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有思想的鸭子

2024-12-31 00:00:00蒙福森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村外一个大湖,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山脚下,几乎看不到尽头。湖水像蓝宝石一样湛蓝,深不见底。湖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芦苇春夏青,秋冬黄,一入秋,芦苇的叶子黄了,芦花似雪,秋风一吹,芦花飘荡,纷纷扬扬,把湖边四周搅成了漫天雪白的世界。

湖的尽头连接着一个叫长潭的村庄,故名“长潭湖”。

一大早,爷爷打开鸭舍,一大群鸭子像没有纪律的散兵游勇,争前恐后地涌出来,在晨曦中迈着急速的步伐,向长潭湖一路奔去。路上,有早起的人不断跟我爷爷打招呼。爷爷和他的鸭子,出了村庄,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越过一片碧绿如茵的草地,蹚过一条浅水河,走过一段长长的田间小路,就到了长潭湖。鸭子跳进湖里,觅食、戏水、打逗,游来游去。芦苇丛里有虫子、泥鳅,湖里有鱼、虾,是鸭子们的乐园和圣地。

那时,爷爷以养鸭为生。一批接一批的小鸭子,从集市里买回来,在湖里养大,再卖出去。爷爷养鸭子挣的钱,供着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的灯油火蜡、人情往来、吃穿用度等等。不温不火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极了这寂静乏味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平平淡淡,与世无争。

鸭群里,有一只特别奇怪的鸭子。奇怪在啥地方?爷爷说,嗐,这是一只有思想的鸭子、有灵魂的鸭子。甚至,他说,这是一只成了精的鸭子。

它是早几批的鸭子。跟它一起买回来的鸭子,早就长大卖了。这只鸭子,一直没有卖。一批鸭子,买回来,长大了,卖了,下一批,也卖了,再下一批,也卖了。可这只鸭子呢,一直跟随着爷爷和他的鸭群,风里来,雨里去,日晒雨淋,穿梭在乡间,游弋在湖里,一天天地过着。

爷爷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青头。除了脚和嘴巴,它的毛是青色的,头是青色的,尾巴也是青色的。

爷爷说青头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青头。

爷爷放鸭的时候,青头走在最前面,迈着坚定的步伐,带领鸭群向长潭湖出发。有时候,爷爷忘记拿烟袋,跑回去拿上烟袋和火柴追出去时,鸭群已经在青头的带领下,走得远远的了。晚上收鸭时,爷爷只要在湖边吹几声口哨,青头听到了,就会从远处游回来,上了岸,抖几抖湿漉漉的毛,其他鸭子见了,也跟着陆续游回来。然后,爷爷在后,鸭群在前,踏着夕阳,迈着吃得胀胀的肚子摇摇摆摆回家去。

路上,遇到熟人,爷爷会聊上几句,抽几口旱烟,任由鸭群在青头的带领下往家走。

爷爷经常说,青头是一只有思想的鸭子。

我问奶奶,青头真的有思想吗?

奶奶说,啥狗屁思想!别听你爷爷胡说,哪有什么思想?!不过是一只老愣鸭而已!

老愣鸭的意思是长不大的鸭子。我们村里对那些长得慢的孩子,叫老愣孩。鸭子长得慢,自然就是老愣鸭了。

可青头不是长得慢,而是压根不长。同一批的鸭子早卖了,下一批也卖了,一批批的鸭子像走马灯般买了又卖,可青头还是青头,一点没变,既不长肉,也不长个。

奶奶说,养了几年了,还是两斤重,成老愣鸭了,成精了。

爷爷说,老愣鸭就老愣鸭吧,青头自食其力,不耗粮食。

左邻右舍都晓得我们家有一只养了几年的鸭子,一只成精的鸭子。

最初,青头跟其他鸭子一样,吃了长潭湖的鱼虾虫子,个头长得飞快,短短两个多月,就有两斤多,肥肥胖胖,毛色发亮,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屁股像扭秧歌。可突然有一天,青头病了,无精打采,走得慢,吃得少,好几天没跟鸭群下湖。

过了一段时间,青头的病好了,又好像没好。从那时起,青头像被下了蛊一样,再也没有长过肉。它的毛稀疏,没有光泽,慢慢地瘦了,一称,两斤,少了几两。这体重一直保持着,没有多大的变化。

日子慢悠悠地过去。湖边的芦苇,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转眼,几年过去了。

有一次下大雨,爷爷在去放鸭的时候摔了一跤,回家后病了一场。爷爷病好后,奶奶发话说,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不能再养鸭了,邻居也笑话咱。爷爷犟不过奶奶,应允下来。

于是,那批鸭子陆陆续续地卖了。

可青头没有人要。一大群鸭子就剩下青头,不放湖了,留在家里养着。爷爷偷偷放过几次湖,一个人,一只鸭,被奶奶知道,大骂了一顿。爷爷像老顽童,低着头嘿嘿傻笑。爷爷说,青头孤单,可怜得很呢。奶奶说,可怜也不能放湖了。

过了几天,正好是端午。奶奶说,不如杀了青头,做盐水鸭。爷爷说,骨瘦如柴,没几两肉,吃啥啊?奶奶说,留着也可怜,孤孤单单的,咱养青头好几年了,对得住它了。爷爷拗不过奶奶,不再吱声。

等奶奶烧了水,煺毛时,突然,奶奶惊叫一声,啊,你们快来看——

我们跑去厨房,看见怵人的一幕—— 一条粗壮如脚拇指头般大的蚂蟥紧紧地吸在青头的脑壳上,像钉子般,纹丝不动。蚂蟥通体黑褐色,肥硕饱满,扯都扯不下来,骇人得很。

刹那间,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谁会知道,这么多年来,青头被蚂蟥吸着血,从小到老,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痛却无法言说。

选自《小说月刊》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