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当一个魂魄的执念无法在阴间被化解时，这个魂魄会获得重回人间消除执念的机会。

淑萍六年前死于肺炎。她的女儿青青在完成一台心脏手术后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青青，怎么不接电话？你妈妈昨天晚上走了。”

淑萍和青青的关系就像一根打了无数死结又积灰的麻绳，没有人愿意尝试解开，一旦拿起，就是一地鸡毛。

单亲妈妈淑萍带着不满三岁的青青，回到那个处处都要钱的老家。淑萍一天打好几份工，经常累到抱不动青青，只能拿小玩具逗逗她。淑萍的母亲也体谅她的辛苦，常常不让青青打扰她休息。

淑萍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错过了为青青能得一百分要准备油条和鸡蛋的机会，错过了庙会时将青青举过头顶的机会，错过了十二首生日歌，也错过了青青的爱。

淑萍是带着遗憾走的。那天她终于下定决心买了车票，准备到那座忙得团团转的大城市里重新做一个母亲——她腌了青青很喜欢吃的小咸菜，还给青青买了几身新衣服。可最后接走她的是白色救护车，那些粗粗长长的管子让她说不出话。漫长的黑夜里，淑萍讨厌仪器的运行声，那些声音吵得她头痛。她挣扎着半坐起来，摸出手机，想给青青打一个电话。凌晨两点三十四分，青青还在休息。淑萍握着手机又躺下去，再等等，等天亮就可以和青青说话了，再等等。尖锐的警报、急促的脚步……淑萍再也没能打出那个电话。

此刻，淑萍正看着对人间的转播，她微微眯起眼，交叠的手心汗涔涔的。

一家药店，开在十字路口的街角。柳条光秃秃的，偶尔互相推搡几下。门前停着几辆电动车，钥匙还插着，后视镜上系着泛黑的红布条，低低地垂下去。

挂在药店墙上的组织结构公示板上，青青的照片贴在“店长”字样的正上方。

不是在大城市的医院工作吗？怎么……怎么跑回老家开起药店了？淑萍眉头紧蹙，前倾着上半身，仿佛要从画面里捕捉到能证明这不是老家的证据。直到她看到青青出现在画面里，拿着新季度的排班表走到前台。

晚上，青青回到了当初三代人挤在一起的老房子。小时候她总希望能有一张自己的小床、书桌和藏有秘密的抽屉，现在这个家却到处都空落落的。

淑萍看着青青做饭、吃饭、看电视、洗漱，直到关灯上床。失落、欣慰、自嘲、后悔，在淑萍的心里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青青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厚厚的被子一直盖到下巴。淑萍看到青青在哭，可她听不到耳机里的声音，也不知道青青在哭什么。

窗外已经渐渐能听到一两声鸟叫，平静下来的青青安稳地睡去。淑萍突然好想抱抱青青。于是她站起来伸出胳膊，将屏幕虚环在胸前，头微倾着，闭上眼睛。

早晨，青青煮了一锅面条，挑出锅里最长的面放到一只碗里，又加了青菜和一枚完美形状的荷包蛋，将其余的面和汤倒进另一只小碗。

“妈妈，生日快乐。”

青青先吃掉自己这碗面碎汤多的，又吃掉那碗给淑萍准备的“长寿面”。

中午，青青提着蛋糕、花和购物袋去了远郊的墓地。她在墓前坐下，拔掉几根枯草，让鲜花簇拥着“淑萍”。

“妈妈，我给你买了几身新衣服，看看喜不喜欢？喏，这件，那个导购跟我讲是当季新款，看看这红色，你穿肯定特别显白。”青青把展示过的新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到盒子里。

天色渐渐暗去，青青端起蛋糕，擦燃偷偷带进来的火柴。蜡烛燃烧时升起的薄薄青烟中，青青的面庞似乎也跟着火苗跳动。“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曲未完，阴阳相隔的母女二人皆泪流满面。

“妈妈，你回来……抱抱我好吗……抱抱青青……我好想你。”青青倚着墓碑，抚摸着黑白照片，泣不成声。

画面被切断。淑萍盯着漆黑的屏幕，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只有孤零零的沙发。

于是淑萍重新回到了老房子，她走进卧室，青青已经睡着，耳机半落，眉头微皱着，呼吸也并不平稳。淑萍靠在床头，摘下耳机收好，慢慢拍着青青的肩。青青放松下来，一夜好眠。

“妈妈！”

青青一睁眼，就看到身侧的淑萍，她开心地叫着，扑进淑萍怀里。“妈妈你回来看我了吗？妈妈，妈妈……”

淑萍紧紧拥着青青，克制着颤抖，亲吻青青的发顶。“青青，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对不起你……”

这一天，淑萍吃到了那碗长寿面，也穿上了那件红色的大衣。

“青青，如果能重来，你还愿意做妈妈的女儿吗？”

“如果能重来，我们一定要把这辈子遗憾的……都补起来！”青青靠着淑萍肩头，拨弄着淑萍的手。可是被青青握着的手渐渐软下来，淑萍知道自己的执念已经化解，她该走了。

母女二人躺在被窝里，淑萍搂着青青。“妈妈，你身上还是这个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味，但我特别喜欢，闻着就很安心。”

“青青，你答应妈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少想妈妈，好好睡觉。自己好好幸福，好吗？”

青青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

淑萍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轻，她吻了吻青青的脸颊，哼唱起给青青唱过的摇篮曲。

“月儿弯弯，风儿软软，花花草草都安静，青青睡觉觉……”

墙上时钟的指针渐渐逼近午夜十二时，淑萍吃力地抬起手，理着青青的长发。“妈妈该走了。青青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让妈妈担心的，对吗？”

青青不去看淑萍的眼睛，摇着头，更加用力地抱紧淑萍，好像这样她就不会消失。

“谢谢青青今天给我重新做妈妈的机会，我希望我的女儿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淑萍的声音越来越轻。秒针轻巧地跳过一格，与时针重合，仿佛一阵暖风吹过。“妈妈……妈妈爱……”

“妈妈爱青青，妈妈爱青青，我知道妈妈，我知道的。”青青泪眼蒙眬地望着空空的枕头，压出的痕迹还在，她伸手抚上，说：“青青，青青也爱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