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

2024-12-31 00:00:00钱幸
飞天 2024年12期
关键词:龙女塔塔淮安

塔塔在她的日记本上写道:“这辈子我不曾有过一个家人,却拥有十八所‘房子’。”

第一所房子是一家山区儿童福利院。爬山虎和常春藤撑满红色尖顶小楼,使得一整排躺满孤儿的房间充满了触手可及的、迷失的绿色阴郁。塔塔像一株植物浸泡其中,孤独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营养液。每年孤儿们都会“大换水”——找到收留他们的人。所以塔塔永远没有伙伴,陪伴她的只是两棵枝杈交缠的合欢树。七月份,福利院被一种原始的粉色腥甜溢满,十岁,塔塔刚明白“欢爱”这个词,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两棵树寻欢作乐的产物。觉得有一天,她会被种进土里,慢慢生长出厚厚的木质茧,最后也茁壮成一棵不苟言笑、定期欢爱,以便给福利院贡献儿女的合欢树。要不谁能解释儿童福利院里哪来那么多身残志坚、可怜巴巴的孩子?

塔塔16岁那年,有一天,一辆货车停在福利院两棵冠顶撑开的合欢树中间,遮住了塔塔背后的阳光,而她面北墙罚站。卡车后门打开时,嗖嗖的冷气像猫一样爬上塔塔的背。她挺直的背仿佛开了眼,见司机把一筐筐白花花的冻肉卸下。保育员跟司机搬着没肉味的筐走向食堂。合欢树的粉色迷雾如一把把孩童无辜的睫毛扑闪,她抬头看了看窗户,见小米伸出头来。他智力正常,但不幸在双腿残疾。此刻,他拼命扶着窗台想站起来,但只冒出脑袋。塔塔看准车门,四下寂静无声,她钻到车里。又钻出来。对着小米,竖起食指做“嘘”的手势;紧接着食指换中指,做“操”的手势;然后手掌合拢,做“割脖”手势;最后她扯拽舌头,做“剪舌”手势。

塔塔不知道她爬的那辆车是冷藏车。她也不知道幸而司机回程没有继续拨低温度。不然塔塔也就成了一堆逃离福利院的冻肉,而不是在天景佳苑钻入窗户,睡在未装修的水泥地上自由呼吸的宿客。未装修的房子散发着一股石灰厚墩墩的味儿。塔塔盖着一张纸隔板睡了个酣透。白天她蛰伏,夜里猫儿一样出来寻食。入住率不高的雀夜别墅亮起盈盈灯火,对孤儿来说富丽堂皇得像天宫。塔塔翻找垃圾堆里的剩饭,过了有饥无饱的几天。然后就遇到了偷潜进来、戴着假发套,正往身上喷女主人香水的淮安。

后来,淮安在他的小说《隧中人》里写道:“雀夜别墅是淮安和塔塔的起点。一个人要认识另一个人很容易——他们只是认识自己难——她们俩‘不打不相识’。”其实根本没有人动手。塔塔惊愕地看着餐厅里的灯光,手里捧着一只尚有温度的盒饭,褐色的汤水从她的指缝里淌出来,滴滴答答落于赭红地板上。淮安大叫:“我不是故意的!”从桌子边摆好的坚果面包旁跳开,撞到了一只繁复雕花的椅子。在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呻吟时,塔塔已经熟练地操持起扫把。

“别报警。”淮安又喊,他看上去不像个坏人,顶多像理发店里孱弱而审美缺憾的洗发小伙。塔塔凭借多年练就的察言观色水准,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男人。尽管他声音尖细得像被一只粗手捏紧。但塔塔识别出他下巴底轻巧的喉结在抖。所以事后,当他们两个人立立整整在餐桌前坐好,淮安吞吞吐吐地问她怎么知道他是一个男人时,塔塔说:“你多个鸡巴——我猜,所以你走路像夹着个东西。女人才不这样,女人就像是左右腿互相使绊。”

当淮安一脸错愕地望着塔塔,不知是为她张狂的言论还是她精准的领悟时,塔塔大笑起来,喷出了满嘴的面包渣,而她紧接着把喷射的面包渣悉数捻在食指肚,伸嘴里舔掉。淮安在他小说的第二页打头写了这样一段话:“塔塔还太年轻,她拿故作放荡来掩饰自己。当淮安知道她爬出了孤儿院来寻找自由时,淮安想的是。世界才是最大的孤儿院。每分钟都有无数的孩子被扔到这个星球上,以为会得到自由,实际上,自由是真正束缚他们的一种执念。”

塔塔不仅第一眼就透过淮安厚厚的香水、粉脂和假发识别出里面的男人气味,同时还心知淮安做什么行当。她说:“你怎么进来的?”淮安说:“彼此彼此。”当时塔塔从冷藏车跳下,躲进这个别墅群,第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一个落脚地。在这屋子,女主人似乎走得匆忙,窗户没来得及关,或者有钱人自诩空旷的屋里没有什么能够搬走的,除了他们纸醉金迷的生活。

“你是钻窗户?”塔塔继续问。可她记得用一根棍别住了窗户。而淮安不好意思地从兜里掏出一大堆钥匙,啪一声拍在桌上,灯光底下,晃悠悠,像一堆银条。塔塔说:“搭伙,我们搭伙,怎样?”

喜欢有条不紊连吃饭都会在下巴底下夹着一张餐巾纸的讲究的淮安斜乜她一眼:“你有什么本事呀?”

塔塔说:“我很有力气,而且,我很会用小刀。”淮安旋即又看了一眼她粗骨骼的手关节,在关节中间瞧见那只隐而不见的裹着一层纱布的小刀。淮安说:“我又不是不会自我保护。”说着,他跷着二郎腿,上身微微左右晃动,手指还晃着兰花。塔塔又一次大笑:“那我教你画眉毛?”淮安脸变了颜色,站起来,一句话没说,脸红透,推门而出。

有了淮安,塔塔的生活就现代化了。起码,她不用去街上捡拾吃食。淮安似乎有天底下所有的钥匙——或者所有的钥匙都是公的,让淮安千娇百媚地往里一瞧,就服软了退让了,但淮安誓死与“千娇百媚”这个词不共戴天。当然,他跟所有母性词藻都不共戴天,尽管母属性句子都那么配他。他用女主人的衣服打扮塔塔。但黑夜来临后,塔塔起夜时见过一道手电筒的光从镜子里折射回来,魂魄样儿单薄的淮安对镜侍弄一条条裙子。那些裙子仿若他贤惠的后宫佳丽,人皮面具一样爬上他的男身,而他若满意,会启动女主人的口红,把画面平添一层诡异。

塔塔是宽容的。她在日记里这样写:“有些女孩讨厌男人,有些男人喜欢女人,不对,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些是喜欢跟女人‘做’,而有些是喜欢做女人……”要是让福利院的保育员或者那个爱看希区柯克的严厉老师看到塔塔这样的苗头,她们肯定大发雷霆。但塔塔从没真正给逮住过,再说她要是真早熟的话,也要算在他们身上:福利院杜绝了一切不适宜孩子听到的内容却图方便开放了图书馆,世界上还有哪里比图书馆更内容丰富、良莠不齐的呢?十岁就通读了《茶花女》《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塔塔问过保育员:“郭靖跟黄蓉说,孩子是从胳肢窝里出来的,但是裘千仞要用处女膜来练功……”

那位保育员是院长姑爷家的远亲,早年丈夫就在同村另起一窝过日子。她不跟他离婚,死耗他,直到把自己耗到人老珠黄,膝下无子,只好来做保育员,对一切小孩子和诞生小孩子的行为都视若仇敌。在听到塔塔的问题后,向老师们做了勇敢汇报。塔塔受到一贯的责罚,并被禁止进入图书馆。可是性知识总像是互联网的弹窗,从大孩子们的睡前聊天或电视新闻里屡禁不绝。塔塔日记里写:“这世界本来就不适合小孩子。但大人们还以为对孩子的童真保护得很好。大人们真的是太天真了……”

