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人生如戏(评论)

2024-12-31 00:00:00何红
飞天 2024年12期
关键词:老张

《二苏旧局》是王邪新近的一部短篇小说,以“寻亲”为线索,上演了一场精彩的众生戏,戏中的主角是李育民,配角们站在舞台的不同位置上,以不同的姿态和声音共同演绎了这场戏。这是一部讲述血脉亲情,也关乎历史记忆的多幕剧,隐喻随处可见,充斥着现在与过去的巧妙叠合。她把目光聚焦在一个垂暮老人的身上,以家庭成员的种种面向为骨架,组合出“寻亲”故事的全部,投射出现实生活的种种:有记忆的背负与脱卸、有亲情的浓烈和淡薄、有执念的圆满与残缺,矛盾遍布,冲突纵横。这部小说突显出王邪对语言与虚构的自信,通过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深度描写,编织出种种无力突围的困局。

开幕戏就在同福里36号院儿中,李育民老爷子要过喜寿宴的早晨,众人——李育民的大儿子李文化和二儿子李科学以及他们各自的家小,正在为老爷子的寿辰奔忙,36号院儿的热闹气势呼之欲出,坐在正堂圈椅里的李育民却突然提出要寻亲。

让我们细看这里的李育民,他“披着崭新的唐装外套坐在正堂的圈椅里,象棋般大的团福纹样像段曲折迂回的旧岁月,在枣红色的绸缎上幽暗地闪着眼睛。他仿佛看不见子孙们的惊愕神色,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回忆是一间牢笼,锁着放不下的过去,不论时间如何流逝,都无法将其带走。

关于回忆,作者用极短的叙述作了交代,读者看到的却是节奏极快的两幕戏,第一幕的时间是“某年某月某日”,地点是“在地里”,上演的是骨肉分离的一场苦戏,大哥被过村的兵带走,从此音讯隔绝,父母大病一场,大嫂随之改嫁;第二幕的时间是“不出半年”,地点是“在村后的城隍庙里”,年幼的弟弟在躲避日本鬼子的时候,因为饿得跑不动,就藏在庙后的破席筒里,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戳成了血葫芦。

一时间,天地昏暗,硝烟遮蔽整个舞台,李育民命硬,在战火中侥幸存活,辗转逃亡时见到了“我们的大部队”,穿上了军装,渐渐识文断字。每读懂杜甫的《春望》,就想到失去的亲人,“一串热泪就滚下来”。

这里叙述场景频繁转换,却转换得了然无痕。时间线多条铺开,借此引出追忆的故事,这些故事引发的巨大创伤随着时间还在扩展。小说在讲述着普通人应对创伤的方式,对于作者而言,用轻盈之笔书写沉重的记忆,这也是她应对历史创伤的方式。两段内容,寥寥数语,就将李育民的一生与其哥哥弟弟的命运起伏全盘托出。

风雨流年,时隔如许,李育民早已说服自己安享晚年,但暗夜中关于父母的一场梦魇,却让他的平淡生活再起波澜,骨肉离散的痛苦再度折返:“人到暮年,搁在心上的事越来越少,能搁在心上的事也越来越重,李育民心里存了事,就像压上了磨盘,这磨盘一圈一圈日夜不停地转动,就把他磨得郁痛难当。”

李育民是一个有威望的父辈,因为即便儿子们对去向不明的大伯不抱任何健在于人世的希望,即便谁也没有把老父亲的话放在心上,他们也没有直接拒绝李育民的要求。李育民负气“把大茶缸往八仙桌上一放,板着脸说一声寻亲,寻不到他死不瞑目。”更是让儿子们心如刀扎。儿媳们为这寿宴已经付出很多,马上就要拉开帷幕让街坊亲朋们看“子孙贤孝、家庭和睦”的大戏了,怎能允许突然间的父子相争?她们心领神会,力劝老爷子明日再议。李育民更是一个识大局、知退让的父辈,他“能对儿子们横眉立目,却不会轻易拂了儿媳们的面子”。顾念儿媳们相夫教子、孝敬老人的功劳,暂时搁下了寻亲的念头。

