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第一次表现异常,是我刚从老虎沟回来的那天晚上。
进门之前,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进门的时候小虎还是奇怪地看着我,一声不吭。我怕见小虎的眼睛,目光虚张声势地在客厅扫了一下,钻进了卫生间。平时在家里,我上卫生间是不锁门的,那天却很熟练地带上了门,好像我习惯如此。
卫生间的镜子里,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好像长出来的疙瘩痘。我看见自己脸色慌张,是那种失魂落魄的惊慌。我用双手掬着水,不停地往脸上泼。脸上的汗珠冲掉后,又冒了出来。如此反复了四五次,镜子里苍白的面容上才没有了疙疙瘩瘩的感觉。
走出卫生间,小虎站在客厅中间,目光阴沉地看着我。不像一个八岁孩子的目光。
不写作业了?我试图用成人凶狠的目光破坏他眼中的犀利。
我妈呢?小虎直奔主题。
从今天起,你没有妈了。我躲闪开他的目光,嘴里恶狠狠地说道。
骗子,小虎居然也恶狠狠地回应,你刚打开家门的时候,我看见她就在你的身后。
我头上好不容易下去的汗珠又不争气地冒了出来,小孩子不许瞎说。
我没瞎说,小虎的脖子梗梗的,我就是看见她想跟你进来,你有意把她关在了门外。
我顾不上擦汗了,腿突然变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用手扶着沙发背,把重负扔在厚厚的海绵垫子上。然后,我在和小虎的对视中喘匀了呼吸,开始反守为攻,你既然看见我把她关在门外,你为什么不开门让她进来?
我开了,小虎突然带着哭腔道,门外已经没有妈妈了。是你不要她了,故意把她丢了。
此话若是传出去,我的责任就大了,尤其这样的话出自亲生儿子之口。
你已经长大了,是小学生了,我说,没有根据的事不可以信口开河。
我看见了,就是你有意把她关在了门外,不让她回家。小虎哇的一声哭了。
我正准备认真地和小虎谈一谈,小虎有此疑虑,以后肯定后患无穷。手机却“叮”了一声,小菲的短信到了。我一边双手支撑着从沙发上起身,一边说道,你应该去问问大非,他知道你妈在什么地方。说完这句话,我正好走到了门口,一侧身,就把小虎的嚎啕关在了门内。
小区的后面,连着山丘。山丘与小区之间,是一片树林,密密麻麻地矗立着白杨树。每一棵白杨,直溜溜地酷似通往天堂的路。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靠近山丘的白杨下面,立着一溜墓碑,光天化日都觉得阴森,何况黑漆漆的夜晚。所以,来此散步的行人稀少。恰是因为稀少,却成了我和小菲经常见面的地方。
确认身后无人,我拐进了白杨林。树林深处,有一个黑影,目视和小菲的身高体型无二,我便知道她已经先我一步到了。小菲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眷睐了我一眼,语气里全是嗔怪,周围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吓死我了,幸好你来了,以后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只一天的时间,小虎突然长大了,表现方式就是话明显地少了,屋子里常常有一种烦人的寂静和小虎躲躲闪闪的目光。有时候无意回头的瞬间,总能看到他阴郁的目光一闪即逝。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小心翼翼,父子之间能不说话就不开口。每天他上学,或是我出门的时候,他才唠叨一句,我妈就在门外等你呢,下次回来的时候,别把我妈关在门外。
雨是在那天下午突然落下来的,盆泼一般。我下班回家,见小虎不在屋里,拉开门口玄关上的抽屉,小虎的雨伞不在里面,我便安心地开始做饭。最近,我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肯定,收入上虽然没有改观,却把心情整得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择菜、洗菜、淘米的时候,我的嘴里一直哼哼着小曲。小虎和他妈妈的口味一样,不喜欢面条,钟情于米饭。吃米饭的时候,又稀罕用茄子炒辣椒做配菜。茄子和辣椒不能切成丁,而要切成长条状。据他说,这样吃起来过瘾。有了好心情助兴,我在切菜的时候便很有耐心,每切一刀,我和小虎之间的往事就在脑海中浮现一下,到了菜进油锅,脑子里已经走过了八年时光。
小虎好像就站在门外,或者藏在屋内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刚把冒着热气的茄子炒辣椒和香喷喷的米饭端上桌,他就出现在客厅里。我眼前恍惚了一下,看着他。他不看我,只是看着饭桌。看了一会儿,他转身走进厨房,又往桌子上摆了一副碗筷。我知道,他还是无法放下他妈妈,他妈妈一直在他心里。
