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街

2024-12-31 00:00:00白小川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五月,是小街最美的时节。

小街不大,两边站满了笔直挺拔的槐树。等到中旬,槐花绽放,香气缭绕,一串串密密匝匝的像小灯笼一样,悬挂在葱翠的嫩叶间。

我家离小街不远,因为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我则因前一年高考失利,成了无业游民。我妈让我好好想,以后能干啥。我前后思忖,把心里想说的又咽了回去,家里实在太困难。我说,我要去打工挣钱。我妈说也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于是,惆怅的夜晚,我徜徉于小街,将心事和不舍,反复萃取,嗅着沁人的花香,如酒醉一般,也抚平我白日打工的辛酸。

一没技术,二没经验,我只能在饭店洗盘子。盘子碗一摞摞,油渍麻花,被稀里哗啦地堆积在水槽里,像一座雪山,高不可攀,叫人眼晕。家里洗碗的活,都是我妈干的,她从来不让我伸手,说我的手是用来拿笔的,这是粗人干的。每每想起我就心酸,转而又下定决心,大不了我就学厨师。老板却说,你先把盘子刷明白再讲。可接连几天我都打碎了盘子。老板训斥我,最简单的活都干不好,还能学厨师?!因为手上有了伤口,我妈说,不行就别干了,伤口沾水容易感染。我没吭声,咬着牙还是去了。稀里哗啦的又一天,挨到下班,我就在小街的树下看花,闻香。小街熙熙攘攘,落日下,人们的脸上都溢满幸福安逸,似乎只剩我,怀着浅浅又悠长的心事。

说起来已经好长时间了,打小街泛起绿波,就有一个老人,总在街口。他有时坐着,有时躺在一把椅子上。花开以后,他总是掐一把槐花闻,时不时还放进嘴里嚼几下。我见他很怪,偶尔瞅他几眼,他会冲我笑笑。时间一久,我却发觉他没啥异常。

我手上的口子又多了几处后,我妈勒令我别干了。我不同意,她就把我的伤口包扎得很夸张。其实每次一来到街口,我就会把包好的一层厚白纱布给扯下来,一个打工的,哪那么矫情。

那天下班,我又来到街口。那老人居然跟我说了话:“小子,伤好啦?细皮嫩肉的,那都不算啥。”伤的确好了,因为不沾水,盘子碎得太多,老板不让我刷了,说我再刷下去,都没东西给客人盛饭了。他让我干勤杂工,给别人打下手,递个盘子碗,扒个葱姜蒜,接送米面、蔬菜肉蛋的力气活。跟刷盘子比,这些更没啥技术含量了。我暗嘲自己,我还能干啥?

老人说完,我脸上一红。似乎我的糗事和心里的不快都被他窥个干净。我笑笑,拔腿想走。他说:“陪爷爷坐会儿吧。”

我诧异,但还是坐了下来。

“我观察你有阵子了,小伙子。你年龄不大,咋不上学?我在这疙瘩住半辈子了,这条小街,最好看的就数这会儿。你看两排槐树笔直笔直的,英俊威武,整装待命,齐刷刷的就像要出征的战士。”

我又笑了笑,没言语。我不知道咋接他的话茬。

他又接着说:“这槐花多俊,吃起来也甜甜的。”老人闭上眼,我以为他要睡觉了,没承想他又睁开眼。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战场上,有个小兵蛋子,因为太饿,他就忘了部队的纪律。那也是槐花开的季节,满树的槐花,透着香甜。小兵蛋子想着母亲做的槐花饼,就咽了几次口水,终究没忍住,就偷着去摘几串槐花,电光石火间,鬼子的机枪响了。团长一个大步就飞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把小兵蛋子扑倒在身下。小兵蛋子知道犯了错,违反了纪律,可身下如雪的槐花,已经沁满了鲜红……”

大体是这样,老人讲完故事,眼睛有些湿润。

我揪了几朵花,嚼了嚼,的确很香甜。他说花期马上就过,再开就得等明年,可明年的事,谁也说不好。

“那次错误给小兵蛋子的打击很大,他始终记得团长临终前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犯错误,咱不怕。”

我说:“团长要是没牺牲,一准能当将军。”

有风吹来,带过一片花香。老人看向落日,落日透过窸窸窣窣的槐树丛,像是在窃窃私语。

临了老人说:“不管咋样,路在脚下,你得好好走,小街很小,也能通向远方。”

老人的故事,对我触动很大。我知道他就是那个小兵蛋子,也是一个老兵,立过功,受过奖。他还上过朝鲜战场,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那晚一回家,我就跟我妈说:“我要复读,明年再高考。”我也鼓起勇气,将那段不成熟的早恋撕个粉碎。

我妈笑了。

如今我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每到槐花开,我都要回小街。小街就叫将军街,有着辉煌的历史,是当初那个老兵讲给我的。他还资助我一笔复读的费用,让我重新开始。

选自《小说月刊》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