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珲的路

阿珲是河畔小镇土生土长的中专生。还没有毕业时，他就凭良好的基础考到了货车驾驶证。毕业后，他分配到窑家镇工作，平时也就是陪领导下下乡，传达上面政策到基层乡村，做些调查、填报各项指标的资料工作。他感到无趣，他感觉到广阔天地才是他施展拳脚的地方，在一个小镇一间小办公室再继续待下去，有点对不起青春。

那夜，二十来岁的阿珲沏一杯清幽浓茶，临窗览月。月色疏朗，树影横斜。窗外夏虫低吟，仍是千万年前的曲谱，随风飘来村场的雷歌声，仍是孩提时熟悉的腔调，隐约的哀怨……阿珲盼望有朝一日能徜徉在另一种月光之下，聆听另一番激荡人心的奏鸣曲，属于青春的绝响。

两年后，阿珲说服父亲，在一片不解的惋惜声中辞工出来单干。在父亲的参谋下，他与人合资买了一部性能指标还蛮好的二手货车。合伙干起收购、运输蒲包、草席的生意来，这类货当时在内陆省份和沿海地区都有大量需求，蜂拥到沿海城市的打工仔都需要一张草席，便宜，轻便，易携带，搬家时可充当包装物保护家私，用过扔掉不可惜；城乡住宿生也是一个庞大稳定的消费群体……阿珲和伙计轮流当司机，节省了请人开车的费用，蒲草产品赚上一笔，回来又顺道拉一车当地五金、土特产品：铁丝网、水泵、铝锅、瓷碗等器物，按批发价转给县城商户销售……需求量大时，他们还会临时再雇请一部当地货车随他们拉货回来。

这样跑了四年，他们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阿珲在县城顺利买下一栋两层小楼房，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创业的路上，总免不了一点惊险刺激的镜头。那是全国展开打击“车匪路霸”运动的前一年，阿珲他们载着一车货物，开车经过粤桂湘三省交界地时，天已黑透，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路段。他们的货车刚转过一个弯道不远，忽然，三四十米开外跳出来五六个蒙面大汉——剪径大盗来了——车前灯将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大刀、锃亮的钢管照得一清二楚，横刀站路中间的大约是个头领，做了一个往下劈的手势，一声阴冷的喝令“停！”其他几个蒙面人分站两侧举钢管封住了路。握方向盘的是阿珲合作伙伴，他下意识开始减速，鼻翼紧张得渗出汗来，怎么办怎么办？

阿珲立即指示：“不要熄火不要停！别慌张！听我的！”阿珲迅速睃巡一眼路面，没有弯道，两边是黑黢黢的树林和山岗——蒙面人选好的作案地点。

“关掉车大灯！加大油门，按喇叭，直线冲！——快！”

灯熄了，黑暗瞬间吞没了货车，紧接着一脚油门，货车低吼一声，加速向站成一排的蒙面人冲去……这伙毛贼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手狠招！汽车眼看就要在黑暗中碾碎他们，在离他们三四米时才反应过来，见鬼般慌忙跳向两边路基——呼的一声，货车几乎擦身向前闯去，这一伙毛贼个个跌得鼻青脸肿，呲牙咧嘴大呼倒了血霉，悻悻地看着冲过去的货车重新亮灯往前奔跑。

阿珲后来转行，毕竟“跑货”是辛苦又危险的行业，见好就收。阿珲到深圳特区承包一家酒店经营餐饮生意，推出一些家乡特色菜：白斩鸡、白斩狗、烧猪肉、羊狗煲……招了窑家镇一些老乡过来帮忙，由于缺少管理经验，一年半后亏损关门，赔了不少钱。关门前，阿珲一一算清付够老乡们工资，向他们躹躬道别。小兄弟感动地说：珲哥！我们相信你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今后如果还用得上我们，随时讲一声……

不久阿珲又二次投资失利，同时被外地客商骗了一笔钱。几年辛苦赚来的钱又没了。

阿珲只好灰头土脸跑到海南岛去当摩托车手，俗称搭客仔。彼时海南岛已建省设特区，成为投资热土，点燃了大江南北年轻人的闯梦激情。阿珲咬紧牙关在艰难中度日，椰岛的风朝夕磨砺他，椰岛的阳光把他晒得黝黑结实，也晒得坚韧无比。

这年秋季的一个早晨，行人不多的大街，一中年人刚刚从马路边电话亭打完电话出来，被一辆转弯而来的摩托车撞倒地上，骑手逃逸，伤者坐路边捧着流血的脚，一脸苍白连连招手拦车，无果，恰好阿珲路过，目睹此情形，阿珲二话不说，果断地停车横到路中央，很快拦停一辆空的士，司机有点惶惑地问他和伤者什么关系，阿珲朗声硬气地回答：过路人，请你陪我送他到医院，钱我一分不少付你！——司机马上下车来帮阿珲抱伤者上车，阿珲骑摩托车在前面引的士来到附近医院……阿珲付了车费，又背伤者到急诊室。

