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御生命之荒(评论)

2024-12-31 00:00:00石凌
椰城 2024年9期
关键词:压顶废品儿女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奔流》《飞天》《延河》等报刊发表作品五百余篇。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二篇评论获“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征文奖、小说《空迁》获第32届“东丽杯”梁斌小说奖。

一个在土地上劳作了半辈子的庄稼人,一个像伺候庄稼一样养育儿子成才的老妇人,在儿子们离开乡村去往城市以后,就成了一个在城乡之间不断迁徙的候鸟。城市有她的骨血,却没有她的精神领地;乡村是她的灵魂故土,她却牵挂着城市的儿子们……于是,在人生的暮年,他们不得不带着对儿子的思念与对故土的眷恋,在城乡之间辗转迁徙。思念是美好的,相处是困难的。城市坚硬而冰冷的环境缺乏乡村惯有的宽松与活力,城市狭小而逼仄的房间容不下一个乡村老人抵抗生命之荒的行为……于是,两代人同时困于生命的荒原,无法破解这种困局。这,就是石露芸在小说《白云压顶》中表现的一种日常。这,也是当下无数中产阶层的生命状态的写照。

迁徙是当代人的精神常态。始于四十年前的改革开放开启了中国农民的迁徙史,他们像候鸟一样从乡村涌向城市,在不同的城市里漂泊,铺平城市道路、建起高楼大厦的同时,磨损了他们的青春、梦想与激情,已经有很多作品描述过农民工迁徙的苦难之旅了。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完成,随着农民的儿女通过考学与打工离开乡村去往城市以后,近年来出现了一种新的农民迁徙浪潮——那就是年迈体衰的老农为了与儿女团聚,不得不一次次拖着病体与自己种植的农作物往返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对他们而言,城市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领地,脱离土地,寄居于儿女在城里的蜗居中,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眠,焦躁不安,找不着北,更找不到活着的精神凭依。对于那些在土地上劳作了半辈子的庄稼人而言,活着就是有事做,能做事。一个年迈的老农在城市里有什么事可做?能做什么事?很多老人在经历过痛苦的蜕变与挣扎之后,走上了拾荒之路。拾荒既是他们对抗生命荒芜的良药,也是他们认识城市隐秘的路径。可惜,很多身份转变了的儿女认识不到拾荒对于老人意义;即使认识到了,也无力为老父母提供自由活动的空间,已经完成身份转变的儿女同时身处乡村之根与城市压力的生存困境中无力自拔。

《白云压顶》中的老母亲正是当下在城乡与乡村之间不断迁徙辗转的老农典型。她含辛茹苦供养两个儿子考上大学离开乡村,一个成为某大机构的职员,一个成为某大学的教师。供养两个儿子考上知名大学,成为高级人才。这位母亲的前半生无疑是成功的。然而,在母亲失去伴侣迈入暮年之后,却无法沉浸在儿子的成功中安慰孤寂的心。儿子们有自己的事业与生活,母亲在儿子的生活中可有可无,即使来到儿子的身边依然摆脱不了多余人的身份。这位奋斗了一辈子,勤奋了一辈子的母亲不想成为儿子的累赘,她在孤寂、幽暗的迟暮之年中苦苦思索、挣扎,如何才能摆脱多余人的尴尬,在不影响儿子生活的同时找到新的生活目标。一开始,母亲打算通过写回忆录度过生命中的荒芜,“家里的旧信笺、包装纸、楼书广告……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纸张承载了她不同年代的回忆……”一个经历过20世纪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烈火熬油般奋斗过的人,一个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了半辈子的农民,一个起早贪黑把两个儿子供成知识分子的母亲,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不同于她的同龄妇女大多大字不识,唐超唐宇的母亲是一位识文断字的农村女性。正是忍饥挨饿时的求学经历使她意识到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农村孩子的命运,在儿子成长成材的路上,这位母亲对他们潜移默化般的教育影响肯定是巨大的。她的一生,无疑是一本大书。年轻时为了生计无法握笔书写。暮年有时间了,她想把自己经历的饥荒、苦难、爱恨情仇,她对生活的希冀与恐惧……一一写出来,作为她留给世界的遗书。然而,儿子狭小的房子里没有一张独立的书桌可供她写作。即便如此,她仍然默默地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写着回忆录。很快,她完成了书写。被世俗名利羁绊的儿子或不够关注母亲的内心世界,或意识到了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母亲书写的回忆录就这样被儿子卷在废品中处理了。即使如此,母亲从未有过怨言。母亲像大海包容石头一样包容着儿子,儿子却无法以同样的胸怀包容母亲,母亲只能在生命的荒原上踽踽独行。

