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经》茶事美学略论

2024-12-31 00:00:00陈郑
中国茶叶 2024年7期
关键词:茶经陆羽

摘要:陆羽作为茶学家的同时也是一名文人,鉴于文人的特殊身份,陆羽在从事茶学活动时也不可避免地将文人视角引入其中,赋予了茶事更多的审美趣味。《茶经》作为陆羽茶学思想的重要载体,在器形、文辞、和谐等方面都体现了陆羽的茶事审美。将“俭德”概念引入茶事,建构起两者之间的联系,赋予饮茶俭德的审美内涵,更是陆羽对于茶文化的重要贡献,影响了国人千年以来的茶事审美。

关键词:陆羽;《茶经》;文人视角;茶事美学

中图分类号:TS971;H15" " " " " " " " " " " " " " " " " " " "文献标识码:A" " " " " " " " " " " " " " " " " " " 文章编号:1000-3150(2024)07-77-6

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Aesthetics of

Tea Affairs in \"The Classic of Tea\"

CHEN Zheng

Shaoxing University Yuanpei College, Shaoxing 312000, China

Abstract: As a tea scholar, Lu Yu is also a literati. Given his special identity as a literati, he inevitably introduced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i into his tea studies, giving tea more aesthetic taste. \"The Classic of Tea\", as an important carrier of Lu Yu's tea studies, reflects his aesthetic taste in tea matters in terms of vessel type, language and harmony. Introducing the concept of \"frugality\" into tea culture, constructing a connection between them, endowing tea drinking with aesthetic connotations of frugality ar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of Lu Yu to tea culture, which also influence the aesthetic taste of Chinese tea for thousands of years.

Keywords: Lu Yu, \"The Classic of Tea\", literary perspective, aesthetics of tea affairs

早在人类社会初期,茶就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有了联系,但当时茶不是饮用而是药用。随着人们对茶认识的不断加深,茶更加深度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经历了由药用到食用再到饮用的转变。伴随着这一转变,茶的社会地位逐渐凸显,文化内涵逐渐丰富,《茶经》的问世更是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陆羽因在茶学方面的巨大贡献而被尊奉为“茶圣”,一直以来,陆羽也是以茶学家的身份被人们所认识和接受,然而陆羽在作为茶学家的同时也是一位文人,在《茶经》的撰写过程中也将文人视角和审美态度引入茶事活动,相较于单纯茶学知识的记录,审美观念的引入更加符合文人的审美趣味,对于茶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美学观念的融入使得茶逐渐超越了基本功能和技艺属性,赋予了茶更多的文化内涵,自此,饮茶成为文人雅士赖以明志、抒情、自洽的重要载体,并在这一过程中演绎出了内容丰富的茶事美学。

1" 文人视角的引入

回顾茶发展的历史,饮茶之风早在陆羽之前就已经兴起,佛教在开拓饮茶之风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封氏闻见记》载有“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摩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相仿效,逐成风俗”[1]。茶具备的“荡昏寐”这一独特的提神功效很好地契合了佛教“学禅务于不寐”的要求,因此饮茶之风伴随着佛教的发展而得到了普及,“从此相仿效,逐成风俗”。

在茶技方面,陆羽也稍逊于同时期的伯熊。据《新唐书·陆羽传》记载:“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临淮,知伯熊善著茶,召之。伯熊执器前,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又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更著《毁茶论》。[2]”李季卿召陆羽煮茶,但他认为陆羽的煮茶技艺不如伯熊,因此对陆羽心生鄙夷之心,对陆羽的态度也十分不友好。

综上所述,陆羽既非饮茶之风的开拓者,也非烹茶技艺的顶尖者,但却被人冠以“茶圣”之名,究其原因,《茶经》的撰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新唐书》评价《茶经》“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2],这既是对《茶经》内容的高度概括,也是对《茶经》特征的生动诠释。追溯茶发展的渊源、展示茶烹煮的方法、历数茶器具的特征,这样的体例结构显然已经超出了单纯茶技的范围,而是以更加宏大和多元的视角来审视有关茶的一切。《茶经》所聚焦内容的变化体现了陆羽对茶事审视态度的转变,文人的视角被引入到茶学中来。

