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

2024-12-31 00:00:00曹铁山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六爷在农村务农。农村里的活计,是扶犁点种他不会,还是打场赶碌碡轧场他不会?是摆弄石头垒墙他不会,还是舞弄草苫房他不会?总之,六爷是农村里的百事通。

谁家遇到丧事,六爷必定前往,吆五喝六地就把丧事给料理得妥妥的,为此,六爷又成了村里丧事中的执事。别看六爷一边叼着烟,一边指手画脚,看似很轻松地就把丧事料理了,实则里面的事就像肚子里的肠子,曲里拐弯很复杂呢。我爷爷驾鹤西去时,就是六爷来给执事,我目睹了全过程,对六爷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我爷爷七十多岁,比六爷大十来岁,按庄亲,六爷管我爷爷叫大哥。在我爷爷阴阳两界弥留之际,六爷就来我家提前执事了。六爷见我爷爷昏迷不醒躺在炕上,先高门大嗓嚷着说:“大哥,我来送你来了,有啥要求,跟我说。”然后,把耳朵贴在我爷爷嘴上。我爷爷嘴唇几乎没动,六爷却“嗯、啊、好、行”地一连串应着。最后,六爷直起身冲我爷爷说:“放心去吧大哥,保证把你的事办得妥妥当当。”六爷还拿一根手指横在我爷爷的鼻子下试鼻息,对我父亲说:“预备后事吧,就这一半天的事。”

预备后事,就是预备装老衣服,预备棺椁。装老衣服、棺椁早在一个月前就已预备了,是我叔出的钱。我爸的意思是哥俩二一添作五,我叔不让。六爷环顾一下屋里,问我父亲:“老二啥时回来?”我父亲说:“已经打过电话去了,也快。”六爷跟我父亲说:“去把二先生请来。”

二先生住本庄东头,屁大工夫就把二先生请来了。二先生四十几岁,好酒,整天被酒泡着,小眼睛眯着,只睁开一条缝。二先生干庄稼活是二把刀,白事的活却干得地道。看坟地、纸扎活,全庄里非二先生莫属。二先生虽然会这些活,却只配给六爷打下手,被六爷一指一叫。

二先生来了后,我叔也开车到家了。二先生冲我父亲和我叔说:“你哥俩谁去坟地?”六爷冲我父亲挤眼:“看坟地7+p5EUqTqLqmUb2r128LOszHAwH0ciYQUG76VkSxhIM=是大事,关乎家运兴旺,你哥俩都去。”六爷又对二先生说:“你把良心放正啊,不能偏一个向一个。”

果然被六爷说准了,当天夜里不到子时,我爷爷咽气了。我父亲、我叔跪在我爷爷身旁瓮声瓮气地哭,抹眼泪。六爷说我父亲我叔:“先别忙着哭,先给亡人穿衣服、入殓、搭灵棚。”六爷亲手给我爷爷穿了寿衣,帮着入殓搭灵棚。事妥,六爷发话:“你们哭亡人吧,要大声哭,真心实意地哭,亡人有灵,在望乡台看着你们呢。”六爷也在棺前丧盔子里燎了几张冥纸,高声絮叨:“大哥啊,你享福去啦,一路走好!大哥啊,你走了就别回来呀,不能吓着小孩子。”在六爷的感染下,我妈、我婶、我两个姑姑都跪在棺前大放悲声,尤其我两个姑姑,哭声响天彻地,正应了那句老话:“闺女哭,震天震地!”

六爷在哀声中把我父亲和我叔唤进屋里,郑重地说:“你哥俩商量一下,老爷子的丧事以谁的名义操办?”乡下有规矩,正常情况下是长子操办,但也有例外,老爷子跟着谁,由谁操办。爷爷跟着我父亲,我父亲又是长子,我父亲操办是正理。我叔却先抢话了,说由他操办,理由是多年不在家,都是大哥床前尽孝,这最后,他要尽孝心。

六爷征求我父亲意见,我父亲则说听我二叔的。六爷对我叔有成见,板着面孔说我叔:“老二要办也可以,但有些礼节得随俗,到时候得屈尊纡贵,行大礼。”行大礼就是跪地磕头。其实,行大礼早已改成作揖了,六爷故意抬出行大礼,是故意难为我叔,要我叔知难而退。我叔却说:“能,全听六爷的。”

六爷又征求意见:“写账是分着来还是统着来?”我叔自作主张:“一家人还能写两本账?统着来。”

接下来六爷开始行使职权,安排人守灵,安排人给亲戚送信,这一折腾就过了子时了。六爷发完号施完令,说:“你们各司其职啊,我得歪一会儿了,明天我还有更多的重任呢。”六爷就在炕头放个枕头,头朝里脚朝外蜷曲成一只大虾米。