淮安的作案手法相当高明。他“硬活”“软活”都精通,硬活比如撬车、偷电瓶;软活比如掏包、夹手机。他对塔塔炫耀,自己在手机远没成为主要支付载体的时候,生意兴隆,晃荡在各类站口,一天能斩获几百元。塔塔说:“别的不说,你找吃的本事是厉害。”塔塔在扒了好几天的垃圾箱后,吃到了淮安靠“软活”换来的面包和罐头。相对于塔塔对食物的虔诚,淮安对食物显示出的则是优雅与节制。首先铺上一席碎花桌布,再用主人家的高级盘子精致装点。如果能翻找到蜡烛,他会关闭灯光、拉上窗帘,用玻璃酒盅盛烛光……所以当那家女主人拖着拉杆箱回来时,她见到的第一眼便是透过客厅的窗户掩映出的屋子深处的烛火。小区的保卫随后就到了。他们轻抬腿悄迈步,开锁、进屋、拉门,结果——淮安只用了一秒钟快速吹灭了蜡烛。屋里四下漆黑蔓延。躲在保安后的女主人尖叫一声,旋即摁开关——也被淮安拉了总闸。

淮安跟塔塔,掀开厚厚窗帘的一角,钻了出去。也许,在福利院里的生存技能,塔塔懂得多,但对于外面更大的“孤儿院”,还是得求教淮安。永远都穿着花衬衣和小脚裤的淮安显出了“早出道”的优势。他们先在候车厅找了两张纸隔板凑合了一晚。因为淮安不喜欢入夜白昼般的灯光,于是他们又去了医院的门廊,也睡过24小时的肯德基(塔塔还吃掉了隔壁桌吃剩的薯条),最舒服的还要算百姓洗浴,在里面,塔塔蛇样儿搓下整整一层皮屑,脸被氤氲的水汽泡发得又白又光亮,像是一条蜕皮的美女蛇。可淮安死活不肯再去。塔塔在日记里写:“他比我更害怕那些张狂垂吊的男性器官吧。我猜他连裤子也没脱就下水了。因为他出来后外裤都湿了。比做一个孤儿更可怕的是做一个性错乱的人!”而淮安否认自己性错乱。他声称只是做不到向众人袒露身体。

罢黜百姓洗浴没有好处。塔塔发现淮安并不是每次总能顺利到手。此外,她还发现他每载“货”而归,会从兜里掏出一只桃木像,已经给盘得乌黑油亮,隐约能看出是个古代人物。只见淮安虔诚地头伏地,后腚撅起,双手合十而拜。先手背贴地,再手掌贴地,嘴里不住地念叨。塔塔问:“你这是干吗呢?”淮安一动不动,做完了他的程式,才从地上爬起来。当时他们还睡在银行取款大厅。淮安的这一套手续正对着防盗知识贴纸。他理了理睡觉时反穿的西服外套,说:“知道这谁吗?这是江南七怪朱聪。”好在塔塔也是懂行的,她也跪下来,磕了几个。秉承朱聪遗志的淮安睡前就在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上写东西:他是既要做“妙手”又要做“书生”。而他写东西时,塔塔就找块石头磨她的半截小刀。

孤儿是不害怕流浪的。塔塔以为自己会跟着淮安流浪,最后也会拜了朱聪为师祖,把“偷拿讨要”搞得炉火纯青。但他们没过几天浪荡的日子,有一天淮安兴冲冲地拉着正在公园里看交谊舞的塔塔,说寻到一个好地方。

可淮安说的好地方在塔塔看来,不过就是另一个“孤儿院”罢了。位置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淮安罔顾周围的人,掀起一只长满青苔的井盖,朝井里扔进包。“跳!”他说。塔塔眼见着他跳了下去。以为会听到“扑通”那种入水声,还以为淮安终于想不开要去西天了,但很快井里升起的一股略微变形的声音:“下来呀,塔塔!”

地下道并不深,似乎脚一跳就接到了潮乎乎的地面。进入地面后,面前是长方形的管道,四壁都是水泥和破墙而出的长满锈斑的管道,能听到水声温吞吞地流动,闻到腥臭的铁锈混合着下水道的气味。空气潮湿而暖和。在里面可直立行走,宽处能平行错过三个人。地上并排铺着两张旧床垫,旧床垫后面挂着大大小小的麻袋。塔塔说:“这是啥?”她的声音浑厚粗犷得像被扩声器推大了。淮安于是高兴地喊:“这是我们的新房子!”

淮安高兴得太早了。这所房子既不“新”,是否属于他们也值得商榷。比如塔塔已发现还有两只装着旧衣物的红塑料袋放在角落。但淮安却走到井口处,扬手向外一扔,“去他的。”声音又一次拥有了一种厚重、致密的形状。那天晚上,就在淮安铺好了纸隔板,准备拜他的师祖时,塔塔听见了井里又跳进来了人。这段经历后来被淮安用了大篇幅写在小说《隧中人》中:“淮安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么细瘦优美,她捧着这个新的声音像清宫里的人捧着皇帝的新衣,生怕它是假的,生怕只有自己以为是真的。她寻找着塔塔脸上的表情。但手电筒的灯光太暗,她看不清塔塔的表情却听见了塔塔更粗壮的声音,似乎撞在水泥管道上。塔塔喊的是‘你们是谁’?淮安转过身,于是那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也落在他眼里。塔塔又喊‘这也是你们的家吗’?淮安举起了手电筒,灯照在两人脸上,胳膊一黑一白遮着脸。一个老头说‘你们是谁!’而旁边的女孩懵懂地笑。这回,他们中间又来了一次‘不打不相识’。淮安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但遇到的这两位可一个是没有声音的人,另一个却是听不到自己声音的人……”塔塔后来看到淮安这本小说,对此作了如下臧否:“淮安是个撒谎精!不过他说的‘不打不相识’。这次算是对了!对于声音的阐释,也绝对精辟。”

他们真的打起来了。那看上去底盘低、身量厚墩的老头背扛一只麻皮袋,一动身便哗啦作响,他抡起来往前一送,淮安忙钻塔塔后面。塔塔一弯腰肢,麻皮袋下一躲,闪到瘦高姑娘那一边,接着出腿勾住女孩的腿。两个人啪地都倒在地上。可是塔塔力气大,她往前一滚,一翻身,像条泥鳅趴在姑娘的腰上。老头上前帮忙,塔塔从裤袋摸出那半截刀子,划拉一下把麻皮袋像划拨一条鱼肚儿一样割开。塑料空瓶如巨型鱼卵哐哐当当飞坠。啪啪打在塔塔脸上。当塑料瓶雨结束,淮安搂住了老头的胳膊,而塔塔还坐在姑娘腰上。她翻过身。摸索着用刀尖对准她的腕子,“再动它就动了。”

“放了我,”老头喊,“女儿随你们处理好了。我可没钱!我也没见过你们!”

“我们不打劫,我们也不是通缉犯。”塔塔说。

“我们打劫,”淮安说,“打劫这个‘房子’。”

“房子,”老头笑了,“那让给你们好了。这样的地方,这附近,还有十几处。你要的话,只要匀我一处就行。”

后来,塔塔换了好几处“房间”才固定下来,在那里,淮安开始写作《隧中人》,而塔塔有样学样在日记上写:“我们打劫了一个房间。我们或许是小偷,但遇见的也绝非‘善类’——骗子。姑娘明明就不是老头的女儿,她是个没用的聋人。”这聋女孩后来被他们叫“龙女”,那老头年轻时为夜大老师,总把“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主席”含嘴里随时见人发射,把嘴皮磨薄了。他在言语中透露出曾中年风流,风流的具体内容却讳莫如深——最先住进废置地下管道的正是靠塑料瓶为生的他。有一天,井里掉下来个人。一翻骨碌,哎哟一声就到了老头脚边,姑娘起身来又要撞水泥墙,被老头扯住了。女孩还要挣脱要去撞墙,老头几个巴掌呼上去,把女孩扇醒了,一个连一个寒噤,跪在地上,于是老头就收留了龙女,却发现她不会写也不会说。一个不识字又不会哑语的女孩怎么在这巨大的“孤儿院”混迹呢?淮安的《隧中人》中写道:“一个天生聋人该怎么自处并跟世界相处呢?在她学会识字之前,淮安甚至不知道龙女是被父母因残疾而抛弃的,他们把她送人,好再生养一个。又是一个孤儿。”最让人操心的倒不是龙女而是老头。龙女不会惹事,而且她似乎找了个不用跟人交流的工作,而老头不仅好为人师,还有一个奇怪的爱好,但凡捡瓶子挣点钱,他总要挂上唯一一套褐色旧西服消失几天。

“我猜他禁不住要去教育别人了。我们都如此孺子不可教了。”淮安说。

“第一,少管闲事!第二,少用我的眉粉!”塔塔答。

就这样,这个奇怪的组合在这段十米长的地下管道中形成了。老头拾来装水果的蓝塑料筐堆起来做桌子,放上两张跳蚤市场淘来的旧床垫,龙女跟塔塔睡,淮安跟老头睡。老头在忙于插空教育淮安:“得学个手艺啊,当年我找工作啊……”

教育塔塔说:“女人得有个女人样儿。我年轻那会……”

对龙女说:“嗯,唉!”