事实上,陆羽对茶的认识经历了从单一到多元,从技艺到文化的一个过程。李季卿召陆羽煮茶认为其不及伯熊后,陆羽愤而作《毁茶论》,可见陆羽除了撰写《茶经》之外还曾撰有《茶论》一书。有关《茶论》一书的内容,《封氏闻见记》说得十分清楚:“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1]”也就是说,陆羽《茶论》的主要内容是“煎茶炙茶之法”,针对如何更好地煎茶和炙茶,探讨其中的经验和方法,属于技艺的范畴。不同于《茶论》的内容以技艺为主,《茶经》的主要内容则是阐述“茶之源、之法、之具”,在内容方面较《茶论》有了质的不同,也正是因为这一转变和差异,使得《茶经》的问世产生了“天下益知饮茶”的效果。当然,这里的“知茶”所指的不仅仅是煎茶炙茶的技艺,更为重要的是有关茶事的一切,即茶文化。显然,由《茶论》到《茶经》,不仅仅是表面上内容的变化,更是深层次文化上的积蓄,而文人视角的引入则是陆羽由注重技艺到注重文化转变的关键。

《茶经》中文人视角的引入和陆羽的文人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陆羽不仅是茶学家,同时也是文人,其撰写的数量众多的作品就是最为直观的体现。由于种种原因,陆羽撰写的作品大都湮灭在历史尘埃之中,想要还原陆羽著述的全貌已无可能。但随着文献的发掘、研究的深入,陆羽的著述情况也逐渐清晰,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陆羽的著作大概可以分为三大类,其一是包括《茶论》《茶经》等在内的专著类作品,其二是包括《杼山记》《慧山寺记》等在内的方志类作品,其三是包括《水堂送诸文士戏赠潘丞》《与耿湋水亭咏风》等在内的唱和诗[3]。其中方志类和唱和诗中所蕴含的文化性显然更为浓厚,陆羽在颜真卿幕府期间参与的唱和活动则更是如此。

陆羽的文人身份也得到时人的认同,耿湋和陆羽联有《连句多暇赠陆三山人》诗,诗中“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的后半句因和陆羽的茶人身份贴切而经常被人引用,乃至于“一生为墨客”反为人所遗忘,随之陆羽的文人身份也很少被人所提及,但“一生为墨客”却明白无误地指出陆羽文人身份的一面。除此之外,齐己《过陆鸿渐旧居》诗也说陆羽“佯狂未必轻儒业”,这和陆羽从小表现出来的“执儒典不屈”[4]的志向是相一致的。此外,我们也可以从陆羽被朝廷征召的官职中看出一些端倪。陆羽被朝廷征召为太子文学,这一官职的主要职责是“掌分知经籍,侍从文章”[5],因此对于出任这一职位的人员应当也有文学才能方面的考虑。陆羽虽然没有应朝廷征召赴任,但被召本身也是对陆羽作为文人的肯定。

文人身份使得陆羽在撰写《茶经》时引入了文人视角,使其对茶的观察和体悟有了从注重技艺到注重文化的转变,陆羽开创了以文人视角来叙述茶事的这一先河,赋予了茶独特的审美韵味。这一转变也随着《茶经》的传播而深刻地影响了后世茶书的撰写,甚至是影响了茶事美学的走向。

2" 审美观念的实践

《茶经》作为陆羽茶学思想的重要载体,集中体现了陆羽的茶事美学观念,《茶经》中的很多方面都体现了陆羽对茶事的审美态度。

2.1" 器形之美

在对茶器的论述中,陆羽提出了“雅”这一概念。《茶经·四之器》在论及“鍑”时说:“洪州以瓷为之,莱州以石为之,瓷与石皆雅器也,性非坚实,难可持久。用银为之,至洁,但涉于侈丽。雅则雅矣,洁亦洁矣,若用之恒而卒归于银也[6]。”相比于以生铁铸造的鍑,用瓷或石制作的鍑则显得雅致,而用银制作的鍑则不但显得雅致,而且更加高洁。同样的器物,不同的材质能够表现出不同的气韵,而陆羽已经能够准确地把握住这些不同的气韵,并运用到茶器的选择过程中。然而“雅”的概念已经超越了茶器作为器物本身的实际功用,更多地关注茶器所体现出来的气韵,即“雅”的感受,从而注入了审美趣味,赋予其审美内涵。但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雅”和“不雅”之间没有一个可以量化的标准,如何区分和界定这一标准则全凭个人的主观感受,因此,如何给“雅”进行定义,也就成了见仁见智的事。