这位母亲的精神困境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困境呢!叔本华说过:“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立即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则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白云压顶》中的母亲完成回忆录书写以后,需要新的精神支柱,证明自己活着是有价值的。拾荒,不仅是她对抗失忆、无聊、麻木与焦虑的良药,也是她在迟暮之年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小说多角度多视角描述了家里不断增添的废品给儿子的生活造成的障碍。废品是横亘在母亲与儿子之间的高山,“老母亲总是在捡废品的亢奋与日常生活的麻木、失忆间徘徊,”儿子也在容忍母亲行为与扔出废品发泄愤怒无奈之间徘徊,“当我把巨型蛇皮袋扔出单元门、扔向绿化带的时候,浑身充斥着愤怒,仿佛那些鼓鼓囊囊的炸弹,是用来炸向命运给我的羞辱。”母子之间的隔阂不仅是时间在两代人之间垒起的鸿沟,也是城乡观念之间的鸿沟。吃着母亲奶水长大的儿子转换了身份以后,已经容不下乡村母亲的行为。在母亲那边,亲情是割不断的脐带,母亲每年都要带着她在乡下种植的果蔬,乘坐长途汽车,经过40个小时的颠沛去往城市看望自己的儿子,儿子却很少回到乡村的老家。小说描述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却也是无解的。让老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老家,儿子不放心,母亲也不能忍受长久的孤单。母子共处同一屋檐下,却无法摆脱时代与环境造成的隔阂。

《白云压顶》在表现老母亲在城市异乡的孤苦困境的同时,描述了进城青年的尴尬二难境地。实现了身份转换的儿子当然要与城市姑娘恋爱结婚,狭小的房间容不下那些废品和它们产生的异味。儿子为了消除恋爱对象的疑虑,与母亲展开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母亲不断地往回捡废品,儿子不断地往外送废品……在这场两代人因废品而展开的拉锯战中,呈现着母亲与儿子各自的精神困境。儿子要通过课题研究成果证明自己活着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母亲要通过拾荒卖废品证明自己的人生有价值有意义的。母子二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精神世界并不互通。他们活在各自的井里,母亲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人生原则,儿子痛苦煎熬地消解着自己的无奈。这对母子的生活状态极具概括性。原本生活习惯相同的一家人,只因为儿女进城转换了身份,生存环境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剑拔弩张。欣慰的是,这个儿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与他的妻子在与母亲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变得宽容,妻子不再刻意改变婆婆的生活习惯,儿子也终于在与母亲不断地磨合中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活到后来,每个活下来的成年人都会长出自己的壳,就像玛奇朵有我,我有白橡木的书橱,唐超有股票经和世界地图,而老母亲有布口袋里的秘密。这些壳千奇百怪,各有各的法力,才能帮助我们抵御世界的某些真相。”

好小说既关注人物的精神状态,也试图透过现象剥出生活的内核。《白云压顶》在细致入微的叙述细节里呈现了一个年迈但不向命运低头的老母亲形象、一个在城乡二元文化冲突中不断突围不断思索的儿子形象、一个从试图改变到渐渐融入、理解、包容对方的儿媳形象。比起那些拖着病体到城里给儿女带孙子,最后被儿女嫌弃,两代人水火不融的家庭,这样的家庭还是相当不错的,母亲勤劳,儿子勤奋,磕磕碰碰,但又相互包容。小说从日常细节入手,在微风细雨中表现了当下进城青年与农村父母之间的精神状况,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小说结尾是温暖的,儿子的沉思也把读者带入探寻人生真谛的思考。

故事是小说的物质外壳,味道才是小说的魅力所在。《白云压顶》没有激烈的故事冲突,母子之间的矛盾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矛盾,作品在娓娓而谈的叙述里传达出一种含蓄的、诗性的美感。阅读的过程如同品赏一幅烟雨朦胧的山水画,淡淡的惆怅,淡淡的思绪……渗透在字里行间,给读者一种审美的愉悦。这是《白云压顶》在写作上的成功之处。当然,这种线性结构的弊端是过于松散,故事不集中,矛盾不突出,无法引起读者强烈的感情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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