但在他的磨嘴皮功夫下,淮安倒是越来越有个女人样儿,而塔塔却想找个工作了。有一天,淮安从外面带回来一些宣传单,都是介绍工作的。塔塔抽出了其中的一张,是找女孩学跳舞后做跳舞教练的。塔塔回忆起福利院的一个午后,街舞团来义演,那群男孩穿着宽大的衣服,单手撑地,身体像陀螺般打转,腿交叉、分开,扇起一阵黑色的气流;陡然向前蠕动,陡然笔直贴近,举手,似乎无数的手臂一道道白光般抽打着她。她经受了某种震颤,觉得舞蹈好像是单独跳给她的,而不是跳给那些多数时间躺在床上死气沉沉或者更多时间在百无聊赖、消极懈怠地祈祷有人能带走自己的其他孤儿。于是当时六岁的塔塔记住了这些让人激动的舞蹈,认为舞蹈是世界上最治愈的一种手段。很久以后,塔塔会说那些舞蹈其实并不适合孤儿看,但她又想,还有什么比这样自由的舞蹈更适合孤儿看的呢?“我要去面试这个,”她对淮安说,“在管道里待着太无聊了。”

老头把一包塑料瓶挂起来,“去吧,你们多挣点,我好借钱出门。”

“出门干什么?”两个人都问道。盯着宣传单的龙女一脸张皇地抬起头来。老头没说话又挨在他的床垫上躺下。这时龙女拉住他们。“嗯?”塔塔问。她攥紧了她的手,另一手拿宣传单几乎糊在塔塔脸上。

“就剩三个名额了,欲学从速”塔塔不在乎地说,“我知道,很酷对吧?你是个聋子,又不是哑巴,能不能张嘴和我说话?”

那间舞蹈馆在一家夜总会楼上。经过一楼时可以看见姑娘在狭窄的卫生间换上清凉的演出服,穿着从大腿根裂开的紧身裙,围着舞台中央一根金属细柱子跳舞。她经过她们时没有想过这是她的命运,她在跟她的命运错落有致地相逢。而很久以后,塔塔在日记里这样描述她的面试:“我们一排,先是个挨个地站着,转身来回身去,像是一排被精心挑选的商品。接着按号被叫到房间后,有个女人摸走了我身上的手机,以及小刀。他们让我脱了衣服。没有小刀的我脆弱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但婴儿不怕裸露,我害怕。我更怕他们的耳光。第一个耳光下来时,我的大脑震荡得像一只摇匀了的盐罐。我听见自己衣物掉下来的声音,沙沙地。目光活剥我的声音,沙沙地。旋转,然后再转,不好意思,你只要把它当成那不是你的身体,你就能承受了。然后你就以为那不是你在丢人,只要捂上脸,那不过是一套平庸的身体。而你也只能这么忍受,这是你身上的柔软活下来的唯一方式。”

淮安是很久之后才读到塔塔的日记,但他当时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在塔塔进去后就去大街上“碰运气”了。他既不张皇顾盼,又不慌慌张张,他轻而易举地钻进人群,三根指头就掐出来手机。对于世界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纸币逐渐消失的地方,他也不得要领。运气好的话,他能猜到手机密码,运气不好(绝大多数),他则卖掉。这一天,他没干成生意,沮丧地回到小区深处的绿化带,搬开窨井盖,轻轻钻入管道。管道里只有手电筒的光照。他撩着塑料帘边缘,见老头裤子半褪,跪在地上,磨搓自己不可言说的器官。器官已经拼尽全力红胀,但依旧那么丑陋。像一只淋湿了的鹌鹑。老头对着的屏幕上,正是另一种不可言说的电影。两个不可言说碰在一起,是一个老头的独自欢愉。

“啊!”淮安掀起帘子大叫。

“啊!”塔塔大叫,她可以容忍那些耳光凌厉地劈过身体也不能容忍它们突然慢下来,把耳光变成了摸索。她用头撞了其中一个,又扳住另一个男人的胳膊,牙齿扎了进去,她感到牙齿抖着狠狠闭合,咬人给了她一种隐隐发痛的快感。然后她后腿踢,直到她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以少胜多之所以会被历史书记录下来是因为它不常规;第二,力量这畜生,从男女孩的出生就从不均衡。

“啊!”老头大叫,他那皱巴巴的东西迅速倒伏。哭丧着满手抓着那些早褪的黏液(抹在床垫下),裤子一套,瘦白的腿空荡荡地摆在裤子里。“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做贼呢!”

“啊!”龙女一把扔掉宣传单,大叫。她堵在宣传单派发公司门口,却被谢绝入内。那些宣传单从她脚底下被风卷成各种形状,在地面上奔跑。在目不识丁、耳不可闻的世界里,龙女像站在一种白色的恐怖中。她蹲下来,抱住双膝,等了很久。直等到塔塔从里面出来。走出来的塔塔头发凌乱,脸上淤青,浑身打颤,衣服一半塞在裤子里一半露在外面,扣子错落着。龙女看到她就站了起来,扑到脚边捡起了传单。她“啊啊啊”嘶哑地喊,紧紧搂着塔塔的胳膊,好把她的发抖也搂紧在那个无声的世界。但是塔塔推开了她。塔塔的身子还颤颤歪歪,她的球鞋一只系了,一只荡着长长的鞋带。任凭龙女怎样攥住她的胳膊,她挥舞着手,像是去掉身上的水蛭那样甩掉龙女的纠缠。“你是知道的对吧?你知道,你这个没用的聋子哑巴!你替他们做事!他们怎么不弄了你呢!哦,我知道了,”她恶狠狠抬起她下巴,“你这个不中用的贱货!”

塔塔在管道简陋的床上躺了一周。淮安便猜到发生了什么。淮安在《隧中人》中写:“世界给了淮安太多的恶意。她不仅要跟女人竞争(每时每刻),还要跟男人竞争(这已经成了宿命)。他们夺走了淮安的贞洁。好比贞洁是一种可以取走的物体。它存在于女人的隐私器官中,而男人却没有任何一种可被取走的物体。于是女人天然地脆弱,她们是防御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危险的大丛林。女人是天然的优质猎物。”在淮安的小说中,自己是一个女性,他嫁接了塔塔跟龙女的故事给自己。似乎是为了体验女人的感触。可谁也不能代替另一个人体验另一种痛楚。塔塔不肯搭理淮安,也不肯搭理龙女。不搭理淮安是因为淮安是男人,男人就是女人被害的共犯。不搭理龙女是因为她的无知助纣为虐。可她也没有给老头好脸色看。没给老头好看是因为老头永远都想做男人,却做不成男人。在塔塔躺在床上单调度过的时间里,老头却跑出去相了两回亲。

