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别去了。”黄淼抱着黄德水的一条胳膊。
“为什么不去?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看谁敢拆我的船,跟他们拼了!”黄德水赤着上身,酱赤色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暴起。他身上只穿有一条铁灰色的短裤,脚上是一只沾满了泥巴的拖鞋,另一只不知去向。
“爸,你说句话啊!”黄淼眼看拉不住爷爷,只好向闷头抽烟的黄清柳求救。
黄清柳不抬头,也不说话。
通知是三个月前下来的,黄清柳最先看到,他压根没当回事:“哼,又是走个过场。”这样的过场来过很多次,谁会当真呢?他看了看四号船旁边的铁丝围栏,顺手倒了一小盆玉米进去。围栏里有三只灰雁和几只大鹅、鸭子,还有七八只鸡。没有大客户的话,一周够用了。他骑上摩托车去市里买晚上烧烤要用的豆角、韭菜、茄子、香菇、鱼豆腐。他嘱咐他爹,不要自己去收网,等他回来再收。
清理,拆船?开什么玩笑!一条船好几十万元,一张纸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说拆就拆?拆拆试试!骑在摩托车上的黄清柳觉得可笑。
三号船、四号船都是他们家的,旁边的几条船是他堂兄弟和另几个同村村民的。二十多年前,当他爹拖着一条小船从信阳来这里打鱼时,他老大不乐意。南湾湖那么大,鱼那么多,非要跑到这里讨生活,黄河鲤鱼比大白条、胖头好吃啊?谁知道这一来,一家人810739f9f807ca86b9691cab9d4bb51c竟硬生生在黄河岸边生活了二十多年。爹靠打鱼给他娶了媳妇,靠开“鱼码头”饭店养活了一家老小,小船换大船,大船换了更大的船。
黄河是你家的?那是大家的!谁来也不好使,不好使!
初夏,正是“鱼码头”生意最好的时节。还没有泄洪,水位到达了每年的最高点,河水清清。如果客人愿意,船可以开到河中心,客人们在二层甲板上尽情饮酒狂欢,或者吹着黄河上的风,对月感怀。
黄德水和黄清柳每天下网、收网、买菜、做菜。鱼是主打菜肴,搭配烧鹅块、老鸭汤、焖罐肉,再加上烧烤、凉拌菜,生意火爆,起码得提前三天订座。生意这么好,每天好几千元的进账,他们谁也没把拆船的通知当回事。
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来了一次又一次,他们拿出国家、省、市关于黄河生态治理的文件,一遍遍向黄清柳解释政策。
黄清柳翻看着文件,听着工作人员解释各项补偿措施,他明白,这回来真的了,他要早做打算。可他爹黄德水不管那么多,跟他们吵:“老子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这两条船,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说拆就拆?来,来,要不你们把我也拆了!”
工作人员来一次,黄德水跟他们吵一次。生态环境局下发了最后通知,给出了半个月的清腾时间,到期后要么把船拉走,要么就地拆除,清理垃圾,彻底解决占用河道及其相关的污染问题。
进入汛期,泄洪之后的黄河退到了离原来的岸边上百米远的主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道黄色在奔腾。船的四周,水退去后留下各种垃圾,有风刮来的,有上游漂来的,还有船上产生的。那些鸡鸭鹅的粪臭气也散发出来。
黄清柳蹲在船头,他动摇了。太脏了,以前没有人提醒,他不觉得;经过这反复的提醒,他发现确实挺脏—— 一蓄水,垃圾都在大河上漂荡。
黄淼回来过暑假,他第一个支持拆船。“爸,这是国家大政策,全国都在治理生态环境,秦岭多少别墅都拆了,何况你和爷爷天天在河里下网也不安全。”
最后,黄清柳签了补偿同意书,开始搬家。他打算拿着补偿款去市里重新开家“鱼码头”小饭馆。
黄德水拧着脖子骂他:“败家子!软骨头!”
拆船的机器开来时,黄德水非要去跟工人拼命,黄淼硬拉住了他。
黄德水伸着腿坐在岸边,欲哭无泪。他眼看着一辈子积攒的家业顷刻间被拆得七零八落。他何尝不知道有补偿,何尝不知道是为了大家好?可他是真舍不得,舍不得船,舍不得离开这条河啊!
那天晚上,黄德水、黄清柳、黄淼爷孙三代人在黄河边一直坐到深夜。
黄淼说:“爷,别生气,治理黄河,这是必然的。上游规模上万头的养猪场、养牛场都拆了。”
黄德水说:“用你说?读了几天书?就你知道!”
黄清柳还是一声不吭。
一周之后,原本属于“鱼码头”饭店的那片河湾,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昔的热闹。船不见了,垃圾不见了,那里长满了苍耳和葎草,一望无际,如大草原一般。
一年之后,黄清柳在市里新开的“鱼码头”饭馆生意火爆。
选自《百花园》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