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老驴

2024-12-31 00:00:00张国平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桌上的那碗玉米糁早就凉了,老麦仍没有动筷子。

老婆没好气地将筷子朝他手里一塞,吼道,唉声叹气有个屁用!又不是只咱村这样,你八天不吃饭又能咋样?

实在是没什么胃口。老麦伸左手摸到了碗,拿筷子的右手刚伸到碗边,却又放了下来。他眨巴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想一堆烦心事:两个孩子还小,一个十二岁,一个才八岁,老婆又好吃懒做,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老婆更不耐烦,气呼呼地说,爱吃不吃,一会儿倒了喂狗,真想不开就一头扎进井里,一口水淹死。说完,她屁股一撅一撅地去了厨房。

老麦在老婆嘴里从来都不值一滴尿钱,这也怪不得老婆。老麦的老婆比画上的女人还好看,老麦却是个睁眼瞎。如果不是她年轻时红杏出墙搞坏了名声,哪肯嫁给一个瞎子?

哟,他大爷,你咋来了?老婆在门外嗲嗲地说。

其实老婆不打这声招呼,老麦也能听出来,是堂哥满仓来了。

老麦眼瞎,耳朵却很灵。满仓常来常往,门槛都快被他踏破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能让老麦耳朵里生出老茧。

老麦呢?满仓问。

老婆回答,在屋里生闷气呢。

满仓一步跨进来说,有啥好生气的?天塌不下来。

满仓哥,你瞅瞅,小的小、残的残,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老麦挤巴着眼睛,要哭的样子。

我不是买了牛嘛,忙不开了就跟我说。咱自家兄弟,一句话的事。满仓说着摸出一支烟,塞到老麦手里,又划着火柴,伸到老麦的面前说,点上。

老麦嘴里噙着烟,朝前面杵了几杵也没把烟点上,难为情地笑着说,把火柴给我,我自己来。

队里一共两名饲养员,都是瞎子,一个真瞎,一个假瞎。老麦是真瞎,另一个乳名叫瞎子。想着家里正演着一出“大戏”,老麦每次值夜班,既心神不宁又无可奈何,烦得他只好捏几捏芝麻叶,卷喇叭筒抽。

老麦抽着满仓的“大刀”,讨好地说,好烟,好烟。

老婆从厨房回来,一把夺了老麦的烟说,抽啥抽,赶紧吃饭,然后喂你的驴去。

老麦知道老婆的意思,饭也没吃,磨磨蹭蹭地起身说,喂驴去,喂驴去。

春寒料峭,刺骨的北风钻进衣领,老麦一个哆嗦,又裹了裹棉袄。

生产队解散了,两匹马、三头牛都卖了,只剩下一只没人要的老叫驴。天一亮,北街的胡屠户就来牵驴,杀了卖肉。再喂一夜,老麦这名饲养员就算当到头了。

两个孩子还小,老婆又懒又馋,一个瞎子又干不了农活,几亩地咋种?老麦全指望满仓买走的那头牛。

老麦瞎着眼,事情却看得明明白白。明知事情如此,也只能俩眼一闭,只当什么都没发生。想到此,老麦一脸苦笑,一个瞎子,睁着眼又能看到个啥?瞎了好,眼不见为净。

其实老婆不催,他也会去喂驴。这只驴来的时候还是只嫩驹子,拉了一辈子套,如今老了,成了没人要的废物,要杀了,被吃掉。老麦心疼得比杀了他还难过,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命啊。

从家到牲口棚,这条路老麦已走了千遍万遍,哪里有坑,哪里该拐,都刻在心里了,棍子也不用杵。

那只老驴好像已闻到了老麦的气息,还没等他进来,便哇呜哇呜地叫。

老驴见了老麦,像孩子见了爹,呼扇着那一双大耳朵。

老麦抚摸着老驴的脖子问,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弄吃的。

梁上垂下一个木钩,钩上挂着一只竹篮,竹篮里装着老驴最爱吃的黑豆。

老麦值班的时候,调皮的孩子总欺负他,常悄悄摸进来偷吃黑豆。老麦便让另一个“瞎子”将黑豆装在竹篮里,挂到梁上。

黑豆从前是两匹马和这只驴同吃的,如今马卖了,老麦便将竹篮取下来,全倒在了槽里。老麦拍着他心爱的老驴说,吃吧吃吧,吃了这一顿还不知有没有……

老麦难过得心如刀割,下面的话说不下去。

老麦一个冷战,才感觉到牲口棚里飕飕地冷,伸手一摸,煤火灭了。老麦蹲下身一摸,盛煤的盆子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老驴的最后一晚,不能让它冻着了。老麦摸索着去取煤和胶泥,准备和一和,再把火生着。胶泥还在,煤却不见了。

老麦气得骂娘,谁家的王八羔子把煤偷走了?老麦只好放弃了生火的念头,又回屋喂驴。

老驴又哇呜哇呜地叫。老麦念叨着,别叫了,快吃吧。老麦伸手一摸,愣住了——槽里的黑豆老驴一口也没吃。

世上万物皆有灵性,难道这只老驴也知道自己离大限不远了?老麦抓起一把黑豆,送到老驴的嘴边说,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

老麦突然觉得有股热气熏他的脸,伸手一摸,是驴嘴。

老麦一手扶着驴头,一手将黑豆朝它嘴里塞,又说,吃呀吃呀,你吃呀。

呼啦啦,黑豆撒在地上。老驴一粒也没吃,将黑豆都拱在了地上,伸舌头舔老麦的手。

老驴啊。老麦抱住老驴的头,哽哽咽咽。

人也得听天由命,何况你一只老驴?老麦念叨着,干巴的眼睛里挤出了几滴泪水。

老麦抱着驴头,嘟囔了很久,驴还是不肯吃。老麦没办法,只得将它牵出来,拴在槽外的柱子上,转身去抱玉米秆。

驴不吃,又强塞不进去,但不能再让它冻着了。老麦摸出火柴,点燃了那堆玉米秆。

夜没心没肺,死一样沉寂。

选自《北方文学》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