在公园的常角,他这个年龄的老人聚集,别的老人举着写满儿女各项资质的牌子,老头的眼睛在搜寻的却是那些明显孤寡而忧伤的妇人。他跟她们聊天,附和她们关于孩子的各类褒奖,然后他趁虚而入,把自我介绍融入到聊天的结构里。等到女人意识到他并不是代孩子来相亲而是亲自披挂上阵时,她们会骂他“老流氓”。在知道他连一套独立住房都没有,更没有可观的退休金时,她们直骂他“神经病”。

他总以失败告终,有再婚念头的老太太总要提出每个月支付两千块的要求。老头说:“两千块?我长这么老都还没一个月挣过两千块!”淮安补刀道:“所以你才一直娶不上媳妇。”老头说:“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我在西南边,还住地下,算占全了。”而没有两千块要求的老太太,多数已经失去了性别,她们得知老头在追求时,首先哈哈大笑,谁也不愿意做他的免费保姆。

在淮安死后风靡一时的那本小说中,他写道:“我们迎来了一个精神错乱的世界。有的女人想成为男人;有的男人想成为女人;有的人正在丢掉性别……奇怪的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失去了性别。就像淮安一样。所以淮安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自己性错乱,多早晚,你就会失去性别,回归到性发育之前的时候。”

有一天,塔塔还赖在床垫不起。淮安用卖掉手机的钱买的大束奢侈玫瑰并没有把床头装点得多么不同,龙女坐在老头捡来的蒲团上,在塔塔的床边抽噎。塔塔拧过身子不肯理她。这时候地下的光又开启了,是老头连滚带爬摸进来。“快点快点,躲起来。”他掀过帘子钻到了简易衣架后。一个女人就在洞口破口大骂,塔塔听了一会儿,试图把自己继续扯进净身的睡眠中。最后忍无可忍,她爬起来,披头散发,扎煞着手,与之对骂。她骂得那么喧嚣,所有恶劣的词藻(不管是从福利院学来的还是从街上听来的)一拥而出,骂完之后,塔塔突然觉得自己洁净多了,好像一条挖空了肮脏内脏的鱼,现在该清爽而干净地出炉上桌了。

最后,洞口那女人骂道:“荡妇!”而塔塔迅速回击:“寡妇!”

这时候龙女跟着叫:“嘎妇!”

塔塔蹦到帘子后面,微笑从她全身的皮肤漾动起来,很快变成了瘙痒的大笑。她一脚踹在老头躲藏的塑料衣柜上。摇摇晃晃的老头踉跄出来。

“那是你招惹来的婆娘吗?”塔塔问。

老头惊恐地摇头说:“我只是想相个媳妇……”

“请你分清好坏。不要给我们惹来麻烦。”塔塔说。

老头喊:“难道你就很干净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塔塔迅速回击道:“把你的老嘴放干净点!”老头不吱声了。

塔塔扬起头,捏着龙女的下巴,管道里悬挂着的微弱的手电筒光斜打在她脸上,她满脸金属质感的冰冷和哀容。塔塔说:“是寡妇!寡妇!不是嘎妇!”然后她凄楚地笑笑,“龙女,你快去学认字,先学会骂人,学会了骂人,你多少就能操他妈这个世界!”那一刻,龙女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对她说话的方式肃然起敬。可就在她对她肃然起敬的同时,塔塔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这一巴掌,”她眼睛紧逼着龙女瘦弱的眼神,“是为我自己打的。要是你早点学会说话,你就可以拦住我了。你拦住我,我就不用受这些罪。你知道是什么罪吗?”她操起一把旧尺子,一下就抵在龙女的下身,她扔掉尺子,又反手扇过去,而龙女眼睛比脸颊更红,盯着她,没躲闪,“这一巴掌,”她继续诠释,“是为了你。难道爹娘要包管你一辈子吗?他们不管,你就不过活了?你又不是没有嘴!你只是听不到那些恶心话,多肃静——求求你了,赶紧做个有用的人吧!”

龙女,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并且听懂了来自这个世界的声音。在这个声音对她说要学会骂人时,她以为那个声音说的是:我原谅你了。

不过,塔塔距离她的愿望也没有多远。不久后,她就被一家酒吧收留。一开始端盘子,她边递送茶酒,边暗暗学着台上的舞蹈。她奇怪她们可以对着一根钢管摆弄千姿百态的舞步。回到地下,她就会攀着地下的管道排练舞蹈,就像龙女暗自记背老头留给她的图画和字。她在手机上(顺便一说,也是淮安偷来的新款)看《中国手语》视频。有时候,老头画煎蛋样儿的太阳,下面写:太阳。龙女便记:煎蛋。而淮安也会到书店偷一点聋哑教材给龙女。

塔塔跳舞跳得勤奋,很快就像个在地下道里攀爬自如的美女蛇,四处盘桓。淮安说,“美得很呀,”他的小拇指依旧翘起来,塔塔说:“我也教你几招?”淮安推搡了塔塔,笑起来妩媚得很。塔塔说:“别笑。”她突然兴冲冲地从床底下的纸板里掏出来一套化妆盒子。“酒吧配发的。牛掰吧?来,我来给你画。”淮安脸红了,扭捏着。塔塔摁住了他,确切地说,她拿手卡住了淮安的下巴,每日的苦练让她的手生了厚茧,她粗糙地划过淮安的脸。然后,拿出眉笔、粉扑、腮红、眼线。她端着他的脸,像端着一尊易碎的雕塑。

“淮安,你愿意做个女人,你就做个女人。真的。”

淮安猛烈摇晃了头,挣脱出来,说:“我是家里独子呢,我爸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妈是当地杰出女性代表——你知道有多大产业要我继承,还要传宗接代地继承吗?后来,我爸给我办了休学,好把我囚禁起来,因为怕我出去给他丢脸。你听说过一种电击治疗吗?我告诉你,跟我里面的疼比起来,那可不算什么。”

“你干吗要搞这个?”她做了一个捻东西的手势。

淮安说:“那我跑出来了,我还能靠什么糊口呀。他们在到处找我,但我说我只是去闯荡闯荡,你知道一个被家里都认定孺子不可教的孩子出去闯荡不过就是让父母长舒一口气了。唉——我要写下这句话。我写作文可好了。有朝一日,我要写一本伟大的书。《罪与罚》那样的。”

“呸,”塔塔说,“偷白面的假书生,还假装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天晚上,塔塔在日记里写:“有些人虽然有家也有家人,但那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并不是所有的家人都名副其实。”

一周后,塔塔就能上台了。她舞跳得英气而不撩荡。配合快节奏的DJ,炫白的身姿纷扬,一只手拉着金属柱子,另一只手做翅膀飞翔状,她变换身形,换两手抓住柱子,白生生的大腿轻巧地勾住柱子,随后整个身体倒立起来,腿向上,像雨后的竹子似的盘绕着,裙子款款地往下滑落,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子,她赢得了所有的声音:唾沫从口腔里积攒然后吞咽的声音、酒水咣咣咣流淌到胃里的声音、饮料吸管滋滋触底的声音、啤酒罐被捏碎的声音。但塔塔不在意,如果她在空中翻滚,如果他们够不到她,那么她就是安全的。有些看客握着88元最低消费的啤酒就为了给她喝彩。塔塔像一条来自深海的鱼,浑身散发一种湿漉漉的美,跟铁管轻盈地间离与贴近。

那段时间,她工作到很晚。有时候淮安会来接她,顺便“顺”几个手机。酒吧里,距离这件事情是不存在的,人与人薄如蝉翼地相交,又清汤寡水地告别。作为一个孤儿,塔塔比别人都熟悉这样的环境。塔塔是安全的,但淮安不是。她后来才知道。

他们逮住他是在一个开始萧条的冬日。在那天之前,老头酝酿了一场盛大的越省际的赴会。淮安和塔塔的钱都给了他,这也许是淮安下手更频繁的原因。简而言之,老头在手机上相了一个女人,他激动地说,那是唯一不要求他给彩礼才见面的女人。只不过两个人之间需要跨越山川和江河,但是为爱冲动的人,山川和江河不过是为他们爱情树立的丰碑考验。老头走的时候,龙女哭得伤心,她已经学会了说“告博”(告别),也会用手语虔诚地比画出“等你”!