陆羽“雅”观念在茶器中的运用强调的是器物外形要有美感。在论及鍑时,陆羽有“方其耳,以正令”的记载。鍑耳呈方形,就会使人有端正之感。这里,陆羽强调的是视觉上给人的印象,通过茶器外形的塑造,达到给人以美感的效果。其实,鍑耳的形状如何,不会改变其作为茶器的基本属性,对于煮茶的优劣没有直接的影响,陆羽强调“方其耳”,就是为了体现出“以正令”的感受,因而“方其耳”也就体现了陆羽的审美观念。在论及“炭檛”时说:“炭檛以铁六棱制之,长一尺,锐一,丰中,执细。”一头尖锐,中间稍粗,手执处微细,整体呈六棱形,这样的设计显得美感十足。如果说一头尖是为了拨弄炭火,控制火候的方便,手执处微细是为了使用时更加舒适,这样的形状设计还有实际功能考虑的话,那么炭檛整体呈现六棱的形状,则就无关实际的功能而纯粹是出于美观的考虑了,这也是陆羽审美趣味的有力体现。

除了将鍑和炭檛这样的铁制茶器打造出美观外形之外,在制作筥、籝、都篮这些竹制茶器时则是将其编制成各种花样,给人以美的享受。其中筥的纹样是“六出固眼”[6],即用竹织出六角形的洞眼。同样,籝也是“织似波文斜”[7],可知茶籝这种竹器是被编织成斜纹形式的。此外,都篮的制作更为精美,“以竹篾内作三角方眼,外以双篾阔者经之,以单篾纤者缚之,递压双经作方眼,使玲珑”。都篮有里外两层,里面一层编成三角形花样,外面一层则通过竹篾的交叉,呈现出方孔形状,“使玲珑”三字,明白无误地指出这样编织方式是有意为之,且是出于审美考虑的。不论是“六出固眼”“波文斜”“三角方眼”还是“作方眼”,都说明以竹子为原材料编织的茶器,在编织的时候已经是有意识地织出不同的花式纹样,这些花式纹样无关功能,关乎审美,只为赋予茶器独特的器形之美。

2.2" 文辞之美

《茶经》在叙述茶事时,用词不仅准确详细,并密集运用了比喻、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从而使得对茶事的叙述生动活泼,气势如虹,给人以文辞之美。最为典型的是《茶经·五之煮》对茶沫的描述:“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尊俎之中。饽者,以滓煮之,及沸,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6]”

沫是“汤之华”,因此陆羽对沫作了生动描述,将沫比作枣花、青萍、浮云、绿钱、菊英、积雪,我们可以从这一系列的比喻中感受烹茶过程中茶沫的万千变化,体味陆羽在叙述茶沫文辞中所展现出来的优美韵味,陆羽将文辞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有学者就指出“陆羽将煮茶之时茶花漂浮于水面的各种形态,连续用了如‘枣花漂于池上’等6种比喻,将观赏茶汤的过程进行类比联想,在这些文学性描述的背后,我们可以发现陆羽已经将品茶的过程完全审美化了”[8]。《茶经》在展现文辞之美的同时也实现了茶事审美化进程。

《茶经·二之具》对茶饼的描述也是如此:“茶有千万状,卤莽而言,如胡人靴者蹙缩然,犎牛臆者廉檐然,浮云出山者轮菌然,轻飚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罗膏土,以水澄泚之。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经。此皆茶之精腴。有如竹箨者,枝干坚实,艰于蒸捣,故其形籭簁然。有如霜荷者,至叶凋沮,易其状貌,故厥状委萃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6]”

根据不同的形状,陆羽将所造茶饼分为8个等次并分别进行了描述,举出了一系列与之相似的事物,这种比喻句式的连续铺排使用,展现出来的文学性也十分浓厚,与对茶沫的描述如出一辙。

连续的比喻,使得行文更加流畅生动,固然能给人以美的享受,然而这还只是停留在形式层面,陆羽文辞之美还体现在用词文人化的倾向上,这些文学词汇对后世的影响,远比行文的形式美要深远得多。在所有的茶事活动中,煮茶品鉴和文人生活最为接近,在参与茶事活动的同时,他们必然也要以自己的视角,采用自己的表达方式来反映茶事活动,这使得茶事活动的文化氛围愈发浓厚,最为明显的便是茶学专有文学词汇的不断涌现,“鱼目”就是其中之一。陆羽《茶经·五之煮》说“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6]。煮茶之水初沸则可,不可太老,太老不仅影响煮茶,而且不可食用。对水的判定,陆羽没有采用量化的具体数值,而是以水泡的大小为参照,并且以“鱼目”喻之,这完全采用了文人化的处理方式,其美学意味不言而喻。陆羽的这种文人化的用词方式影响深远,白居易《睡后茶兴忆杨同州》诗中“花浮鱼眼沸”即用鱼眼来指代煮水,陆羽的文学性表达将茶事美学带入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2.3" 和谐之美