吃吧。我看着那副空碗说。
等等我妈。小虎说。
每过一段时间,小虎都要癔症一次。每次,小虎一开始胡言乱语,小虎妈妈就浮现在了脑海,我的神情也有些凝滞。只能用吃饭转换、冲淡。我看了看小虎,又看了看饭菜上越来越稀薄的热气,自顾自地率先拿起了筷子。
小虎用手抓住我的筷子,你不等我妈回来了一起吃?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小虎的额头,你是个孝顺的乖孩子,只是别再瞎说了。
我没瞎说,小虎躲开我伸过去的手,眼神又开始变得阴郁,我妈正看着我们呢,等她进门来了一起吃。
每次小虎犯病,我都束手无策。今天又不能痛痛快快地吃饭了,我站起来,朝卧室走去。和同龄人比,小虎个子蹿得快,像立春以后田野上的麦苗,八岁的年纪已经和我不相上下。他横在我面前,你别走,你去把我妈带进来,我看见她正在外面看着我们呢。
我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既然你看见了,你就把她叫进来吧。
我叫了,小虎说,每天我都唤她回家。她不听我的,但她听你的。
好吧,我无奈地应付道,她在哪儿?我去喊她回家。
在那儿,小虎的手直直地指向客厅窗户的玻璃,你看,她就趴在玻璃外面,正冲着我们哭呢。
客厅里灯火通明,玻璃外面却漆黑一片。转瞬之间,玻璃上似乎真有个模糊的身影。尽管头发已经竖立在头皮上,我还是一步一步走到窗户前,推开了玻璃窗。外面除了黑,就是夜。夜色里可能什么都有,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我站在玻璃跟前看了很久,终于把表情调整成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回头,见小虎躲在墙角,浑身颤抖。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了吧?饭菜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火烧滩是个村子的名称,缩头缩脑在山脚下,多少年了,一直不为外人知悉。后来,有一条国道从此经过,由于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村庄,不管是进山的、还是出山的车辆,都要在此停留休整,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以前村前村后司空见惯的坡地,瞬间变得寸土寸金。心上长眼睛的,在别人惺忪懵懂之时,早早就搭起了大棚,或是山货,或是饭店做起了买卖。最心明眼亮的,当属大非和小虎的妈妈,两间铺子居于村口,相向而望,中间较大的一块空地正好停放车辆。大非主营米饭炒菜,小虎妈妈专卖面食。大米和面条各有各的做法,各是各的味道,囊括调和了南来北往客人的胃口。流言初起的时候,我在工余时间,奇袭过两个摊点,发现井水和河水各自流淌,不像有事的样子。
发现问题的是小虎。礼拜天的时候,小虎必从镇上的家里回到村子的家里,做完作业没事的时候,就去铺子里帮忙。和小虎一起回村的还有小柱。小柱和小虎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总是没有秘密的。一天回村的时候,小柱神秘地对小虎说,你妈挺奇怪的。
小虎怼了回去,你妈才奇怪呢!
小柱小人有大量,没和小虎计较,继续神秘地说,你们家自己有饭店,但你妈每次都去大非的饭店吃饭。大非也是开饭店的,也从来不吃自己炒的菜,每天都吃你妈做的面。
小虎见小柱的表情很认真,也认真地想了想,找到了答案,我妈喜欢吃米饭,不爱吃面条。把小柱糊弄了过去。
和小柱分手后,小虎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牵强,便直接去了饭店旁边的山坡上,蹲在了酸枣树的后面。密密的叶子里,躲躲闪闪着许多绿的、红的酸枣。绿的酸、红的甜,不管红的绿的,都是小虎的最爱。小虎小心翼翼地躲开缝衣针一般的尖刺,摘下了满手掌红红绿绿的酸枣。酸枣一颗一颗扔进嘴里的时候,小虎的眼睛离开了酸枣树,落在了村口相向的两个饭店里。刚好送走了一拨客人,小虎看见大非坐在自己的饭店里,眼睛朝对面看去;妈妈也坐在自己的饭店里,抬头向对面看去。目光在汽车尾气中相会的一刹那,妈妈和大非都会心地笑了。
小虎于是返回到了镇上的家,神情严肃地坐在了我的对面。对于小虎故作大人状的表情,我有些忍俊不禁。
别让我妈在村子里开饭店了。小虎说。
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够饭店收入的一半,我问小虎,不想穿新衣服新皮鞋了?