伤者是一个经营粮食的精明老板，他感激阿珲的义举，更赏识他的人品。了解了阿珲落魄的原因后，粮食老板与阿珲交上朋友。伤愈出院后，老板决定帮阿珲一把。

老板朋友对阿珲和盘托出他筹备得七七八八的计划：由他出资在广州建一家精米加工厂，场地、设备他负责解决，派技术员指导生产，粮食原料由他供应到加工厂去，剩下的事情是，阿珲全权负责打理工厂和开拓销售市场，正式投产后两年内亏损全算老板的，若有利润则双方平分。这对阿珲来说，几乎是没有什么风险就当上老板了。阿珲感到这是一份全新的挑战，他喜欢。阿珲激动之余不失冷静，他诚恳地说，大哥，您心意我领，但商道咱还是得循，便宜不能占尽。这对您有失公允。我有两个要求，如果大哥真心帮我，希望大哥接受。阿珲说，一是同意我本人投一点资金进去，虽然眼前身无分文，但我会尽力筹集的；二是若经营中产生利润，您让我领三成就行了。

粮食老板拍着他肩膀说：“我没有看错人！兄弟，我同意你投资进来，投多少由你定！量力而行，不能影响日常生活。但有一点不变，利润我们一定要平分！就这么定了！”爽快遇上爽快，无二话。粮食老板送阿珲一笔钱，让他先回大陆家乡去安顿处理好一些事务。

阿珲雄心再起，他返回家乡后，在妻子的支持下，毅然卖掉县城里全家栖身的小楼房，房款作为股金全投进工厂生意中。这是背水一战的态度。全家搬到广州工厂那边吃住，他没日没夜扑到生产建设中，还积极调研珠三角市场，设计了一套扎实的营销方案，他按计划四处出击，有条不紊地调动起他跑运输时结识的客户和当年经营酒店时结识的特区人脉资源，并得到一群钦佩他创业精神的同学的帮助。工厂投产后，很快就打开了产品市场销路。阿珲让数学好的妻子当上财务总监。招了几个忠厚老实的家乡人在厂里帮工，包吃包住，还聘请了两名经济院校毕业的小老乡进入管理层。工厂搞活了！一年不够就收回成本，并且盈利……

海南粮食老板拍着阿珲肩膀欣慰地笑了。阿珲无声地哭了——他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两年后，阿珲粮食生意越做越大，他已经完全逆袭成功，再度成为大老板。阿珲在广州买下一套大房子，安顿下全家。工厂的精米产品顺利进入各大超市，进入周边城市各大批发市场，并且通过一车厢一车厢的火车皮销往外省市。阿珲厂子的精米成为有口碑的产品。海南老板再度支持他选址建起了第二家粮食加工厂。已经经营成功的第一家，老板退出，将厂子全面送给阿珲，阿珲成为拥有独立产权的法人代表。第二家工厂是老板与他合作，风险同担，利润平分。第二家工厂阿珲照样经营得风生水起。在酒店倒闭时祝福他东山再起的那一群小兄弟们，大部分又回到他麾下成为得力干将。九十年代初中期，积累了相当一笔财富的阿珲，已经成为窑家墟上一个神话般的传说。

自从事业稳定下来之后，阿珲不时喜欢练练身子，到公园慢跑，从三十而立向不惑跑去，每一步都踩得坚坚实实，跟大地做着亲密的交代。这天清晨，阿珲起得有点早，他换上运动服，下楼到附近公园慢跑。晨风拂过荷塘，帮助它卸下昨晚的缕缕思绪，沾着露气的芳香袭来，有一股童年依恋的味道；细微的歌声穿插过荷叶晃晃悠悠，那不是姑娘的采莲曲，但一定是一种诚实的声音，正忙着犒劳迎接第一道光芒的人。阿珲不紧不慢地跑着，脑子里不断闪过昨晚阅过的文章题目，似乎带着能量清洗着什么，他脸上有太阳的光追着汗水在跃动。

那一年春，邓小平二次南巡讲话发表，阿珲颇认真找来报纸，连看二遍人物专访《东方风来满目春》，他心里掀起波澜，激荡不已，一夜未眠。阿珲审时度势，迅速组建新公司挺进特区。经几番考察后，阿珲买下特区一座废旧厂房和工厂周边一块闲置的废池塘，他平整填成连片空地，投下重资建起两幢大型建筑物和一座大型停车场，开办电子配件和电子产品批发市场，出租店铺、摊位，经营物业和物流……这片曾经有点偏僻的地段，因为阿珲第一个吃螃蟹式的开发，居然吸引了不少大商人到这边来投资配套产业。当时正进入二十一世纪，不够十年，这方圆几公里居然变成电子行业的黄金交易地带。阿珲又赢了！

夜幕降临了，霓虹灯下的大都会，万物披挂，追逐它们夜里的战场。此刻，摩天大楼灯火辉煌。高层写字楼里，阿珲端起茶杯。他站起来，离开宽大的办公桌望向万家灯火的窗外，呷了一口茶，他那穿过热腾腾氤氲茶香的眼光，仿佛望透他的过去和未来，望穿他那贫穷而又遥远的河畔家乡……

今夜，阿珲心里漾起层层乡愁，他决心响应振兴乡村的号召，回生他养他的南方半岛投资……

作者简介：容乾，大学文化。广东雷州市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岭南师范学院雷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发表诗歌、散文、小小说等作品约30万字，作品散见各类报刊，海内外中文网站或入编各种文集。十多次获各级征文奖。曾出版诗文作品集《无眠的旷野》。2020年初创作中篇叙事散文《鸡鸣晓月窑家墟》（约11万字，待出版）。现工作于广东省雷州市文化旅游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