在制茶、饮茶的过程中,陆羽也强调和谐之美,在充分发挥茶器辅助功能的同时,使茶呈现出最精致的一面。

在介绍茶器“夹”时,陆羽说“夹以小青竹为之……以炙茶也。彼竹之筱津润于火,假其香洁以益茶味”,在炙茶的过程中,陆羽认为最好是用小青竹制作而成的夹,这样小青竹里渗出的津液有助于增加茶香。借助青竹之液来提升茶叶之香,充分利用大自然的馈赠,来增加茶香,从而提升茶的整体品质。借助青竹津液的清香,辅助茶叶达到最佳状态,蕴涵着陆羽和谐之美的思想。

当然,陆羽的和谐之美思想在讨论越瓷和邢瓷孰优孰劣时体现得最为明显。

“碗,越州上……或者以邢州处越州上,殊为不然。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则益茶,茶作白红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红;寿州瓷黄,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6]”

在越瓷和邢瓷孰优孰劣的问题上,陆羽认为越瓷优于邢瓷。皮日休《茶瓯》诗有“邢客与越人,皆能造兹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可见越瓷和邢瓷两者应该难分伯仲。而陆羽之所以得出“越瓷优于邢瓷”这样的结论,并不是就瓷器本身而论,而是从何者更宜茶的角度来衡量。也就是说,这两者谁更能衬托出茶汤,谁就更适合作茶碗。陆羽评价茶碗的优劣,完全是从更加有利于凸显茶汤颜色的角度出发,能够更好衬托茶汤颜色的碗才是陆羽眼中的好碗[9]。陆羽的这一评判,更多的是立足于茶事的审美感受,在对茶碗优劣的评判中融入了美学因素,把对茶碗的评价纳入到审美视域中去衡量,展现了陆羽茶事和谐之美的思想。

3" “俭德”内涵的确立

将烹茶、品茶过程审美化的同时,陆羽还将“俭德”这一概念引入茶事活动,《茶经·一之源》记载:“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6]”俭德即节俭的品德,可见这原本是对人物品行的评价标准,与茶本无任何联系,而陆羽将“俭德”引入茶事,建构起两者之间的联系,赋予饮茶俭德的审美内涵,这在茶的发展历程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正因为“俭德”品质与茶的特质之间没有联系,当“俭德”一词出现在《茶经》中时难免略显突兀,因此也就成为了人们解读《茶经》时的一个困扰,由此出现了对《茶经》这一记载的巨大争论,进而引发了“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句子的断句之争,“俭德”究竟指的是茶本身还是指饮茶者,研究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抛开争论的内容,实际上争论本身就说明陆羽将“俭德”引入茶事具有的开创性意义。

事实上,将食物和人物的品行相联系早已有之。《卢氏杂说》中就有这方面的记载:“郑余庆清俭有重德。一日,忽召亲朋朝官数人会食,众皆惊。朝僚以故相望重,皆凌晨诣之。至日高,余庆方出。闲话移时,诸人皆枵然。余庆呼左右曰:‘处分厨家,烂蒸去毛,莫拗折项。’诸人相顾,以为必蒸鹅鸭之类。逡巡,舁台盘出,酱醋亦极香新。良久就餐,每人前下粟米饭一碗,蒸胡芦一枚。相国餐美,诸人强进而罢。[10]”

郑余庆贵为宰相,招待“亲朋朝官”会食,不用“蒸鹅鸭之类”的佳肴,却只有“米饭一碗,蒸胡芦一枚”,大出赴宴者的意料之外。而郑余庆之所以这样俭约招待众人,就是要展现自己清俭重德的美名。这里,食物和人物的品行之间有了直接的联系,食物能够体现人的品行,即食物越简单越朴素就越能表现人物品行上的“俭德”。

食用简单的食物能够强化人物的“俭德”美名,与之相反的是,食用高级精致的食物则体现的是人物的伪善。《北梦琐言》就记载了这样的一个例子:“唐刘仆射崇龟,以清俭自居,甚招物论。尝召同列餐苦荬饆饠,朝士有知其矫,乃潜问小苍头曰:‘仆射晨餐何物?’苍头曰:‘泼生吃了也。’朝士闻而哂之。[11]”