小虎说,我想天天吃到我妈做的茄子炒辣椒和大米饭。
日子往前一哆嗦,雪花从天上飘下来,落满了村子。有关小虎妈妈和大非的说法开始在村子里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小虎已经很长时间不去饭店帮忙了。我带着从冰天雪地里获得的消息回到家,对正在看书的小虎说,别看了,我们回村子里。
屋子里暖气正浓,小虎却好像感受到了外面的寒冷,缩了缩脖子,我不回去。
我突然想起了秋天小虎说过的话,你是不是知道你妈的事了?
小虎点了点头,随即机警地摇了摇头。
我举起了手掌,说吧,说了我不打你。
除了不打我,还得加一条。小虎眨了眨眼睛,你不许不让我妈回家?
镇上离村子里不远,步行一个小时不到,我和小虎顶风冒雪行走在山路上。
我问小虎,你听谁说的?
小柱。小虎说。
小柱能说,那应该是真的了。我轻轻地点点头。小柱和小虎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好朋友,不会有假。我很奇怪在明确了消息之后,依然在风雪中走得四平八稳。我的脑子中慢慢地浮现出小菲的身影。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有一片竹林,个个长得修长。那身段,酷似小菲。静的时候风姿绰约,一动,就动人心旌了。现在小菲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我不动声色地笑了。
村长好像知道我要回来,专门在离村口很远的山路上等我。雪花飘飘洒洒,立在风雪中的村长俨然成了一尊雪神。之所以说他在专门等我,是因为他一见我就冲过来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那警惕性,好似我的胳膊是一把弓弦,随时有可能发出冷酷而又凌厉的一箭。
你都知道了?村长的神情很紧张,冷静,他说,不一定是真的,村里人闲着没事扯闲淡呢。
尽管我很大度,男人的尊严还是要的。我佯装挽了挽衣袖,口中的热气冲走了好几片雪花,看我不废了他们。
村长的双手管钳一般箍住了我裸露的手腕,使得我的双手不由得在风雪中抽搐。他冲着小虎说,你先回去,小柱正等你呢。
直到小虎走出了十米之外,我的双手才被村长放回到温暖的衣袖中。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村长说,想想你自己,你是个公家人,是村子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公家人,要注意影响。村长见我表情又恢复了平淡,又说,多想想镇东山脚下白杨林里的人。
从村长嘴里,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有些日子了。小虎妈妈和大非隔着停车场眉目传情、互送秋波,全村人都看见了。甚至,村长又说,为了避开全村人的耳目,在风雨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两人常常一起失踪。村里人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村长无奈地看着我,你是从小在这长大的,咱们这是山区,哪个地方藏不住两个人?村长满脸都是对不起我的神情,要不是老杨头家的羊丢了,满山沟地寻找,村里人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去了老虎沟。
雪花的队伍愈发庞大了,风又来捣乱,使得雪片具有了攻击性。山路上温度应该在零下了,漫天雪片前赴后继地啪啪打在脸上,终于激起了我的冲天怒火。原以为只是火苗,没想到已经成了火光。我扔下了村长,朝着村子跑去。村长后来告诉我,我在风雪中跑步的姿势帅极了,步伐矫健,头顶还举着一把火把,就像奥运火炬手那样。
饭店黑着灯,家里没有人,大非的家里也一样,但我却心知肚明,我头顶的火把指引着脚下,我在黑夜的山路上像野猪一样鲁莽而又聪敏。老虎沟之所以叫老虎沟,源于以前有老虎出没。以前是多久,村里的老人没说,但山里的是是非非、沟沟壑壑都是在老人的嘴里流传下来的。老人嘴里的老虎沟是个阴森的地方,位于两座山峰的连接处。山坡上长满了树木,发于春天、盛于夏秋的树叶已经变成了树下的腐叶,天空中直剩下一棵棵树干、一条条树枝在张牙舞爪。小柱没有骗小虎,村长也没有骗我,远远地我就看见山沟边上相偎相依的一对雪人。厚厚的雪花织成了一床棉被,把两人紧紧地裹在了一起。
雪停之后,村里人才发现,村口生意最好的两家饭店一直没有开门。一天不开,有人高兴了,因为自己家里的饭店客人明显地多了。一周未开,人们坐不住了。私奔了,村里人这样说。自古以来,男女之事一直是人们口中津津乐道永不衰竭的话题。村子里清苦,以前不觉得,是开通的国道让山里人知道了自己很清苦。每隔一年半载,就有不甘清苦的男女同时“失踪”,山里人都习惯了。山里人不习惯这么好的地段一直闲置着。浪费是可耻的,村人们每次见面,看着村口的方向开始这样说。