寿宴大戏正式开始,李育民穿上鲜亮喜庆的新衣服,再被孙女们抹上大坨的面霜,打扮得“滋滋润润、精精神神的”才出场。宾客们拱手拜寿,院内外满座高朋,猫狗们循味而去,孩子们热闹欢腾。出了这众生云集的同福里36号院儿,李育才的寿宴还有分舞台,儿女们请了县戏剧团来唱戏祝寿,唱的是李育民亲选的《卷席筒》,一样是卷席筒,戏中人死而复活,李育民的弟弟却永恒死去了,想到这里,他坐在台下,“正大光明地抹了一把辛酸泪”。现实世界中人的悲欢,往往还要靠戏来挥洒。可见这辛酸泪,平日里都是隐忍的,确实让他郁痛难当。《卷席筒》是李育民的选择,也是作者的安排,以此点明李育民渴望骨肉团圆,好人得报的心愿。

李育民不仅在寻找大哥,也在寻找朋友,冰雪消融的广场是插叙在故事中的一个场景。“复出”的李育民到处寻棋友老张不得,才知他已经“老”了,离开这个世界,被阎王爷召去。广场上的多数人已经彻底忘记了老张曾经存在的痕迹。尽管老张有大名(张鸣槐),有社会属性(毛纺厂退休的张会计),有详细的体貌特征(个子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眼神不好,戴了个老花镜,还老戴着一块劳力士金手表),他“有美国女儿女婿孝敬,在广场上也属于头一等的人物,按道理不该不被记得。”但他确实已经被人们忘记,“广场上一天来往多少人,背着木剑的、甩着钢鞭的、大音响放着劲歌扭胯的、拄着拖把一样长的海绵毛笔写大字的,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忙碌。”这里的“广场”,是人世间的象喻,生命的诞生与消亡,对个人而言,沉重而响亮,对整个世间来说,又是何等的轻飘与微茫。人在时光的洪流中被裹挟,被吞没。老张的死去让李育民洞见了自己的人生结局,这应和了作者的叙述用心,即通过老张来隐喻这个急速前进的时代里,渐渐消失的个体。

李育民的寻亲,也是在寻找爱妻。关于妻子的回忆戏,充满着浪漫与温情。他们携手共度半生,鸿案相庄,相敬如宾。老伴儿先赴黄泉后,他靠着回忆填补生活。妻子的与众不同,从名字上就可以窥见,文中的姓名大都中规中矩,凸显出浓浓的时代感,但是妻子王贻芪的名字却充满古意、蕴含诗意,且妻子“自小聪明能干,跟着当坐堂郎中的父亲学了好几年,能辨药材,会开方子,大人小儿的常见病都能说出几分门道。”这在旧社会中是很难得的,又因家人珍爱,带她学了制香的手艺,并以此挣着花销,也可独当一面。二人如何一见倾心,如何同甘共苦,又如何举案齐眉,这里作者都是极舍得花费笔墨的。甚至借老张之眼,展示他们的幸福美满。也借孙子孙女们的叛逆言论,以新时代新青年的价值观,进一步衬托他们的相濡以沫、夫妻相得。

如此完美的妻子,却在一个菊花灿灿的秋日毫无征兆地离世,留下李育民一人住在天地岁月间,他的眼泪常流,他的清冷常驻。“只是房子里真是冷清啊,偶然间咳嗽一声,声音大得吓住自己,从电视里看到一个好笑的片段,笑两声总感觉怪突兀的。儿子们要接他去城里住,他也不肯,楼房那样高,接不着地气,住着悬心。再说三代人生活习惯不一样,住一起各不方便。他就一个人住着,老院子里人气一少,就显得家里时刻都是黑洞洞的,孤独如此稠密,长在了房梁间枯败的蛛网上,落在了冬天的燕子巢里。”

二苏旧局是一剂香方,是苏轼苏辙兄弟情谊的纪念品,是妻子桃花源式的精神空间的象喻,也是李育民兄弟情谊的比拟。

李育民和老张是朋友关系,也是主角和配角的关系,他们的命运浑然交错。老张的人生越是残缺,李育民的婚姻就越显得完美。他们二人的婚姻既互相映照,又彼此分裂。张鸣槐中年丧偶,他贤良的妻子生前将自己土气的名字“大妞”改成了“秋蝉”,与“鸣槐”异常般配。但蝉不是长寿康宁的象征,妻子死于产褥热,后来老张给女儿起了四个名字——柏年、松龄、椿寿、鹤同,个个都是生命长青的好兆头。

“快走快走,回家睡觉,贻芪她不让我喝酒。”

“我们大妞说了,不让我和你凑堆儿。”

