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2024-12-31 00:00:00陈宇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走出看守所大门,已是凌晨时分。老颜仰脸望天,几片流萤般的雪片,从黝黑的半空里砸到脸上,落雪了。

这是从警多年的老颜站的最后一班岗,这次在押犯人的心理疏导工作做完后,他就退休回家。

一声短信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短信字里行间透露着一股凄凉:“灵弟,那年的五十元,老班记在心底。我活得看不到亮了,哥们来世再见!”

老颜急得手指发抖,回按几次,都点错了号码。

他从曲径通幽的小路转弯处,进了路边的凉亭,稳住心情后,终于拨通了老班的手机。手机里传来呼呼的喘息声,老班一声不吭。

“老班,老班,你说话呀!遇着什么要命事了?天塌地裂,还有你灵弟哩!”

手机里终于传来一声长叹,接着就是老班呜呜的哭声。

小学时,几个调皮伙伴各有绰号。老颜矮小机灵,小伙伴称他灵弟。老班身高体壮,又是班长,大家尊称他老班。

乡村孩子们读完了初中,大都秉承父业,从事农业生产。那年全县公开招警,当年灵弟和老班一同体检合格,二选一面试那天,老班提了瓦刀,故作神秘地对着灵弟的耳朵小声说:“干农活,你吃不消。我嘛,跟着师傅砌墙,好不自在。夜里梦见一名罪犯,两只眼睛死盯着我,我心怵。这机会是你的。”说完,提了瓦刀的老班,嘴里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了阳光……”就上了河堤,直奔食品站砌墙去了。

老颜依稀记得,某年冬季的一天,那晚天空也飘着零星的雪花,他约伙伴们一起去看老班。几人一进老班家低矮的草屋,顿觉心里温暖十分。老班高兴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搓手。老班媳妇也笑盈盈地看着大家。老班还似班长一样,安排兄弟们围着火盆坐好,他让媳妇添柴,大声宣布:“今晚咱们文火炖鸡,大口喝酒!”

火光一明一暗地映照着老班媳妇的脸,她的面色瞬间微妙地一沉,忽又喜盈盈地替大家伙拨旺了盆火。老班出去不一会儿,拎回了一坛烧酒。当他再次出门时,他媳妇也跟了出去。黑暗中,蹲在茅坑上的灵弟,还是听见了老班和他媳妇的对话。

他媳妇压低着嗓音责问:“杀了,家里还有甚值钱的?”

老班生气又霸道地说:“还管那么多!一帮天地兄弟!”

紧接着,黑地里就传来“嘎——”的一声凄叫。那只还下蛋的老母鸡,被兴冲冲的老班炖到火炉上。那夜,是他们一生难忘的记忆。

同学们走了,老颜折回头,掏出当月刚发的五十元工资,一股脑硬塞到老班的兜里。这个坚强的老班长,突然双手按住老颜的双肩,头一拧,颤抖着声音哭了出来:“灵弟呀——你嫂子怀了葡萄胎,医生说要手术,你可救了……”

手机那头是老班呜呜的哭声,手机这头,老颜心如刀割般难受。

一阵痛苦难耐的哭泣之后,老班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灵弟,我这辈子活得没劲哦!二十八九岁,老父亲倾家给我娶个媳妇,没想到媳妇葡萄胎手术后终身不育。半路收养个女儿呢,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工作,又远嫁深圳。今春老伴去了深圳,帮女儿带娃。这不,我就孤寡一人在家。我想,自己手里还攥着点多年的辛苦钱,在家投本养羊,等过两年手里厚实了,去深圳陪他们。唉——我做梦也没想到,现在羊都不抗病了,一场瘟病,死去大半。剩下的只能讨回个本。我六十奔七的人了,去打工工地都不要。这样活着,我还有什么劲呢?我一生没动过一丝坏心思,不该落个这样的下场……”

老颜一边倾心听老班的诉说,一边望着路灯光下如蝇乱舞的雪花,心里一阵苍凉。

老颜稳了稳神,语气温热地对着那头的老班说:“老班,你一辈子不仅没动过一丝坏念头,你还积德行善救助了两条性命!其中的道理,你等我回去跟你慢慢说。这样,你给我留下一只肥羊,咱俩约定,过些天我就去你家。”

手机那头迟疑了半晌,长叹一声说:“灵弟,我留只肥羊,等着你……”

望着亭外灯影下一片洁白的世界,老颜突然产生了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回到农村,继续心理疏导工作,做一个为留守老人送亮的人。这项工作,太有意义了!

老颜走出凉亭,亭外早已一片洁白。

选自《岁月》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