这种说法在村子里一蔓延,比有人“失踪”了还令人兴奋。火烧滩总共只有五十户人家,立即分为两派,目光都投在了村口的两间铺面上。一派看上了小虎妈妈的铺面,居于阳面,冬天暖和;另一派目光长远,从冬天看到了大非小店的夏天,建在阴面,酷暑天凉爽。两派之间还像以前一样融洽,同派之间一下子势同水火,一个提防着另一个,人人都势在必得。
就在人们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争斗得如火如荼之时,我偷得空闲,又往白杨林里钻了几次。只是,每次我都感觉小虎的眼睛盯在我的背上,使我整天提心吊胆。我和小菲在白杨林里商议的结果就是,把这块烫手山芋交给村长,两间铺面何去何从,由他全权负责。这样做的智慧之处在于村长整天被村人纠缠,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关注白杨林。
冬雪融化,麦苗从坡地上立起身以后,村长痛定思痛,结合自身终于想出了办法,那就是和选村长一样,全村人投票决定。也有人出过赌运气抓阄的鬼主意,被村长否决了。村长说,铺面是做生意的,不能靠赌博。赌博不是生意,赌博也成不了生意。而生意要想兴旺,离不开乡邻四舍的支持和帮助,还是由乡亲们决定吧。
投票的结果既在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意料之中,村长以绝对优势拥有了两间铺面的经营权。没想到弄成个这,村长摊开两只手,对我说。我巴不得这事有个了断,便顺水推舟,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村长又摊了一下手,无奈地说,回头我把盘铺面的钱转给你。我刚一点头,村长便摇着头匆匆走了,我理解村长,晓得他还要去找小菲“摊手”。
这件事像网上的热点新闻一样,热炒了一段终于消停了。村口的两间饭店仍然生意最好,每天空地上都停满了车辆。现在有钱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在山下挣的钱都喜欢拿到山里来消费。偶尔有进山或者出山的客人在茶余饭后,有意无意地问一句,以前的老板呢?村长和村人都目光迷茫地看着大山皱一下眉头,仿佛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只有小虎一直追着我要妈妈。小孩子记性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现在非常厌烦小虎的喋喋不休,便和小菲商量好,利用假期去外地转一转,看不见我了,也许记忆就淡漠了。我把小虎委托给了村长,村长很是痛快地答应了。小虎虽然噘了噘嘴巴,但一听说可以和他的好朋友、村长的儿子小柱形影不离一段时间,也勉强着点了头。
为了避人耳目,我和小菲是趁着天黑出发的。我已经有十多年的驾龄了,晚上开车和白天一样平稳。我们生长在北方,所以想去南方转转。南方除了风景比北方迷人,更重要的是那儿全是生疏的面孔。我们现在不想见熟人,熟人知根知底,可怕。去南方就得翻过大山,也就是说要从家门口经过。尽管我和小菲都小心翼翼,车辆疾驰而过时我还是看见了小虎的身影。我在心里有些埋怨村长,说一套做一套,答应我要照顾好小虎的。但在夜色已浓的夜晚,通过村口电线杆上的灯光,我还是看到小虎孑孓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饭店旁边那堆酸枣树后,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看着山下来来往往的人。小虎是爱吃酸枣,酸枣树上也已经泛绿了,但现在不是结酸枣的节气。
即使心里有诸多不爽,因为身边有小菲,我的心思没有多一会儿就从小虎身上跑到了小菲身上。小菲今晚看起来漂亮极了,脸上多了娇羞,还有妩媚。就连鼻头新长出的疙瘩上也透出羞红的色彩。她脸上的表情使我一想起后面的旅程就心花怒放。好多事情真正领略了也就那么回事,关键在于没有领略之前的想象,想想就美。
小车在想象之中驶上了高速公路,灯光所到之处,平坦、宽阔。我知道这条路通向后面的幸福生活,属于我和小菲两人的幸福生活(如果小虎能加入进来的话,就更好了)。想想就美。
小菲终于歪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我看到她脸上舒展着甜蜜的笑容。她已经先我一步陶醉在了未来之中。
村长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来的,我知道他又要叮咛出门在外,万事小心之类的话。我向他托付小虎时,他意味深长地说,外面到处都是眼睛。诸如此类的话语,我已经听烦了,但我又不能不接。摁通之后,传出来的却是小虎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菲,小声说,不是说过了吗?单位派我出公差,我已经坐在火车上了。
你骗人,话筒中小虎的语气异常冷静,你是开车走的。
我一阵语塞,你有事吗?
