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行就不行!除非把我垫到河底,筑进桥墩,否则甭想从我家门口修桥,想都甭想!
三岔河口,老余头的声音响彻水面,激得岸上狗吠,河里鱼跃,不远处芦苇荡内的水鸟,扑棱棱地蹿上天。
老余头粗着脖子、红着脸,冷峻的脸写满坚决,言罢,一甩袖,头也不回地驾着渔船向河中心划去,留下三名镇村干部尴尬地在河畔老槐树下闪着烟火。
老余头祖上以打鱼为生,从淮河一路向北打到黄河,后来到了三岔河,发现这里水秀鱼肥,便占据三分河,定居下来。到老余头已是三代。老余头哪方面都好,就是脾气犟,他打定的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凭着这股子犟脾气,老余头在三岔河出了名,成为这一带打鱼人家的“渔头”,加上姓余,于是“老余头”的绰号,叫得比真名还响。
近些年,市里实施安居工程,三岔河附近的居民需要搬迁。岸上的村民还好,但流动的渔民过惯了水上漂的日子,固守着自己的三分河不肯上岸。老余头不仅是“老渔头”,更是“老愚头”。镇村干部上船劝说不下二十次了,他还是不同意。他的三分河处在三岔河口,地质条件好,水流缓慢,架一座桥可以通三地。可老余头不同意搬,桥就没法建。眼看右岸宽敞笔直的八车道柏油路修到三岔河口,断了,左岸依然荒草湖泊,干部们那个急呀!
一晃过了年,开了春。黄昏,老余头刚把地笼搬上渔船,准备起锚出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老槐树后闪出来,一跃跳上船。老余头睨一眼,一声不吭自顾自地收锚,仿佛那人是团空气。那人也不说话,拎起船桨划起来。夕阳斜照,波光粼粼,河面洒满“金子”。
老余头自顾自地下地笼,那人自顾自地划桨撑篙,虽同舟无语,但配合默契。老余头要在哪里下笼头,在哪里放笼尾,那人总是可以分毫不差地把船停下来,等老余头下好,便拔镐前行,前进的路线也正是老余头所想,分毫不差。
船行百米,地笼下完。照例,老余头会抽袋烟。不用吩咐,那人又分毫不差地停船,大叉开腿,两只脚紧贴船帮,抱起膀子望向远方,仿佛老余头也是团空气,他自顾自地欣赏晚霞。
看着那高大的背影和那熟悉的稳舟大叉腿,老余头眼角的皱纹不易觉察地绽放。他知道,这个大叉腿,只有老船把式才会,这样可以使船平衡,不用插镐也能让船稳稳地停在河面。
第二天一大早,老余头起锚,正要去起地笼,那个熟悉的背影又从老槐树后闪出,跃上船。还是一路沉默,耳边唯有鱼咬水草的清脆声和偶尔一两声蛙鸣。
这次,换老余头划桨,那人坐船头。到了昨晚下地笼的地方,老余头正要弯腰伸手抓地笼,那人已把笼头攥在手里。老余头没有争夺,只从鼻孔发出一声“哼”。那人不理会,很娴熟地用左手把地笼拎出水面,右手赶紧从笼下一拖,然后用力往前抖了抖,如此三番五次,便把笼里的虾蟹赶到笼尾。
这一拎、二拖、三抖、四赶尾的功夫,看呆了老余头。
眨眼,半月过去。那日起罢地笼,老余头返回住处。说是住处,其实就是用两艘破船连起来的“一室一房”,一艘作卧室,一艘作厨房,一根大缆绳拴在老槐树上,固定住船只。串串白色槐花开得正盛,花香沁人心脾。老余头蹲在地上,背靠槐树,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那人盘坐在老余头正对面,嘴角叼根茅草,相视无语,仿佛两尊泥人铜像。
“是不是想让我签字?说吧,啥条件?”良久,老余头先开口。
“走,对岸走走去!”那人没有正面回答,只发出邀请,满脸真诚。
老余头触过那人的眼神,灭了旱烟,磕了烟窝。起身收绳,向着河对岸的通明灯火划去。
河右岸高楼林立,万家璀璨,柏油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河岸的景观灯照亮了各种老余头叫不上名字的花,眼前一幕幕,老余头感觉好熟悉,似梦境。
沿着景观绿道,老余头和那人走了很远,聊了很多,似乎把前段时间静默沉淀的话,全抖了出来。
对,那人就是余坝村的第一书记魏柏兴。
划桨而归,老余头从没感觉到三岔河的晚风这么和煦。风一吹,吹开了河面涟漪,吹开了两岸槐花,也吹开了老余头的心田。
第二天,老余头主动到村部签了字,主动炸沉了自己的“一室一房”,还买了两大桶鱼苗,放进三岔河。
三岔河桥修通时,人们发现桥拐了一个小小的弯,周边栽植了许多景观树,修建了临水休闲亭和亲水平台,成为三岔河公园最适宜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老余头呢,依然驾着船,漂荡在三岔河,不过,身份由打鱼人变成了护河员。每天划着桨,老余头就可以看到自家的小区。那里的灯一亮,便照亮了他回家的方向,就像当年老伴挂在老槐树上的指明灯一样。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