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艾蒲青翠。钱塘江畔,围观者众。
“伍大人真是太惨了,你们看城门上那双眼睛,死不瞑目啊。”
“这是报应!他不仅掘了楚平王的坟,还鞭尸三百,太狠毒了!”
“我听说,他早就把儿子送去齐国了,大王岂能信任他?”
“你们懂什么!他儿子回国就难逃一死,哪个父亲愿意儿子送死?”
“嘘……都别说了,这些事哪是咱平头百姓该议论的,小心隔墙有耳!”
江中大船上的官兵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见岸上的抛尸官摇动手中红旗,便奋力将裹着鸱夷革的伍子胥尸身抛进钱塘江。人们的唏嘘声未落,江水突然掀起巨浪,尸身在汹涌的怒潮中上下起伏。那震耳欲聋的潮声,犹如杜鹃啼血,竟然持续了三日三夜。
而此时,伯嚭正搂着美女,一杯杯往肚里灌酒。自从收受越国送来的美女和财宝,他便多次向夫差进言,称伍子胥有谋逆之心。
如今,伍子胥那悬挂在城门上的头颅,像一根尖锐的长刺扎进他的心脏,令他日夜不宁。他在心中默默念叨:“伍子胥啊伍子胥,你可别怪我。若大王没有除你之心,仅凭我几句坏话,他怎会将你赐死?要怪就怪你自己吧。瞧瞧你平时鼻孔朝天的傲慢样,损我像损狗似的,活该你完蛋。”想着想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三日前王宫中的那一幕场景。
那日退朝后,夫差特意将伯嚭留下,询问他是否前去探望伍子胥。伯嚭面露难色,假意迟疑:“回禀大王,微臣前日前往相府,见相国于庭院中舞剑。”他停顿片刻,偷眼见夫差皱起眉头,窃喜,继续道:“微臣猜测,相国是因为不愿出使齐国宣战,才称病不朝的。”
夫差目露愠色:“伯太宰,休要胡乱猜疑。”
“大王,恕微臣斗胆直言。您可还记得三年前,齐景公薨,大王欲趁机出兵伐齐,大臣们纷纷表示赞同,唯相国极力反对,还提出联齐灭越的主张。幸蒙大王您未采纳相国之谏,这才于艾陵围歼十万齐军,使得吴国得以争霸中原,威慑齐晋。然而,相国背后却对人说,此役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给越国以复仇的良机。大王您想,他为何出此言?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斗筲之器?微臣觉得未必。想必大王早有耳闻,相国的小儿是由鲍牧抚养成人的,而且,他已将大量的金银财宝运往齐国了。大王,您不得不防啊。”说完,伯嚭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夫差听伯嚭说话时,面色数变。他想起伍子胥自恃有功,屡次在臣子面前忤逆自己;又想起当年吴军擒获勾践时,伍子胥全然不顾投降者不可杀的古训,蛮横地坚持杀掉勾践;还想起每次私下跟伍子胥商量,让他将小儿召回吴国,伍子胥总是找各种理由推托,即便迫不得已答应了,也不见有任何实际行动。
君臣二人陷入铁一般的沉默。在旁伺候的宫人紧紧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夫差狠狠地盯着伯嚭,见他如老僧入定般躬身而立,双手自然下垂,一副“我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就看您如何处置伍子胥了”的模样,瞬间怒火中烧,大声喊道:“来人,将本王的属镂剑送与伍相国!”
传旨太监捧着宝剑来到相府之前,宫中早有人将伯嚭的话传了过来。伍子胥自知死期已至,悔不当初没有听从大夫离的劝告。想当年,伯嚭为躲避楚国内乱,前来投靠伍子胥。伍子胥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将他举荐给阖闾。那时,大夫离曾对伍子胥说:“伯嚭此人鹰视虎步,面带奸佞,将来你必为他所害。”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传旨太监离开相府后,伍子胥手持属镂,瞋目切齿,悲痛欲绝。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种种:为阖闾争夺霸权而征战四方;为夫差能顺利继承王位而奋力争取;送小儿去齐国时,小儿凄惨的哭喊,以及如今不回吴国的坚定;齐国富庶的景象和盛大的韶乐场面;勾践的忍辱负重及其阴险狡诈的模样……
屋内铜壶滴漏的木箭越升越高,伍子胥的白须早已被泪水浸湿成绺。穿透窗棂的曦光,无情地刺痛他内心深处的悲怆。“罢!罢!罢!”他面向王宫大喊三声,“天绝我也!夫差,你竟然听信伯嚭那奸佞小人的谗言,要赐我自尽。好,我就死给你看!”喝罢,寒光一闪,一腔热血从属镂剑抹进的脖颈处喷射而出。他圆睁双眼,身子微微颤抖了几下便撒手人寰。
伍子胥的尸骨未寒,消息已然传到宫内。夫差听闻伍子胥自尽,内心猛地一颤,然而那股酸楚还未来得及在心中扩散,又听说伍子胥要将眼悬于东城门上,看着越国军队如何灭吴,夫差顿时勃然大怒:“来人,传令下去,将伍子胥尸身扔进钱塘江!”
十年后,勾践率领大军攻进姑苏城。那天,夫差独自一人来到胥山。他在伍子胥的祠堂之内待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状若疯癫。最后,他用白布蒙面,举剑自尽。
夫差为何用白布蒙住双眼?他是想用这种方式缅怀伍子胥的忠烈,还是他自责未能看透伍子胥的苦衷?这恐怕与伍子胥至死也没想明白,将小儿送去齐国求学的美好愿景,是怎样一步步演变成他沉尸钱塘的根由一样,成为后人不断揣测、津津乐道的千古之谜。
选自《美塑》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