两个老头宛如稚童,互相炫耀着妻子充满爱意的管控。

回忆漫漫,穿插其间,成为小说的一条暗线。孤独的李育民失去了日夜相守的妻子,也失去了谈诗下棋的朋友,他独立在时光之中,对越来越多的失去无能为力。寂寞时燃艾,青烟缭绕中,艾草的气味唤醒记忆,唤醒记忆中团圆的童年。这里是高妙的通感,经由气味看到画面,眼耳口鼻在某个维度互通无碍。生与死原本相互对立,不可通约,却在一味香的缭绕中,倏然纵深通融成一个幽邈的空间。

寻亲的大戏再度上演,没有姓名、没有样貌特征,一则无视时空茫茫,只讲团圆希望的寻人启事写出来了。但时间过去,未收得半点佳音,李育民失去了希望,变得颓唐,家人都为此焦虑惆怅,无法可解时,将寻亲危机转移到孙子李帅和孙女李静的身上。

两位“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思路清奇,懒得讲逻辑,也不做等待的无用功,直接花钱雇了一个演员去糊弄失落的爷爷。群众演员刘仁义受命于危难,一为赚钱,二为打磨自身的表演,作为一个底层的群演,他时刻都在自我修炼,盼着出人头地的一天,对于突如其来的主角机会,拼命争取。故事在这一瞬,由悲剧变成了喜剧。看似严肃的事情,突然间娱乐化了,年轻人的松弛感随处可见——

“点兵点将,就你吧。”

“正所谓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三个裨将咚咚锵。”

讨论了半天的人设,随他去吧,兄妹俩一合计,“别商量了,干脆赶鸭子硬上架吧。”接着一路跳脱、沸反盈天地就将假冒的“大佬”带到了李育民跟前。刘仁义把“认亲”当成重头戏来演,“还很注意人场地之间的多角度互动”。“忙中偷闲,瞅着机会朝李帅挤了挤眼。”

“这天热闹得堪比过年。”儿子儿媳们又张罗吃喝,欢庆李育民的得偿所愿,他们着实为老爷子开心并宽慰着。“李文化哥俩打算的好,为了老父亲,大伯在的这段时间,怎么也要接待得周周到到,就暂时舍了城里的小家,两家人都搬回同福里老院子,东厢房留给大伯住,他们就住在了西厢房和前面的街房,登时这老院子就喧哗起来有了人气。”

刘仁义在冒充大哥的日子里,渐渐从李育民身上,看到太多自己所没有的圆满。“这家虽然是平常人家,但子孙是真孝顺,老爷子得的实惠都在里子里,单看这入口甘醇、千金不换的明前茶,就可见一斑。”这个瞬间他也是生活的观众,在自己主演的戏剧中看到一些珍贵的情感。这使得刘仁义从单纯地为赚钱、为锻炼,变得为李育民家考虑,甚至于再联想到他的宏图大志,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有内在的冲突,正是这种冲突推动着故事向前发展,李文化与李科学,一边敷衍一边成全,儿媳妇们一边规劝一边拖延,李帅李静一边任性一边乖觉,而刘仁义,一边计算得失一边又感念恩情。正如作者所说:“这场认亲大戏,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注定该落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的结局。”

这种因谎言终有破绽的深刻焦虑推动着故事进入高潮,结局与高潮携手同来,李育民主动提出让大哥回家,夜晚仍翻来覆去地讲述童年往事,早起还细致安排送行的饭菜。几日的相处让刘仁义重新认识了生活与理想,也认真反思了亲情的重量,他原本依靠技术而挥发的眼泪,此时却充满了真情实意。

更关键的推进,来自送走了刘仁义转回卧房的李育民,“从小爹娘喜的是头生子、爱的是幺儿郎,他夹在中间从来没有洗过头道的洗澡水。”原来李育民才是演员,他自导自演着重逢的大戏,“多少憾事都该尘归尘土归土。如果他大哥真的回来了,想必和现在也一样吧。”他丝毫没有追究两个小猢狲的谎言,认为他们未经血泪坎坷,不懂离散之苦,才至于上当受骗,对于那个骗子,他也将其看作圆梦的恩人,当作梦中的亲人。

