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的时候,奶奶家那个只有一条马路的小镇子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既不用写作业,也不用无休止地忍受妈妈的责骂,只需要跟着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孩子疯跑,就可以成全每一个无须意义的白昼。
那时候,我如果有梦想,那一定是在镇子里定居,成为麦子姐那样的人。
麦子姐虽然是镇子上长大的,可远比我像个城里人。她只比我大两岁,但已经像抽枝了的白杨一样沉默挺拔。奶奶虽然从不要求我考一百分,可也总爱说我,一点没个女孩样,要是有麦子半分的乖巧懂事她也可以省心些。我嘴上不服气,却依旧跟着男孩子们去不远处的地里偷玉米,止不住地闹腾疯跑,可偶尔看着麦子姐娴静温柔的样子,心里也十分羡慕。
如果说我们是野地里随便长出的杂草,那麦子姐就像是一株精心栽培的水仙,突兀地扎在了中间,衬得原本就没什么章法的我们更加凌乱潦草。
麦子姐大多是一个人待着,却十分愿意跟我玩,这让我成了那群孩子中不同凡响的人,比考一百分更令我得意。游戏本没什么意思,免不了要一起做公主梦,在屋子里披着床单走来走去,可为着跟麦子姐一起,我也乐在其中。
她喜欢照镜子,又总爱问我:“你看,我们像不像公主?”我看看身上劣质的纱帘,又或者是唱二人转的手绢,依旧很真诚地在旁边点头,说:“你很像个公主。”
除了扮公主,麦子姐最爱问我城里的事。她的问题总是差不多,新衣服、大商场、霓虹灯,诸如此类,我大多不清楚,并没有什么回答的兴趣。只有在她问我城里是不是特别好的时候,我才会义愤填膺地回答:“不好,一点都不好。城里总要没完没了地读书,不像你们,可以每天都玩。我觉得这个镇子最好。”
可她总觉得我在骗她,发誓以后一定要嫁去城里,为了这个她什么都愿意。我看着她亮晶晶、满怀期许的眼神,并不明白那个满是尘土的地方到底有什么魅力。
麦子姐老说她很羡慕我,如果能跟我换换就好了。其实我很愿意,住在这里就能常常去爷爷奶奶家,还能偷偷去地里烤玉米、蚂蚱,数火车车厢玩。在黄土和沥青交界的地方,绵延的种子和着雨水生长出的无数兴味,远比山那边的“希望”“梦想”要诱人。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总是不明白其中的内容。
还没等我明白,暑假就偷偷地从我对城里的厌恶中溜走了。我又被父母接走,回到了城市和秩序中去。
来年再回来的时候,麦子姐已经对扮公主失去了兴趣,也不大爱找我玩了。起初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就去找小伙伴们打听。他们挤眉弄眼地告诉我,是麦子姐有“心上人”了。我一头雾水地听下去,才知道这个“心上人”是她刚刚从城里回来的叔叔。
他给麦子带来了糖果、新衣服和期待已久的城市之旅。那灰扑扑的街道雨水一般滋养了麦子的美貌,也给她的眼睛罩上了雨季雾蒙蒙的蒸汽。她的身体开始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里招展着,如波子汽水般地沸着甜。当我敲开门,看到镜子前绾着发顾影自怜的麦子姐时,我懵懂地感觉到,那迟来的两岁已经在我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河,麦子姐已经乘船到了对岸,而我还不会游泳。
我失落地转身回家,迎头遇见了那个传闻中的叔叔。他笑着跟我打了招呼。他皮肤有点黑,也不高,半点配不上麦子姐的美貌。我用冷漠回应了他的友善,忍不住地在心里悄悄嫉恨。
因为他,我又重新成了最普通的孩子。
我不再去找麦子姐玩,也没回想过遥远记忆中她问我的旧题。公主梦醒了,我又做回了一只田里的螳螂,虚张声势地收割着快乐,偶尔和伙伴们在地里小憩,梦中的芦苇丛里穿梭着小船,水一圈圈地泛着波,直至消失不见。
直到那个黄昏锥子一般扎进我的生活。
那是平常的一天,我在刚拔完高的玉米地里迷了路,耽搁了一会儿,踩着饭点准备回家,却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看到了麦子姐和那个男人。虽然离得远,可地里的黄昏静得很,能听见奶奶叫我回家的呼喊,也听得见麦子姐嘶哑的喊叫:“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去城里?我说了,我要跟你结婚!”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麦子,你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结婚。你应该好好读书,读好了,就去城里过好日子。这跟结不结婚没关系。”
麦子姐愣了一会儿,晶莹的泪珠最终决堤似的冲垮了她的理智。阳光下的她笋子一样褪下了自己的衣裙,嫩生生的身体就那样露出了尖角和白皙,还被金灿灿的绒毛镶着边。
她说:“你看看我,我难道不美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走?”
男人怔了怔,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帮她穿衣服。可麦子姐只是一次次地撕扯着那单薄的布料,小兽般护卫着自己的决心。
几番争执后,男人拗不过走了,留麦子姐一个人无助地哭。
我被镇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麦子姐红着眼,随手找了一截玉米秆捅进了自己的下体,而后蓬着头,乱着衣裙,一步步地回到了镇子里。
那天,她满身披着的金色,太阳一般灿烂,只是裙角处染了红豆般大小的血,在黄昏里分外地刺眼。
她用沉默和眼泪轻而易举地毁了一个男人的一辈子,连带着她自己的。
后来,奶奶跟我说,麦子进了城,净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混,年纪轻轻就怀了孕,还打了胎,让我千万不能跟她学。
我再没见过她,只是偶尔想起那个披着床单照镜子的女孩,灿着脸,说:“你看,我们像不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