子出定后顿觉心痛,知晓前因,便让弟子再见水时,入此水中,除去瓦砾,“后入定时,还复见水,瓦砾宛然,开门除出。我后出定,身质如初”。由是可知,修习水观实是修心,需首先专心致志地观想水的清澄,进而观想己心己身乃至周围的一切皆如水一样的澄澈空明。这样,其心便达到了清净虚寂的空明境界。通过勤奋精进的自我修持,苏轼达到了一心不乱的澄净空明的心灵境界,他融摄佛教水观内容而创作的诗文亦可称得上是典范。贬谪黄州第二年,苏轼在《武昌酌菩萨泉送王子立》中写道:“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这是苏轼贬谪黄州后在习染佛禅方面得到的具有重要意义的感悟。通过“不见我”所显现出来的一片清净心,正是苏轼一年多来不断洗浴、不断修炼所取得的标志性成果。

至此,再看《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精美水月之喻,月色的神韵如此天然纯净,月中物影所呈现的空明境界,实在是苏轼参悟佛理之后的精神臻于空明后的外在的象喻。此时的水月之境,不但已无《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借明月相邀偶入仙境暂搁愁绪的寄托,也不似“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故作豪迈豁达,较之“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飘然超逸,更趋于圆通静达、自然平淡。“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苏轼将修习佛禅顿悟之境倾泻笔端,用这种仿佛得自天工而不靠人力的自然平淡之力,描绘出一幅映照古今的月中物影的至味名画。“何夜无月”三句,表明苏轼已然获得长存身心空明的能力,无论外界如何,无论明月是否西沉,而苏轼内心的一汪水月澄明不再离去。短短数字,韵味悠长,哲思深刻,宛如拈花一笑的偶然顿悟。苏轼将其归功于“闲人”,因为“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欧阳修《西湖念语》)。身居虚职,倒也落得清闲;处地偏远,倒也落得自在。闲人在清净少人、朗月当空的闲时,在佛门清净的“闲地”,获得了内心的安顿。如此闲人、闲时、闲境,透露出的是苏轼洞察真相的喜悦与理性的尊严。如此宁静欣悦心境下的月夜意境,如何能不成为后人称道慕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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