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石露芸这个短篇的时间跨度拉得很长,给人措手不及之感。看开始,会以为小说只是描述“我”父亲去世后的情景,“我”会如何如何怀念父亲,甚至还会以为家里忽然出现的很多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是父亲生前所为等等。就在读者以为“我”或者父亲将是小说的主角之时,作者笔锋突转,所有的东西都是母亲从外面捡回来的垃圾或废品。
读者会在措手不及中发现,小说的主角不是去世的父亲,而是仍然在世的母亲。
作者没有直面描述父亲生前与母亲的情感是否深厚,但很明显,父亲的去世给母亲带来了无可抵御的变化。首先是耳朵聋了,然后是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电视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认真在看,另外习惯的做饭也出现了问题,除非大儿子唐超回来,但也不见得能把一餐饭做好。
从这里看,父亲的去世对母亲影响不小,但也可以视之为母亲年岁已高,伴随老人出现的现象在母亲身上出现也不足为奇。作者的高明之处,是随即抛下一处很有意思的伏笔,母亲开始喜欢在能找到的所有纸上记录“不同年代的回忆”。用“我”的话说,就是母亲尝试着写自己一生的故事。这对读者一下子构成吸引。从不会写作的母亲竟然有了将自己一生写出来的打算,让读者不禁想要猜想母亲究竟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
我想完整摘引这个段落,它是对母亲完整的描述:
老母亲那一刻的羞赧在记忆中印象深刻,但扛起大布袋时的躲闪却有着不同意味。我成了不断在家里探测出异物的侦察兵,趁母亲不注意,赶紧把脏东西扔掉。那些烂水果,那些旧拖鞋,那些被遗弃的玩具,是老母亲城市历险的战果,城市的宝藏之丰盛令她惊喜,她把宝贝一件件扛上六楼,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藏好,然后遗忘。这样的游戏日复一日,我精疲力竭,母亲拾荒的劲头却执拗得像山火烧。很快,她捡回家的不再仅仅是小区垃圾桶里那些“丢了怪可惜”的家常东西,或是附近商家报废的过期食品;她开始攒废品卖,每天攒,每天能有三五块的钞票进账,她扛起布袋时的眼神透射出一种兴奋的光,不再对谁掩饰。
该段落给读者提供了极为丰富的信息。一边写传记的母亲一边沉浸在收集垃圾或废品的行为中不可自拔。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事,对小说的读者来说,是进入人物内心极为迅捷的方式。但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就是作者在刻画人物时,绝不等于小说中的核心人物——譬如“我”会和读者一样对母亲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行为感兴趣。尽管母亲写传记的行为引起过“我”的关注,但还是没有延续到“我”就此真正进入母亲的内心。很显然,作者深谙怎么写才能使小说实现小说应该完成的艺术形式。因此,在上面的这段引文之后,作者以“那时候,我正在和玛奇朵谈恋爱”的转折之句一笔荡开——母亲退居到配角的地位,作者的重心到了“我”的身上。但这同样不等于小说的主角会是“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我”的位置当然重要,但“我”并非作者要刻画的主角时,小说会要求作者如何处理“我”与真正主角的关系和篇幅轻重。
是以,作者看似不经意地描写“我”的教师身份,描写女朋友第一次登门的场景和行为,母亲始终处于在场的位置,但在读者那里,始终看见母亲从外面捡回废品的行为,它延续到“我”和女朋友结婚,延续到“我”对哥哥唐超的三言两语的性格刻画。也正是在小说全部人物出场后,甚至在“拖拖拉拉几年后”,母亲的行为始终没变。到这里,读者会猛然发现,母亲的捡废品的行为竟然一直持续,这其实就说明了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一直处于某种自我的精神状态。因为有了时间的跨度,读者才能体会一个老人在自己的孤独中究竟在承受一些什么,以及承受这些感受带来的强度和深度。
从这里能体会,作者将小说起始的时间安排在父亲数年前去世之后,是一种匠心体现。
这些长达数年的铺垫完成后,作者终于将故事集中在除夕时母亲要来过年的前后。母亲来之前,“我”和妻子将房间的打扫暗示了他们对母亲捡废品行为的不满,甚至,“我”和妻子住在不同地点也暗示了母亲行为对他们生活的干扰。当母亲终于要到“我”这里时,作者文笔老练地描写了母亲如何乘坐大巴,大巴又如何晚点换站等一系列事件。在不失时机地比较了“我”和妻子的不同之处,作者有句话令人内心一震,即“流行文化构建的世界是玛奇朵的童年,而我的童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句话等于在说,“我”的妻子玛奇朵是不可能真正了解母亲的,那么“我”呢?会不会了解?
当“我”终于接到母亲,却发现耳聋和习惯沉默的母亲居然和大巴上的一个陌生“大嫂子”有了极为熟络的举止,母亲甚至会要求“我”给那个“大嫂子”也叫一辆的士。这些轻描淡写的细节令人看到母亲内心有着和往日绝不相同的一面。她是能够社交的,也是能够处理自我旅行的颠簸和意外事件的。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当母亲在大巴上与那位陌生的“大嫂子”发生萍水相逢的情感,母亲实际上打开了自己的另外一面,那一面既不被“我”了解,也不被“我”妻子重视,甚至也不被母亲的大儿子唐超重视。他们重视的始终是母亲捡废品带给家庭的不便,乃至“我”会“再没和老母亲说一句话”。
小说的最后是春节结束了,“我”叫上哥哥,将母亲“绵延十米长”的几大袋废品卖给“收废品的半老头”。从某个袋子里,“我”看到里面“旧报纸里翻飞出一些纸片”,上面的阿拉伯数字使“我”想起母亲曾经写过几万字的自传。当“我”告诉哥哥唐超时,没有使后者重视,反而引起他根本不信的“哈哈大笑”。
母亲没有阻止“我”卖掉她辛苦捡回的废品,而且还为能卖出一百多块钱而喜气洋洋。作者的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在读者——譬如我这里,忽然读到一种悲伤。母亲终究会回到距离上海40个小时大巴路程外的乡村去。完全可以想象,她依然会慢慢写她渴望写出的一生,依然会捡废品回家。她捡废品的行为无人理解,想写出自己一生的行为无人理解。但那是她承受自己孤独的方式,也是每个人最后必然承受孤独时将选择的方式——尽管每个人的方式不会相同,但它是这篇小说中母亲的方式,令人唏嘘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