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林黛玉性格的矛盾统一性及成因

《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彻底摆脱了以往小说人物脸谱化的性格特征，显得更加鲜活生动。林黛玉作为主要人物之一，其性格最具复杂性、独特性，充满了矛盾统一性。本文拟从以下四个方面来探讨林黛玉性格的矛盾统一性及形成原因。

一、多愁善感与活泼机趣

提到林黛玉，很多读者对她的第一印象都是多愁善感，她的内心世界与其外在形象呈现出和谐的统一性，忧愁与伤感常年占据着她的内心。黛玉的愁表现在多个方面。首先，世间万物的荣枯兴衰都牵动着她的愁肠。第二十七回中，她看到残花落瓣会伤花感己，万种愁绪涌上心头，一边葬花一边泣叹“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既是怜花也是怜己，迸发出万物皆难长留，美好终将消逝的幻灭之感。她的这种幻灭意识，就是在事物发展还处于美好的阶段就感受到其破灭的悲苦。其次，黛玉的愁还体现在她对自己身世的感伤，她极其渴望父母亲人的陪伴与关怀。第五十七回中，看到宝钗在薛姨妈怀里撒娇，她流泪道：“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黛玉在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的境遇下，孤身一人寄居贾府，内心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创伤，又时时目睹他人的天伦之乐，难免委屈酸楚，暗自伤怀。最后，黛玉的愁还体现在对爱情与未来的悲观心理。第三十二回中，黛玉偶然听到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她感慨宝玉果真无愧为知己，惊喜的同时又感念无人为自己主张，加上自己病已渐成，恐与宝玉“不能久待”，万种闲愁无处诉，只化作两行清泪滚下。对万物生命的怜惜，对自我身世的感伤，对爱情与未来的感慨交织混杂，汇聚了一个忧郁的灵魂。说不完的悲凄酸楚，道不尽的情思痴念，常年“泪光点点”。

然而，活泼可爱、幽默风趣同样是黛玉性格的重要一面。第四十二回中，贾母让惜春画一幅大观园行乐图，惜春因不会画工细楼台与人物而为难，黛玉又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黛玉并没有一次性把话说完，而是故意说了一句势必会引起异议的话，等待众人提出疑问。果然，李纨这时说她的话说不通，黛玉恰好顺势说出她的真正意图，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大笑，黛玉也笑得双手捧着胸口。这里众人和读者都明白了黛玉刚刚的“草虫上不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草虫”不是重点，“母蝗虫”才是！黛玉在说笑话时，充分把众人的情绪掌控调动着，在最后提到“母蝗虫”时像是突然把“包袱”抖开，达到令众人捧腹大笑的效果。如此把笑话说得机趣横生，怎能不让人感慨黛玉的灵巧幽默！

二、敏感多疑与单纯赤诚

林黛玉是公认的敏感多疑，小红说她：“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史湘云对她说：“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在第七回中，薛姨妈派周瑞家的给众女眷送宫花，送到黛玉处时，她只看了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黛玉是寄住在贾家的，她一直以一种谨慎忧虑的状态在贾府生活，唯恐被他人嫌弃、轻视。当得知剩下的两枝才是自己的后，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在认定自己被区别对待后，黛玉毫不留情地戳破，其实周瑞家的送宫花的顺序是按照远近顺路送的，并没有轻视黛玉的意思，但黛玉却觉得周瑞家的是故意为之，当场翻脸，可见黛玉的多疑。

在当时，人们对女孩子的要求是做到像宝钗那样安分守拙，黛玉的这种敏感多疑的性格很容易得罪人，因此贾府的众人包括很多读者都更爱宝钗。其实，褪去那看似不可靠近的躯壳，我们会看到黛玉的另一面，那是比任何人都要单纯、赤诚的人格。第四十五回中，黛玉的嗽疾又犯了，且有加重之象，这日宝钗来探望她，建议她请高明的太医来瞧，又分析了黛玉的病症，让她每日吃些燕窝调养。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一直以来，黛玉由于“金玉良缘”之说，对宝钗始终有防备之心，且多次在言语上挤对她，而宝钗不过因她看“杂书”教导了她几句，在她生病时送来贴心的慰问，黛玉便觉得自己以往看错了人，立刻向宝钗道歉致意。“黛玉心地纯净，芥蒂化释之后，对宝钗是一百个放心，连带着将宝琴也视为妹妹。宝玉好奇相问，黛玉检讨了以往的误解，说‘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这个评价是发自肺腑的。”（卜键《黛玉的冷笑—〈红楼梦〉人物的表情书写（二）》）黛玉孤身一人住在贾府，无依无靠，极度缺乏归属感，因此在她心中是非常渴望得到教导的，希望有一个可以真心相待的姐妹。因此，她才在宝钗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时，立刻袒露心扉，以自己最真的心作为回报，如此单纯之人，整个贾府也难找出第二个。敏感多疑与单纯赤诚这截然对立的两种性格特征恰恰反映了黛玉的真性情。