塔塔其实听到了一阵喧闹,但是她还安然立在她的钢管上。她表演完该表演的部分,以为自己得到了几年前福利院里得到的神祇。她降落地面时,依旧没有抬头,她只是平心静气地鞠过躬,面无表情地走进她的换衣间。等她穿好了便服出来时,外面盈满了色情的大笑、猥琐的宣泄和汪洋肆意的尖叫。她终于扭过头去看舞台上发生了什么。按道理,那时候应该是酒保收拾好残羹剩宴,服务员清扫的时候,但那里一群男女围着。当塔塔跑过去时,她才看到,淮安被剥得一丝不挂,像是从一只大而无当的蚌里刚钻出来似的湿漉漉又亮晶晶。他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而世界上有些人,他们拿恐惧下饭。

有人大声高喊,有人吹着口哨。他们把新鲜的冰凉啤酒倒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啤酒泡沫攒在他的腹股沟中,流下去的姿态像一只男人的手。塔塔听到他在哭,起初是凄厉的,渐渐地,变得无比妩媚,带着些许自以为是的挑逗,但似乎充满着“不能反抗就享受”的悲凉。他靠近钢管的身体孱弱而新生,颤抖着,有女人站出来,掏出化妆袋子,就像塔塔在地下给他上妆那样,涂抹他的脸。他往后退,就退到了钢管边。他们再逼他,他就得顺着钢管往上爬。可淮安是陆地生物,他不会爬呀。顿时,他脸上白得惨白,红得艳红。他们还给他涂抹了颤颤的睫毛,淮安滚落眼泪的时候,带着一条黑色的溪流。塔塔在日记里写道:“我最难过的是——他们给他上的妆,跟我曾给他上的妆一样的。今后,可要怎样辩解我不是取笑他呢?太难了。有些人天生拥有性别意识,有些人没有别人天生能拥有某些事物的运气。”

他们,很多很多的手,和数不胜数的目光,像一根根钉子把他穿透,钉在塔塔刚刚舞蹈过的耻辱柱上。他们,很多很多的手和数不胜数的目光不但剥落了他,还把他从内到外翻过来了,他的五脏六腑这下都袒露无遗。“一个娘们……”塔塔听到他们笑,“你咋没长奶子呐。”“瞧这啊。”他们从他紧缩的两腿间拎出那个难过的下体。他们用丰富的泡沫洗涤了它、嘲笑了它,也否定了它。

淮安的脚边,凌乱着几只无人认领的手机,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有人举起来了,于是没有人为此负责——他们记录下这个片段,就像记录羊羔被剃毛剥皮的瞬间。淮安捂着脸。就有人上前把他的手扇掉。可他始终捂紧了脸。他们便泼洒了所有的液体到那双执拗的手上。有人一根一根掰开他细长的双手,于是更多的笑声哄闹上来。

他们敲掉了一只啤酒底,把他的那“东西”塞了进去,它低眉顺目堵塞在啤酒瓶里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的脆弱的动物尸首。有人按亮了打火机,火苗尖锐而痛苦地摇曳,照亮了众人罪孽深重的欲望。

塔塔有一把刀子,在她将要遗忘这件事情的时候,好在她摸到了它。她利落地走上去,几乎用的是舞步——她想象他们就是她要对抗的世界上巨大的孤儿院。对了,孤儿院无处不在。当人们簇拥的时候,你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孤儿。她走上去,她庆幸自己带了武器,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孤儿时,你就得披坚执锐,你不可以——手无寸铁地给这个世界欺负。伴随着塔塔尖利的叫声,她的小刀也划开了那些手,甚至,那些目光。鲜血从人们的手里冒出时,那个瞬间,你会以为这个酒吧在为淮安捧出一朵朵妩媚的玫瑰花。

塔塔脱下外套,尽管她里面只穿了背心,她还是把她的风衣裹在了淮安身上。她要裹着淮安穿过汹涌的恶意,回落到属于他们的人间。

这次换淮安躲进床垫,除了便溺,他不离开那张床单,塔塔失去了工作,不得不陪着他。对于这段往事,淮安在《隧中人》里写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俘虏,有些人就得是凶手。总得有人扮傻子和变态,来满足另一些自以为健全的人的傻逼和变态的心理,一部分人忍耐,让另一部分人发泄,如此世界才不会崩坏……”塔塔则写道:“行凶的人——他们也许有家人,他们装扮得像些人物,但他们心里没有希望和善意,只有蠢蠢欲动的欲望——他们才是真正的孤儿。”

只有龙女外出做事了。他们吃她带回来的馒头和烧饼——他们很久以后才知道龙女举着一个牌子去车站卖饰品了(标明:我是一个聋人)。那种售卖同情心的把戏也伤害了她。塔塔在日记里写道:“有些人没有同情心,而另一些人在获得必要的生存技能之前,只能靠同情心的施舍来过活。也许他们也知道这施舍让他们变得矮小,提醒自己的残缺——夜里,我能听到龙女哭!可是明明是那些没有同情心的人才矮小和残缺!”

老头还没从千里相亲路上回来,龙女在陪伴了他们一周后,突然搂住塔塔的肩膀哭。“怎么了?”塔塔拧着身子,把龙女的脸扳正。龙女抓了一把沙子,在地上画开沙粒:“父母,要我,”然后她张开嘴,“回恰。”声音大得塔塔要捂住耳朵。

“得,你竟然不是孤儿。”塔塔放下双手,面露遗憾。

“弟弟。”龙女画拨沙粒,又重新组合,“病。脊配。”

即便她字写得不对,但她仍旧表达了一个残忍的事实。他们不需要她时,丢掉了她,而他们需要她,只是需要她的身体细胞。从小在幼儿园长大的塔塔明白,不要对家人苛求太多,同时她还知道,不可以随便评价别人的选择。她有很多个同样聋哑的孤儿同屋,他们最后不也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找任何一个肯收留他们的残缺家庭。可是淮安已经成了“老鼠”,塔塔不能让龙女也走。她夸张地说:“他们是要你的细胞还是要你的命呀!你是他们的克隆羊多莉吗?”

龙女无辜地眨着眼,她不明白克隆也不懂多莉。塔塔叹口气:“别去!”龙女指挥沙子重新聚合,“不。”她拼命笔画,塔塔看不懂,但塔塔看到她把双手交叉在心脏那里,又见她眼里星星点点。她知道她要说什么,可她还喊:“他们遗弃了你!你就要遗弃我们!”龙女看不懂这个唇形。塔塔就在沙子上写了一遍。龙女不太懂“遗弃”这个词。她画了几条波浪线。塔塔就做了一个手势,她指着肚子,比画了一个摇篮里的小宝宝,然后狠狠地把摇篮里的宝宝扔出去。

龙女眼角的泪珠冒出来,往下滚去,像给自己的生死未卜的前途铺了一层光滑的地毯。这就是一种告别了。塔塔跳起来,一拳捶在龙女身上。龙女也把两手揣成两个小拳头,锤在塔塔身上。她还跑到床边,掀起淮安不肯落下帷幕的被单。她捧住淮安素颜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起身就跑,塔塔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攀着那段生锈的阶梯。梯子第一次看上去那么摇摇欲坠。而吻也让淮安终于钻出了他的“鼠洞”,站在塔塔身边,身上还裹着塔塔皱巴巴的风衣。“你滚出去就不要回来了!你听着,滚出去就别回来了!”塔塔恶狠狠地喊。而龙女不会听到一丝半点。她目送着她的羸弱的背影消失在道口。“她要干吗去?”淮安问。他的声音在风口,回到了尖细锐利的轨道。“她要去做蠢事,证明自己可以当一个合格的孤儿!”塔塔怒气冲冲,“而你,可算钻出来了。她要去犯错,而你根本没有错。”她看着淮安的脸。淮安笑笑,面容惨白,委屈地说:“对啊。我又没有错。”

“谁说你没有错,你手脚不干净!”塔塔喊道。

淮安温柔地笑笑,他脸上的粉还没完全被蹭掉,身上发出一种沤麻的酸臭味,他说:“对于一个混吃等死的人来说,手脚能干净吗?”