我妈是不是跟你一起走了,我找不到她了。小虎说。
我知道小虎又想妈妈了,他一想妈妈就犯癔症,他已经在癔症中待了很长时间了。
别胡思乱想了,我说,火车上人多,打扰别人休息了,你也赶快睡觉吧。
你又骗我,小虎一发起病来就很固执,像换了一个人,我看见你正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你开慢点,别把我妈摔下去了。
高速公路已经全被夜色包围了,黑漆漆的公路上,只有一辆车在行驶。所幸车灯把黑夜割开了一道口子,我有一种逼仄的感觉。我不想和小虎说话了,刚要挂断电话,小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真没看见?我妈就趴在你的车窗玻璃上,正眼巴巴地看着你呢。
我在头发竖立的同时看了一眼窗外,玻璃上似乎真有一张脸朝里窥视。我的手抖了起来,我想停车,但我不敢停车。我想唤醒小菲,喉咙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明白自己出现了幻觉,立即应急似的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冷静。冷静的结果就是强迫自己不看侧窗,目光只盯在风挡玻璃上。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幻觉包围了,车灯所到之处,依次闪现着一个又一个高速出口,每个出口的牌子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老虎沟。我知道老虎沟早已被我甩到身后了,次第出现的指引牌既是幻觉,也是陷阱,不用理会,务必继续让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
惊慌之下,我忘记挂断电话了,手机的屏幕已经黑了,却匪夷所思地传出村长鬼魅般的话语,出门在外,要小心啊,外面到处都是眼睛。
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我,罪魁祸首就是手机。我一把抓起手机,胡乱在手机屏幕上按着,小虎的声音依然传了过来,老虎沟到了,下高速吧,下去把我妈接上来。
小虎这样说,显然是村长唆使的,因为紧接着传出来的村长的声音更阴森、恐怖,下去看看吧,她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
我就在那时候明白了双手不听指挥是怎样的后果,我是不想下高速的,但我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固执地把车驶出了高速,驶向了“老虎沟”。
车辆一个俯冲,向下跌落。我看到了熟悉的山梁山势、杂草树木,我看到白云在山头散步,喜鹊在树枝上喳喳,羊在山坡上吃草,松鼠在树干上爬行,我还看到了不熟悉的深沟。老虎沟到底有多深,村子里的老人也不知道。我依稀懵懂地感觉到,车辆垂直下落了很久很久,久得令人心急,直到看见大非和小虎妈妈站在山高水长处向我们招手,我的心才从嗓子眼落了下去。我摇了摇还在酣睡的小菲,醒醒,我们到了。
小菲揉揉惺忪的睡眼,直愣愣地问我,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小菲还在似醒非醒间,不过没关系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小虎是我的儿子,父子毕竟情深,他可能不想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他在手机里突然大喊道,爸爸,你快点回来吧,我妈和大非叔叔回来了。我看见他们已经走到村头了。
老虎沟谷底草木葳蕤,是个长眠的好地方。何况,还有小菲陪着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