刘崇龟以“清俭自居”,但却遭到世人非议,而表现刘崇龟“清俭”的例子竟是吃的食物。刘崇龟请同僚吃饭吃的是“饆饠”,而自己却吃的是“泼生”。“饆饠”和“泼生”都指的是面食,但从文中可以看出,显然“泼生”是要比“饆饠”更加精细高端,因此同僚才会对刘崇龟这种故意装简朴、自欺欺人的做法给予无情的嘲笑。

将食物和人品的联系移植到茶上的是陆纳,《茶经·七之事》记载:“陆纳为吴兴太守时,卫将军谢安尝欲诣纳,纳兄子俶怪纳无所备,不敢问之,乃私蓄十数人馔。安既至,所设唯茶果而已。俶遂陈盛馔,珍羞必具。及安去,纳杖俶四十,云:‘汝既不能光益叔,奈何秽吾素业?’[6]”

为表现自己的“俭德”,陆纳在接待谢安前“无所备”“所设唯茶果”。陆纳的这一行为赋予了茶承载“俭德”的功能。据《晋书》记载,陆纳“少有清操,贞厉绝俗”[12]。陆纳以清操名世,但清操这一内在品质不能为人直观感受,这就需要通过具象化的方式呈现,陆纳选择的方式则是简化饮食,款待客人时“所设唯茶果”,用茶来自我标榜。

陆羽将陆纳以茶展现“俭德”的例子纳入到《茶经》之中,可见是认可陆纳以茶展现“俭德”的行为,其茶事“俭德”的思想显然是受陆纳的影响,这也是陆羽追奉陆纳为远祖的原因所在。一直以来,陆羽的身份都是一个谜,陆羽父母是谁?原生家庭如何?原本姓什么?这些问题都没有明确的答案。按照常理来说,不清楚自己的出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就更不清楚自己的远祖,但陆羽却尊奉陆纳为远祖,这一行为使人们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如果考虑到陆羽对陆纳以茶尚俭理念的认同,这一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俭是魏晋名士展示风度的重要领域,《世说新语》列有“俭啬”专章就是明证。陆纳用茶的方式虽然极具个人特色,但有特色却并不独行,本质上和魏晋名士所普遍采取的饮酒、吃药、清谈一样,都是展现自身风度的方式。因此即便他们采取方式不同、手段不同、途径各异,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名士风度。“但东晋之后,作假的人就很多”[13],很多行为都带有表演性质,因此行为和品质很难直接就画上等号。陆纳以茶表现“俭德”的行为是否含有作伪的成分,因无确切的证据而无从得知,但在东晋名士作伪氛围渐浓的整体环境之下,陆纳行为的真实性让人怀疑,茶很可能也只是陆纳用以表现“清操”的工具。即使陆纳将“清操”品行自觉地融入日常生活,然其在魏晋名士中也并非一流人物,文献中也鲜有关于陆纳名士做派的记载,因此陆纳在倡导茶表现“清操”方面的作用也极为有限。

相较于陆纳,陆羽对“俭德”的倡导则有力得多。《茶经》问世之后便得到了广泛传播,甚至掩盖了陆羽在其他方面的才能。费衮《梁谿漫志》就指出:“人不可偏有所好,往往为所嗜好掩其所长,如陆鸿渐,本唐之文人达士,特以好茶,人止称其能品泉别茶尔。所著书甚多……然世所传者特《茶经》,他书皆不传,盖为《茶经》所掩也。[14]”在“他书皆不传”的背景之下,只有《茶经》为世之所传,可见《茶经》流传之广。得益于《茶经》的广泛传播,“俭德”这一理念深深地根植于茶事之中,进而影响了国人千年以来的茶事审美。当然,陆羽将“俭德”引入茶事的重要前提是其文人的身份,费衮在《梁谿漫志》中对陆羽的身份定位为“唐之文人达士”就极具远见。虽然将茶和“俭德”相联系并非始于陆羽,但将“俭德”概念引入茶事,赋予茶以“俭德”内涵方面陆羽却是功不可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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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费衮. 梁溪漫志[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111.

基金项目: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研究课题(2024B069)

作者简介:陈郑,男,助理馆员,主要从事茶文化研究,E-mail:chenzheng0000@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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