三、恪守礼教与叛逆反抗

林黛玉生长在对女性有着严苛要求的社会，又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闺阁小姐，身上不可避免地被烙上传统礼教的印记，再加上她所寄居的外祖家“与别家不同”，因此她处处守规矩、讲礼节，用大家闺秀的标准约束自己。黛玉的守矩在初进贾府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在未到贾府前，心中就想着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在去拜见贾政时，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坐在东边椅子上。“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在用晚饭时，黛玉见许多事情不合自己家中的规矩，不得不随从，“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如此种种，处处体现着黛玉对礼教的遵从。

黛玉的守礼不仅体现在她遵守礼仪规则，还体现在她对男女情爱的矜持与回避。她始终秉持着“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道德准则，纵然心中有万种情丝，也从不越雷池一步。因此，她虽然内心深爱着宝玉，但每次宝玉向她表明心迹的时候，她都会含羞避开。

然而，这样一个乖巧守礼的大家闺秀，身上却闪烁着他人所不具备的叛逆反抗的火光，她骨子里蔑视陈腐礼教，向往自由的思想与爱情，因此会时不时地真情流露，做出一些“出格”之事。例如，她和宝玉看的《会真记》讲述了崔莺莺与张生大胆反抗封建礼教，追求自由爱情的戏剧情节。按照当时的礼教规则，此类书属于“淫词艳曲”，是与当时的主流思想背道而驰的。女子更应该对其避而远之，更不用说黛玉这种贵族女孩。而黛玉在自知这是“淫词艳曲”的前提下，不仅不远离，反而“越看越爱看”，并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看完还“默默记诵”，这显然不符合大家闺秀的行为准则。黛玉的叛逆除了体现在对“情”的向往中，还表现在她蔑视八股功名，对世俗意义上为官作宰的成功不屑一顾。因此，当宝玉转赠她北静王的念珠时，黛玉的反应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这里可以看到，黛玉丝毫不在意北静王的权力和地位，也没有因为此物是北静王的东西而高看一眼，可见她对权力功名的不屑。此外，她从来不劝宝玉躬耕于仕途经济，这也是宝玉视她为知己的原因，是他们爱情的基础。如此种种都体现了黛玉不同于他人的叛逆思想。

四、黛玉矛盾性格的成因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黛玉的性格在很多方面都呈现出两面性：既多愁善感又活泼机趣，既敏感多疑又单纯赤诚，既恪守礼教又叛逆反抗。可见黛玉的性格呈现出极其复杂和矛盾的特点。下面简单分析黛玉性格形成的原因。

首先，命途多舛的身世是黛玉性格形成的重要原因。黛玉出身名门，其父林如海乃前科探花，祖上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黛玉是林如海与其嫡妻贾氏所生的唯一女儿。作为林家独女，黛玉不仅没有面对过贾府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而且得到了父母全部的宠爱和关怀。在这种单纯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黛玉有着少女的活泼与率真，她既不像薛宝钗那样圆滑世故，也做不到王熙凤的谄媚奉承。她从来不懂得如何揣摩人心，因此，只要别人对她释放善意，她就会毫无保留地以真心相待，面对香菱的真诚求教，更会尽己所能地给予最大的帮助，且不求回报。