“至少,”塔塔用鞋打跑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你可以写你一直想写的破烂小说。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人。”

“我可以吗?”

“你一定可以,”塔塔说,“龙女都能学会说那么操蛋的话,她还要去他妈的接济别人!你比她难吗?你比我难吗?你的父母虽然混蛋,但我父母更操蛋!”

淮安叹气,气声悠然:“你是投错了胎,我是投错了身。”

“不,你可以做男儿郎,更可以做女娇娥。”

老头回来的那天,恰好两个人都不在——他们去翻垃圾了。用塔塔的话说,淮安那双嫩手用来翻垃圾再好不过,食物的美味仿佛得以叠加。不过他们也翻不到什么完整的食物,好在这地下管道坐落于市中心的老旧小区,附近数以百计的外卖垃圾。淮安在《隧中人》写道:“淮安住在地下,但地上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城市繁华、科技新异,把人的位置挤没了,白色垃圾覆盖了蓝色的星球……”

老头滚进地下道时,脸着地。塔塔和淮安把他搬到床垫上检查时才看见他双腿的疮疤。老头的确去了东北,见到了网名叫“安娜”的女人。五十七岁的“安娜”带着风尘仆仆、坐着绿皮车抵达、为了省公交车钱一路走到她门口的老头去豪华商超购物。“钱都花没了,”老头说,“可她还要我买礼物给她的亲戚,说是见面礼……”

塔塔问:“你腿怎么回事?”

老头说:“给一个外卖车手撞了,擦破血了,没管,想着他们也不容易,结果硬挺着挺回来,发炎了。”

塔塔说:“他们不容易,就你容易。”

家里又多了一张嘴,淮安不得不重操旧业。可眼见着老头的伤口越拱越高,脓水淌了一床。天却连绵下起雨来,白天,就塔塔跟老头在家。雨鞭着地下管道,啪啪嗒嗒。老头拧着身子看着漫进来的雨水,看着看着,就开始掉泪。塔塔在管道上用破旧的床单架起吊床,老头让塔塔去绿化带浇水管道取水。

“多少水?”

“能装多少就多少。”

塔塔用老头攒的塑料袋,来来回回拎来十几袋水。她柔韧地上下攀爬,把透明的水挂满了管道。看上去,他们像活在一座蔚为壮观的龙宫。而满墙的水就是溶洞里的水晶。塔塔给老头的头上拴上了一只红色的水袋,这样老头无助地向上望时,以为自己看到了结婚的红灯笼。她抓管道时尖锐的表面擦了手,一下掉下来,掉在老头潮湿的床边,半晌没起身。外面的雨水正涓涓流淌进来,下水道里充满了铁锈和臭烘烘的味儿。塔塔闭上眼睛,突然感觉到一阵热切的柔软。睁开眼,老头在用他的舌头舔她胳膊上的伤口。她想笑,又觉得悲伤。

翻过身来,手托着脸说:“你没娶过媳妇?”

“没钱,没本事。没媳妇。”老头说,眼睛像两块刚凿出的煤炭。

“干吗非要娶媳妇?”

“嗨,还不是为了那个。”

“那个,那个就那么好?”

“当然是好。”老头胡子拉碴地笑,“你就觉得呀,活着的滋味。”

“活着的滋味,”塔塔苦笑,“活着的滋味可不怎么受用。”

“人呀,吃饭、屙屎、做爱、繁殖,就这些事,跟动物一样。我就是过时了,被排出局了。到了死的时候了,就等死。我这腿不行了,谁还能跟我?我要光棍到死,再也尝不着那滋味了……”

塔塔苦着脸一笑:“还没滋味——你都尝老啦。那我还不如死了好了,我都不知道是猫是狗生的我!”

“塔塔,你要往前看,就算他们有人养不也就养到十八?前面的路还很长,得做个有用的。‘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主席’。有用才好。塔塔你还年轻……”说着,他伸手搂住了塔塔。塔塔闻到了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混合了风油精味儿的气体被子似的盖上来。塔塔埋在气味里,“我从来没喊过爸爸妈妈,我从来没撒过娇,我从来没给人抱过搂过,即便给人糟蹋,也是蒙上脸遭殃。我在想,他们搂搂我,或许我会好受一点,亲亲我,我就会觉得不那么糟糕。但,”她没说下去。老头的手在颤,用软绵绵的下巴抵住她的头,“好孩子,”他的声音果冻似的哆哆嗦嗦,“塔塔是个好孩子。”

就这么一会儿,塔塔身体里面的孤独暂时休眠了,一股热漾漾地淌进了整个地下道。黑暗不再是黑暗,凄冷也不再是凄冷,它们都被一种雄浑壮阔的橙色的温暖化掉了。塔塔觉得自己也化掉了。

她抹开老头额上打柳的白发,“闭上眼。”她说。这会儿,是她在命令他。天还早,地下已经灰黑了。手电筒的光弱弱地笼着,穿透了红色的“灯笼”,浸着一股一股的暖。塔塔贴近了老头,她温柔地褪下他的裤衩,见到那同样衰老腥气的东西。

“闭上眼。”她说,然后她的手在他的东西上翻滚摩挲,细腻又体贴地温柔着苍老皮肤的褶皱。

“塔塔,你不用,哦——”老头的声音仓促又惶恐,“你不用——呜呜呜,你太好了,好闺女。”

“我只是一个舞女。这只是一次‘按摩’,”她从枕头底下的日记本里撕了一张纸,擦干净了手上的腥臭。老头两只眼睛流出了等量而可观的泪。她依旧靠着他,像是靠着一场苦役下劳累的战友,“不过,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老头说。很快,他的声音咕咕哝哝变成了噜噜啦啦浓稠的呼吸。塔塔相信他做了个好梦,在梦里,他拥有年轻的身体和诱人的精力。他不会在他老后,还给人挑拣、经受上当和欺骗。对于塔塔用手给老头予以安慰的事情,淮安这样写道:“不要以为所有的‘按摩’都是猥琐的,有些‘按摩’深入肌理,出自伟大的同情。淮安才明白,她和塔塔的不同,塔塔是个真正的女人。真的女人带来真的美好,给予和奉献。男人永远做不到。不够强大的女人做不到。”他还在《隧中人》写道:“我们都会老,老的意思是,尊严像一层皮缓慢蜕掉的过程。可是我们老得好慢,比长大慢多了,所以阉割的过程有些沉闷沮丧。淮安想,她在变成老头那样卑微的老去前,最好啪一下死掉。省的吃饭掉饭渣、撒尿流余尿,抖抖索索,四处道歉。”淮安如愿了,十年后,淮安死于自残。他用塔塔的旧丝袜蒙着脑袋,颤着手,啪一下,他剪掉了他身上多余的、作祟的部分。他剪掉了它,想起码成为一个太监,可是山上的路途遥远。尽管龙女一直在喊“救命”,尽管她喊得很标准,但救护车还是来迟了,他死于出血过多。他死得迅速而悲伤,省略掉了衰老的过程,而且躺在棺材里的淮安是一个失去了错乱器官的人——他再也不用质疑自己。淮安死后,他哀伤过度的父母把钱捐给了福利院。他们不肯原谅活着的儿子,却永远缅怀死去的淮安。这,算不算死得有尊严,死得其所呢?淮安的一生活在一种迷惑中,这迷惑害了他,却使《隧中人》得以发表,也塑造了书的长盛不衰。龙女续写在塔塔日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文学不如八卦流行。现在,死的人比活的让人感趣(感兴趣),尤其‘变态’地死,人们都想看,他的死法是否命中注定。”

淮安随着大水漫灌钻进来。他看到的场面是塔塔尽其所能地把所有的筐立起来,把蜷缩着的老头搁上面。淮安的半腰都在水里。他们把老头抬到吊床上。三只破败吊床像三个巨大的毋庸置疑的蚕茧。他们都不想破茧而出,他们只想蜷缩做人。在地下的“天上”,他们只想含倦而睡,苦挨过去。手电筒微弱的光变得细瘦,地下流淌着整个城市的暗涌。管道口咣当咣当往里漫灌,像女娲惊天动地的呜咽。

塔塔睁开眼,轻轻翻动自制的吊床,拉扯淮安的手指:“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淮安说:“不知道。”他侧过身来盯着塔塔,“塔塔,你愿意给我化妆吗?我想死得美一点。”

塔塔攀过管道,把身子鱼一样地贯入他寒碜的被窝里,摸到了硌人的化妆盒。灯光不足了。老头在哎哟哎哟地呻吟。她偷得微光,细腻地妆画起来,眉要淡、唇要艳、眼要疏、颊要媚、鼻要翘。塔塔看着他,如同入殓师精心对待一具新鲜的尸首,如同这就是诀别。

“我美吗?”淮安轻轻问。

塔塔抬起头来:“美得很,芙蓉如面柳如眉。”

“要是重来过,”淮安住了嘴,又说,“人能重来过吗?喂——你别翻身,再动咱们就掉下去了。”他低头看着潺潺的水咕咚咕咚吞着地面的每一寸,然后漫上来,啪啪击打着管道。

淮安说:“死是什么滋味?”