王邪的叙事非常从容,熟稔的叙事策略实现了时间和空间的悠然过渡,轻盈地撬动了现实与历史的沉重,过去与现在的要素不停切换。她很注重视觉元素的运用。“一棵高大挺拔的雪松张开伞盖,宝塔一样伫立在广场东北角,四季苍翠不改,似乎能屹立千年的样子。绕着雪松扎了一圈休闲椅,三三两两坐了几堆人。”这段话拉开一个镜头,展示出一个冰雪融化后的都市广场的样貌。“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白花花地照着,风里还带着一丝早春的清冽,世界如同琉璃般透脆。”明日与清风,就让料峭春寒变得具体起来。“这片乡土上常见的草根在地底下相互串联纠缠,野酸枣树东一丛西一丛地肆意生长,刮几场风淋几场雨,几个枯荣季节轮回过去,坟头在地面上起伏的曲线更加温柔,渐渐已经看不出新坟旧坟的区别,也分不清谁是谁。”墓园凭吊,告慰双亲,这是李育民找到大哥后的重要决定。

同时她也擅长对他乡的书写,她的落笔点总在兰州,离开故乡熟悉的土壤,在异乡展开调查与写作,这是富有挑战的。从她写作的知觉方式,感受到一种都市性的创作倾向,这与她长期的兰州生活经验有关,但其中蕴含的悲悯感激与情感认同,又隐约倾向于内在的乡土性,这又追溯到她的故乡生活体验。

小说中随处可见创作者的诗性追求,既有诗意叙述的可读性、人性描写的深刻性,也有鲜明的现实感和当代性,这是当下现实主义小说写作的新气象。老张是小说诗意的切口,许多散发着古意的引用,都是借着老张的谈论出现的,摇首念词,与稚童辩论,讲苏轼与其妻、与其弟,再到讲《随园诗话》,每一段都是完整细致的,甚至精确到作者的生卒年,故事的背景月,这详细的论证水准高于老张会计的身份。也有一些对话来自李育民的妻子与孙子,不论是旧时女子还是新时儿孙,都显得过于全知。多重的介入也使叙事出现轻微的裂痕,产生一种距离,在知觉纠缠的诗歌体验中,所提纯的人生态度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急速的戏剧冲突难以高度匹配,流动出迥然不同的情感质地。因此,由作者自己直抒的,才是流畅动人且富有感染力的——“站在时光之中,一个人最后只能看见自己失去的越来越多,掌心留住的屈指可数。一首歌唱到了末尾,就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可是终究也要‘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茶杯一端,送客散场的时候到了!”共鸣之后,向何处去?如何将她内蕴的诗性自然外化,且归并整合为最想传递的寓意,弥补由身份割裂和语意转换带来的不安,或许是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

回头来看,二苏是一个隐喻,点燃二苏旧局,方觉人生如戏。手足之情、夫妻之义、子孙之爱、友朋之谊,均在人生的舞台上铺展开来,拙劣的扮演者和高妙的配合者,在彼此的人生中扮演主角,比对方更像演员,他们相互观察,互相试探,终于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着演完整幕戏。寻亲故事的外壳下,是团圆的短暂幸福之后投下的深长的暗影、是代际之间的情感连接。这幕戏,也是多重的象喻,象征着一个家族的时代命运和境遇。李育民困在精神世界里,故而一直在寻找,寻找大哥、寻找老张、寻找“真正”的妻子。

“寻亲”是叙事的起点,“告别”是终点,在含泪的拥抱中,抻展出意料之外的亲情维度。李育民该如何适应暮年时期日渐孤独的生活,如何与生命中的失去与遗憾相和解,子女们如何处理与老人的关系,这大概是写作的一个初衷。小说展现出的,是臻于理想、近似完美的家庭关系,尽管李静李帅时常被揍,但从他们依旧松弛无畏的性格中,可以看到代际之间的脉脉温情。《二苏旧局》依然在思考代际之间的结构性关系,认同传统文化中孝敬的美德,不同年代的人对待感情,已经有了不同的叙述话语,通过“寻亲”这一件事,让隐藏于无意识层面的创伤在意识层面得到解决。

李育民和众人喧哗着登上舞台,又在安静中完成谢幕,“这世间又开始从枝头坠落,随手抛撒下落英缤纷。”这一幕令人想到《漫长的季节》中,缓缓降落的一场大雪,宣告了秋天的结束,让每个人的价值观也随着雪花落地,普通人的生活的辛酸与精神的高贵尽在其中,人们终会走出那个漫长的季节,“而所有人的最后,不过是一场随风之旅。”命运的巨轮碾过李育民这样的普通人的生活,他选择仰面接受一生的悲欢离合,接受命运的起落,他终将与过去告别,实现与历史、与未来以及与生命的和解。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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