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2024-12-31 00:00:00杨瑛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六点多下起了雪。我打开窗户,向外看了很久,雪花在路灯的光里斜斜地飘落。正是下班的时间,迎接新年的人们都堵在路上了。

今天早晨,我想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一句“新年快乐”。

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人,是一个裹着蓝色羽绒服,穿着墨绿色厚底棉拖鞋的背影,隔着六七步的距离。我张了几下嘴,没有发出声音。我要对一个背影说新年快乐?或者再快走几步,当面说出来?“背影”把手里的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就转过身来,我迎面对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就这样,我遇到了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都没有说出口。然后就到了这一天的下班时间了。

单位的窗下是一个小区的大门,一天中,能听到很多次关于开门的各种表达:

“开门。”

“麻烦开一下门。”

“师傅,开一下门。”

“给我开下门。”

“阿姨,帮我开下门。”

“快开门。”

“来帮我开下门。”

“劳驾您给开一下门。”

各种各样的声音喊出开门,比各种各样的面孔还有趣。我辨别着他们的年龄、职业,慢慢地能听到声音后面隐含的更多的东西,很有趣。

没有人喊“芝麻开门”,连小孩子们也没喊过。

“Machine,开门。”我每一次双手拿满东西,站到家门口的时候,也想这样喊一声,可我从没喊过。Machine是我新买的指令机器人的名字。这个英文单词,我也学了很久。我的英语发音总是很奇怪,上学的时候我一读英语就胆怯。现在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用了汉字替换法,在心里僵硬地叫出“茉时应”。

我看到“茉时应”时,它挤在一堆扫地机器人的旁边。它的外观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有点灰尘,也有点回忆的样子。

“这个多少钱?”

“买扫地机器人赠指令机器人。”

“这款机器人我们正准备返回厂家。”另一位导购走过来。

每一位导购都很像,她见我有些犹豫,对我说:“如果只要这一个,二百九十九元。你也可以试用七天后退掉。”

这款机器人一点都不像人。我不喜欢制造得像人的机器人,我给爱人打了一个电话:“我在机器人商店里看到了一个我小时候的收音机,以前咱们买过的那种收音机和录音机一体的。”

我听到他说:“我这儿正忙着,你定吧。”说完他挂掉了电话。我把它买了回来,把一个像老式收音机和录音机的好像没什么功能的指令机器人带回了家。

它能做什么呢?我拿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说明书上写着它的功能:

“发出简单的指令。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简单的指令是什么?它一动不动的,没有什么地方亮起来,也看不到又像显示屏的构件那里有什么变化。它就好像是制造者的一个恶作剧,而我买回了这个恶作剧。

爱人回到家看了看我的机器人,他说:“杨茉莉同学,你不被人骗确实不可能,能把一九九六年出品的机器人买回来。”

因为听到“同学”两个字,客厅里的人工智能助手“小爱同学”说:“你好,我没听清楚呢,你能再说一遍吗?”

它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应语法让我们都笑了。

我拿起要扔掉的包装箱,指给爱人看,上面写着“出厂日期2024年1月1日”。

第二天早晨,确切地说, 早晨七点钟,我的指令机器人的屏幕忽然发出了蓝色的光,我走近细看,蓝色的屏幕上有两个汉字:你好。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我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天,不知道这和简单的指令冥冥之中是否有什么关系。之后每一天的早晨七点钟,“茉时应”都发出同一条指令——你好。

一个奇怪的机器人,它就像一本无用之书或是一个无弦琴。它能够显示汉字,每天早晨七点,它会发出一条指令。指令相同,也不是解开迷宫的线索。如果把我装在一个机器人里,我也只会发出一样的指令,是很具体的一声问候,也是容易实现的指令。我的机器人就像我一样单调平淡,平和又迟钝,除了说你好,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也许大家都出去迎接新的一年,小区很安静,我突然想去大喊一声“开门”。我站在窗前没有动,我能听到雪落在大地上的声音,想起十年前读《三体》时窗外也下起了雪,落在翻动的书页上的是比月亮还大的雪花,铺开最美的时空花纹。

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叫声:“芝麻开门。”

我从窗口向下看去,这个窗口看不见小区门口,我耐心地等着这个喊出“芝麻开门”的人走到小区的院子里,我能看见阳台上的杂物、窗口的猫、晾晒的衣服,也能借着路灯的光看见走在院子里的人。

等了十几分钟,什么也没有出现,仿佛刚才那个声音只是我的幻觉。好像是我在山上看到的岩画,那些简笔的人像,他们是不是喊了“芝麻开门”就进到山石里面去了,外面的岩石上只留下了他们喊出“芝麻开门”时简单又快乐的样子?

爱人打来电话,说单位的元旦活动因为工作忙此时才开始,要晚一些再来接我。

我关上窗,走到电脑前面,点开已休眠的电脑屏幕,电脑瞬间推荐了一场迎新交响乐《欢乐颂》,是卡拉扬指挥的那一版。

“老扬,新年快乐。”弹幕整屏地滑过,闪烁,像窗外的雪花一样一层层覆盖。

为什么没有人打出“贝多芬新年快乐”“老贝新年快乐”或是“一个普通的人,杨茉莉新年快乐”?也许是因为贝多芬遥不可及,也许是新的一年即将开始,大家都不想在这一天普通。在满屏相同的祝福之中,我看到了不同的一句,不是“老扬”,是“老杨”。

那条弹幕加了特效,是我的指令机器人的样子,是最熟悉的那种半透明的蓝色。

“老杨,新年快乐。”

字体就像我的那台机器人发出的指令一样。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字体,同样的说不上来的陌生和熟悉。

我对着电脑屏幕说:“茉时应,新年快乐。”我用僵硬的英语又说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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