可见，黛玉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而无奈其父母相继早逝，身边又无兄弟姐妹，孤苦无依的黛玉只得投靠其外祖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双亲的离去让年幼的黛玉备受打击，寄人篱下的生活又让清高的黛玉感到孤苦无依。她开始感知到世间的生命无常和世事的变幻莫测，这种对生命无常的无法掌握和对逝去亲人的难以割舍，使黛玉始终无法摆脱内心的惶恐与悲戚。再加上她自小体弱多病，长期积郁在心，因此形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此外，寄人篱下的日子让年幼的黛玉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她生怕被人嫌弃，被人轻视。因此她内心其实很自卑，而这种自卑心理并不是以自卑的本来面目出现，反而是以极度自尊的方式表现出来，体现在性格上就是敏感多疑，爱使“小性儿”。黛玉的敏感与她所处的环境也密切相关。“她所处的是一种什么环境呢？明面上是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实际上是个充满着仇视、倾轧、争夺、欺诈等等的黑暗王国。”（张锦池《论林黛玉性格及其爱情悲剧》）探春说得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黛玉日日在这种环境中生活，怎能泰然处之？

其次，从小的家庭教育也影响着黛玉一生。黛玉出身书香世家，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自小饱读诗书，尤其爱读诸如李白、杜甫、陶渊明、李商隐、陆游等品行高洁的伟大诗人的作品。“黛玉心慕庄生、陶令，爱的是他们对自我本真的重视和爱护，爱的是他们对精神自由的不懈追求，以及身处黑暗纷扰中却仍然努力追寻梦想的勇气和毅力。”（杨铭硕《林黛玉菊花诗的生命意识与审美观照》）长期受到这些人的影响，黛玉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清高的性格，这种性格在她遭遇人生变故后依然伴随着她，让她难以融入污浊的环境，因此她性格中有着明显的叛逆思想。再加上她的老师贾雨村是一个贪酷徇私、不拘礼法的人，这让她看清了当时伦理道德虚伪腐败的本质。因此，她对传统士大夫顶礼膜拜的礼教没有丝毫的敬畏，对世俗意义上为官作宰的成功更是不屑一顾。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黛玉，不可能适应当时社会中传统的价值追求。黛玉并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叛逆者，她所有的反叛行为，都由于她自然发展的生命意识难以契合当时的社会形态。

最后，当时社会环境的禁锢让黛玉在很多时候必须遵从其法则。黛玉为了在贾府有尊严地活着，不受他人耻笑，只能严格按照贾府的规矩行事。而且，“在长期形成并极力提倡的浓郁而强制的孝悌文化氛围之中，年纪尚幼、思想意识不稳定、不成熟的林黛玉公然蔑视一切处世法则，特别是以血缘亲情为基础，至今仍有不少合理质素的家庭伦理规范是不可能的”（张利玲《林黛玉形象补论》）。也就是说，受生长环境的制约，黛玉的思想不可能彻底摆脱传统思想的影响。再者，传统礼教专门针对女性贞洁的种种道德律令让林黛玉不得不接受其驯化，这一道德律令严重干扰与阻碍着黛玉追求幸福，一旦违背这一道德要求，结局可想而知，晴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此，虽然黛玉深爱着宝玉，但几乎每次宝玉向她表明心意时，黛玉都会选择含羞避让。正如《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要用大家闺秀的矜持来掩饰内心真实的情感波澜。她在情与礼之间反复地痛苦挣扎，始终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平衡，因此只能不断地内耗自己。可见，黛玉身上虽有反抗精神，但这种反抗中难免夹杂着几分顺从，因为经济上的依赖使她不可能脱离贾府这棵大树而独立存在。从小接受的思想教育和闺阁小姐的身份也不可能让她彻底脱离当时社会和思想的牢笼，这也是造成黛玉悲剧命运的原因。

不过，黛玉的悲剧性格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社会环境条件的影响下形成的，如果黛玉成长在一个美好自由的社会，她本该成为一个活泼可爱、单纯赤诚、任情任性的女孩，但复杂的环境和悲惨的身世使她本来性格的外面，常被一层伤感、“小性儿”、说话尖酸刻薄等表象笼罩着。如此看来，黛玉复杂矛盾的性格就显得合情合理，呈现出辩证的统一性。这样人们对她的性格就有更加客观的评价，对这个人物也更加理解和喜爱，而不是仅凭肤浅的认知去苛责她。她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女子，却是一位有着至真至纯灵魂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林妹妹。她的满腹才情、悲悯之心、纯净赤诚和叛逆精神使她无法适应复杂的社会，只能成为那个黑暗时代的殉葬品。结局如何已不重要，她在短暂的生命中迸发出的生命探索意识值得所有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