“我哪儿知道?死过就知道了,也没法告诉别人了。人为什么那么怕死呢?”

“可能不是恐惧死,而是,恐惧遗憾。”淮安眯着眼睛,“想做的事儿没做,人死了,爱的人留下,没去过的世界留下,声名留下,带走的都是遗憾。”

“想没想过,死就是吹灯拔蜡,蜡烛可不再疼了——我是说,死在那一刻降临时,遗憾就不存在了。人死的时候,就只有一种欲望。妈呀,快让我解脱不要再痛了。这样想,会不会甘心一点?”

“也许吧。早晚,都是个死,实现没实现都那样。”

“早晚,都是个死。活着没活着都那个样。”

“还是不一样,”淮安的头发长了,他把脸藏在头发里,一只眼睛露出来,他有着童真的微光,“倘若没活过,就不知道,活着的滋味这么好。”

“什么好?”

“认识你。”这句话,是淮安跟醒来的老头一块说的。塔塔愣住了。塔塔从来不哭,即便这一刻,她也不愿意用矫情化解哀伤或者为一种醍醐灌顶的哀伤命名为:感动。但她抬起头,地下垂坠着巨大的水袋,星星点点,失焦了视线。她扬着头,胡乱擦了一把脸,大声道:“淮安你妆白化了。我们肯定是给水泡发,肿得除了灰白没有别的颜色。”

“跟相爱的人死在一起,也算死得其所。”淮安突然笑了。

“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爱一个假女人嘛,还有一个糟老头!”顿了一顿,塔塔又小里小气地喊,“三个人算什么相爱?变态!”

“不要小看爱。爱不是荷尔蒙。要是以后我写本书,就要告诉天下人这件事:爱情被他们都稀释了,用男女之情替代了,但爱没那么简单,爱是让渡,是宽恕,是和解,是你有钱,接济我点好生存。”

“是你个大变态!”塔塔够着一个水球,砸在淮安头上。

老头心疼地喊:“水啊——”

淮安苦涩地笑笑,让塔塔足以意识到她无意戳到了淮安的痛处。她突然明白了,不是世人不原谅淮安,是淮安不肯放过自己。在淮安死后出版的那本书《隧中人》里,他写道:“爱让我们困在地下,死也不怕。但爱又不是占据、拥有和陪伴。而是一片大的雾,轻柔如光地笼下来,世界变小了,我们心里静得像尘土,无论是生,还是死。”雨水那么急。已经在脚下迅速聚起漩涡。塔塔把脚垂下去,就能触到冰凉的水。管道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是饥不择食的吞咽,而他们就是吞咽中微不足道的一些小虾小蟹。在倒灌的雨水中,他们的生命体征没有任何价值,跟死鱼烂虾是一样的存在。那时候,他们以为必死无疑。手电筒终于上缴了那些不足挂齿的温暖。他们被浸透在流水骚动的黑暗中。只听见塔塔说:“我有点想念永远长不大的小米,想念没收我书的保育员,还有罚我站的老师。我们的楼外面下大雨时里面会不停地滴答滴答。门卫老头不知道死了没有,他贪打牌,大风大雨,用砖头盖住打出的牌,披着雨蓑继续。你说怎么会有人那么贪恋一样事物呢?不过谢谢他不恪尽职守,我才能逃出来。”

“你才能逃出来,在这沦落致死。”淮安一针见血。

水已经洇湿了吊床。老头说:“我到黄泉不会忘记你的,塔塔,你是个好孩子。我也不会忘记你,淮安,你是个,嗯!”

“我是个找到性别的人。”淮安说。

“我是个不需要性别的人。”老头笑了,“去他妈的!”

“喂!”

“嗯?”淮安看着塔塔。

“喂!”

“啊?”塔塔看老头。

“不是我!”老头说。

“真有人在地下!”有人喊。

浑身湿透的三个人给救援队捞上来时,老头呛了两口水。塔塔开玩笑说,在地下时,他们只是屁股给洇透了,到了地上,倒全淋湿了。一个救援队的男人喊:“这里有十几个洞!十几个废弃的地下管道。”老头兜上了一层雨披,粗声粗气地冒雨回道:“那不是洞!那是我的家!”

他们在医院的长廊里躺了一晚。塔塔和淮安睡了很久,久到当太阳把他们叫醒时,两个人都以为自己还在地下。塔塔看见龙女坐在床边看书,她用手挥舞,让她抬头看着自己,“你回来了?你怎么知道的?”塔塔自问自答,“对了,这是医院,是你的阵地呀。你的脊柱还好吗?”

龙女淡淡笑了,然后摇头。她拿住塔塔的手,一笔一画地写道:“取了,很疼。弟弟正在康复。”

“哼,他岂不是走得好,你好留下去陪你父母。”塔塔说,龙女不说话了,静静矗立在那里,像最开始初遇时的不知所措。后来,淮安在《隧中人》写道:“龙女是值得的。早晚她会知道这一点。她可能会仇恨他们,就像淮安仇恨她的家人,但是他们都跟塔塔不同,她们的家人是有所指的,他们的恨来自希冀落空后的失望。而塔塔,她没有期待,所以她恨得纯粹,恨得不肯得饶人处且饶人。”而塔塔在日记里写:“有些人分明不是有缺陷而是头脑有问题,以为世界一是一,二是二。可世界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混合物。她怎么就这么好骗呢?难道就是因为不必‘装聋作哑’?”

“你不用为幸灾乐祸或者没有意外发生而内疚。”塔塔高声说,“我们都这样。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对血肉至亲有情感,我们都这样,孤儿都自私。”

龙女张嘴了,她又在塔塔手里写:“我不是孤儿了。”

塔塔盯着她:“你瞧着吧,他们可以抛弃你一次,就会抛弃你两次。”龙女摇头,带动了小小的身体的摇曳,她脸上垂着泪,写道:“只要有地方需要我,老头不是说吗?要做有用的人!”

塔塔喊:“那也要区分是有用还是被利用。你难道没有自尊吗?”

淮安听不下去,翻过身来:“塔塔,你别多管闲事了好不好?龙女的自尊是自己的,不是你的。”

“我是让她清醒一点。”

“你先清醒清醒吧!”塔塔下床踢了一脚淮安,努嘴对着老头空荡的床铺,“老头呢?”

“昨天夜里偏要我背他回去拿包,包里有他攒了一辈子的钱。我开锁搞了个轮椅推他去了。管道工把水抽走了。东西都冲出来了。啥也没找到。”

“那老头呢?”

“他说要看最后一次夕阳从‘房顶’升起来。我给了他手电,还顺了两条被子。”

“你可真心大。”塔塔怒道,“你知道这几天会土建吗?”