天放亮,六爷开始领着我妈我婶我姑一应女眷浩浩荡荡报庙了。“庙”是用三块瓦在人庄西岔路口处立的小庙。按六爷的说法是把我爷爷的魂暂时先寄放在小庙里,出灵前这段时间,给我爷爷送吃的送喝的。报庙由六爷提着一水壶水,水里放了一把小米,一边走一边把水和小米一条线洒在去的路上。去报庙的人在六爷的指挥下,一边走一边嘤嘤哭泣,慢步到了小庙,也是由六爷带领着围着小庙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以示亲人对亡人的留恋,然后返回。

报完庙,天已大亮,家家户户都敞门了,六爷带领着我叔挨家去请轻重的。轻重的,就是抬棺的人。每到一家,六爷说话,我叔下跪磕头,被请之人有的本脱不开身,见我叔行大礼了,腾不开身也只好腾出身满口答应抬棺。

经过二先生一宿的忙活,天亮时,我爷爷的灵棚前庄严肃穆的氛围已形成了。灵棚两侧贴了白纸黑字的挽联,棺前面立了亡人的灵位。灵棚左侧空地上,纸马、纸人侍立。一个冥纸捆扎的扫帚疙瘩靠立大门口。院墙外,一溜花圈庄严肃穆,营造出大哀氛围。

上午,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先是本庄亲戚、朋友、街坊。每有人来,六爷都在大门口外用洪亮的声音高喊:“男且(客)吊唁,孝子陪灵!女且(客)吊唁,孝子陪灵!”每喊一次,我叔就要迎着声音迈出大门口跪地磕头一次,来吊唁的不下几十拨,我叔跪下起来起来跪下也不下几十次。

接三,是出灵前最大的仪式,六爷指挥着把三张供桌摆成“品”字,供桌上三盘饺子也摆成“品”字,然后指令接三的人分批次给亡人上香磕头。再然后就是由六爷拿着针给纸马、纸人开眼光。最后就是我叔立在杌凳上,持着扁担冲着西方悲怆指冥路。指完冥路,我叔扑通跪倒在地,大放悲声。这时,六爷已指挥着点燃了纸马、纸人、冥纸,顷刻火光冲天,千只万只“黑蝴蝶”飞上天空。

出灵之前,六爷喝令打开棺,让亲人瞻仰我爷爷遗容。瞻仰毕,六寸的大钉梆梆梆把棺盖钉死。接下来就是六爷背棺。背棺,是六爷在棺材前面,倒背着双手抠着棺材底部,众人齐心协力,把棺材移出灵棚。棺放在院外大门口处,由六爷亲自绑杠。

绑杠是有学问的,抬杠人高矮不等,抬起棺来须正好保证平衡。绑杠时,六爷又喝令我叔在棺前跪下,其他亲人在棺后跪倒嘤嘤哭泣。绑完杠,抬棺人各就各位,时辰到,六爷喊起杠时,我叔把丧盔子高高举起,啪一声摔个粉碎。一旁早有人把纸幡递到我叔手中,我叔执着白幡快步走在棺材前面,抬棺人快步紧随。棺材后面,一众孝子孝女哭声四起!

埋完我爷爷,轻重的、捞忙的需吃一顿饭,即使刚吃完午饭,这顿饭也得象征性地吃。吃饭时,由六爷领着我叔给轻重的、捞忙的再行大礼。众人都讲情说免了吧,六爷则说不能免,这是孝子的一片孝心。我叔就跪在地上,冲着吃饭的人们梆梆梆磕三个响头,有几桌磕几桌。

六爷执事讲究有始有终,吃完饭,六爷吩咐:“把礼单拿来我看。”我叔就把礼单双手奉上。六爷接过礼单,手指沾着唾沫一页一页翻看,六爷故作惊讶地说:“老二的礼很重啊,高出老大一大截。你那部分钱你拿走,还是给你哥留下?”六爷用冷眼看我叔。

我叔并不接六爷目光:“这些年我爸瘫在炕上,都是我哥替我床前尽孝,这些钱,都给我哥留下。”六爷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若带走,我会有话说。”

我爷爷头七,六爷又来我家,这回是专冲我二叔来的。六爷双手抓住我二叔的右手使劲摇:“老二,是六叔难为你了,你知道,我最看不起挣黑心钱的老板,以为你也是,所以我用老一套的丧礼治你。后来我打听清楚了,你和那些黑心老板不一样。”六爷又嗔怪我二叔:“二侄子,我让你行传统大礼你咋不反驳呢,你咋逆来顺受呢?”我二叔反抓住六爷的双手摇:“我父亲的丧礼,行传统大礼是应该的!”

选自《广西文学》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