塔塔知道,老头去看守他们即将填满的房子。一个房子即将填满,似乎是好事,但填满的地下管道不就是,无法遁入的大地吗?淮安在《隧中人》写道:“房子在现代的意义已经越俎代庖成为生之躯壳,尤其是更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有的扬言‘非房不嫁’;另一些为保独立自行购房。当然,男人被逼着非得有房才可婚娶。人们害怕流离失所,流离失所意味着你被这个世界拒之门外。可笑的是,我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首先就是房子。地震了,发洪水了,第一个失去的,也是房子。一个本来就只拥有使用权的巢穴,反客为主,可耻地框定了人的一辈子。”

他们三个人到了藏身半年之久的绿化带,现场已经在动工了,纷纷扬扬的尘土和泥屑沾染了绿地,蒙上一层薄灰。他们没见到老头,有一些洞已经被水泥浇铸。他们像兔子一样,在剩下的洞里钻进钻出,但没找到老头,一种恐惧像是末日的种子一点点从塔塔的身体里破土而出,她跑到大型吊车那里,用力拍打它,“停下停下。”而吊车没有耳朵,把她搡倒在地。塔塔掉进了和水泥的大坑,两个工人骂骂咧咧拉她起来,塔塔还在跺脚发疯。淮安倒是明白过来了,穿着白色病服的淮安抓住吊车的侧门,攀上去,敲窗户,“我们有个人还在里面!”

已经压得瓷实的地面没有一丝缝隙,他们花了几个小时的工夫把密封住的废弃地下管道重又打开。

“你们傻吗?施工前不看看管道里面吗?”

“下了几天大雨,该冲出来的早冲出来了。”一个工人无辜地说。

“是啊,我们这样的人,死了又当什么呢!”塔塔喊。

龙女哭起来。塔塔反手过去一个巴掌,掴在龙女脸上,“别哭,我们不能哭给这些刽子手。”她胡乱擦了脸,抹得浑身是水泥灰,用小刀掏掏挖挖。夕阳换下浓烈的日头时,塔塔也哭起来,“妈的,妈的!谁能证明他活过呢?”而淮安掏出了他的朱聪桃人,插在一块水泥上,“我们,”淮安说,“我们活着就能。”

当这一天的徒劳无功变成他们切实的痛苦时,塔塔还不知道,她心里的一个阀门打开了。她是一个孤儿,她只怜悯自己。现在,她学会怜悯别人了。他们三个人的胳膊紧紧贴在一块,在近其可能的筋疲力尽后,像三袋建筑废弃垃圾袋堆在绿化带旁繁盛的梧桐树下,而远处,浇灌车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地上啄食。是龙女先发现了生机。

龙女站起来。塔塔喊:“唉,你这个哑巴,挡住我啦!”

她摇晃着塔塔,淮安的兰花指已经翘上去了。“夕阳。”淮安指着前面,但龙女说的不是这个——不是新鲜的夕阳像一个光灼的球冲过来,而是一个踽踽的人影,在夕阳底下、缓慢的地平线上,缓慢地起身、落下。

“老头!”淮安喊。

他们发现他躺在水泥地里,浑身沾满了绿色的草屑,活像褪毛不利索的活鸡。塔塔上前踢了他的屁股,眼里含着泪,蹲下来搂住了老头那颗脏兮兮的胖头。龙女在夕阳里头微笑着,只有淮安才算冷静和正常。他张罗来施工人员,叫救护车,并从绿化带里推出他“顺”走的轮椅。

有一位多事的施工队员靠近龙女问,“这是你们老爹吗?”

龙女摇摇头,又点点头。

施工队员又问:“说话的那个,是爷们还是娘们啊?”

龙女则温柔地伸出中指,往上一竖,展现了手语者才有的傲慢。

“很久以后,”淮安在《隧中人》写道:“老头治疗结束了,龙女又回去供给她的兄弟了,淮安却因为偷盗给关进去了,塔塔不肯去城市收容所,老头也是。淮安怀疑自己的被捕,是因为在新鲜夕阳中打捞到老头身影的那天,她丢掉了她的祖师爷。没有了‘妙手’的‘书生’,就像废掉了一只手。而塔塔没有地方可去,还拖家带口推着一个累赘,只好抛掉眼前的‘自由’。塔塔来看他时说,‘我终于知道自由是什么了,就是有饭吃,有家回,有事做。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在那里,我们永远不会被抛弃。等你出来,我来接你回家。’半年后,淮安走出塔楼,塔塔果然在等她。她们搂着彼此,秋后的阳光明亮得像镜光反射,她们的过往一览无遗似的,淮安却对此很安心——一个小偷不再惧怕袒露,说明半年的牢狱有了疗效。下车的地点坐落于城郊偏僻的小山区,淮安见到红色的尖顶已经得知自己所去何处——她没少偷看塔塔的日记,且以毕加索拼贴画的形式黏在自传体小说《天下寒》中。在淮安的《天下寒》中,塔塔的日记里写的是,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找到居住很久的房子!只要它推不倒;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有一个工作能让我们一直干下去!只要人们一直诞下小孩子并对此不负责任,这个工作就能长长久久、缠缠绵绵地干下去!于是,他们到了那里……”

“于是,他们到了那里,”塔塔在日记里写道:“老头取代了那个已经老得不能再打牌和顺便看家的门卫;淮安做了语文老师——就像这群孩子们真的只是缺少语文教育似的;我做了舞蹈老师——就像这群孩子们真的只是需要跳舞似的。有一天,院里的合欢树开花了,那些扑扇的粉色发出异样的清香。我跟穿着清爽汉服描眉画眼的淮安走在院子里,指看当初我罚站的地方。指看小米向我挥手也是后来他坠落的地方,淮安说,‘希望我们来了,他们再也不想死了。或者,’他看了我一眼,‘再也不想逃跑了。’在那里,失去了性别的老头再也不会乱撸,淮安不会偷盗,我不会再去寻找。在那里,一切生长良好。再好不过的是收到了龙女的信。我想,大团圆了,该到结局了。如果是个小说,这就是结局了。”

淮安在死后成名的《隧中人》里写道:“这就是结局了。龙女在信里说,‘我很好,一个人被抛弃一次,不一定会被抛弃第二次。我没有抛弃自己,不是吗?听说你们去了塔塔的家,那里的小可爱们需不需要一个聋哑老师呢?’而塔塔看后说,‘放他娘的屁!这还不是被抛弃吗?龙女她才需要一个家,还要假用这么高尚的理由!呸!’但淮安还是写了回信,因为在这个社会,写信的人不多了,她在信中写道,山中信号不好,看来你已经提前适应了这里。顺便一说,老头跟这里那个难产的保育员展开了一场持久的柏拉图之恋。如果你来,请你帮助翻译一下老年人的一些手势是什么意思。塔塔对此很好奇!”

龙女后来说,老头跟不爱看言情书的保育员老阿姨比画的是他们那个年代样板戏《红灯记》里的片段。岁月贮藏在那些音乐和手势里。他们不想变老了,他们只想回忆,沉浸于此,乐此不疲。所以《隧中人》的意义也在于此:它记录了他们,并且让淮安永世长存。她的这段说辞(当然经过塔塔的领悟和加工)让塔塔信了,只有龙女悲哀地知道,保育员说的是关于塔塔的故事——塔塔将死于十八岁,她的先天性心脏病使她无法被领养。而她最终也真的没有活过十八岁。龙女宁愿相信塔塔是福利院那两棵合欢树的女儿。她会永永远远埋葬在地下,永永远远不离开这里。龙女续写在塔塔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塔塔,你先去,淮安又去。然后,我们一个个,终归地下!我们在地下融化、相交、混合。化为尘土,永不分开!”

在塔塔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天,她涂抹了日记的第一行,写道:“这辈子,我没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却有一群抵足而眠的家人。”她看着窗外巨大的合欢树纷纷扬扬的粉色烟雾,看着龙女在对面教室一丝不苟地比画,看着老头在门口摩挲着膝盖,而远未离世的淮安坐在树下写书(孩子们崇拜他,比起他们来,他的缺陷又算什么呢),塔塔继续写道:“世界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孤儿院,而是福利院——我们的生活充满福利——只要我们知道自己是谁,我们彼此知道谁是谁。”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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