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像个逗号,是三丫头说的。逗号是老人身体的形态,也是三丫头的愿望——她希望老人永远不要做句号。
老人把身子坐稳,向右边俯身,伸手摩挲几下旁边的小木凳子,把一个小毛垫子放好,然后眼睛看着大门口,直到手里拿着一本书的三丫头出现。
三丫头住在老人房子的前面,隔着一排房。每天老人晒太阳的时间她就过来陪老人。
三丫头会写文章,她写的文章得过奖。老人看着红彤彤的证书,眼睛放光,说:“过去这是状元郎哩。”最让老人得意的是三丫头把他写进了一本书里,把他的前世今生都写到了。
三丫头来了,把小木凳搬到老人对面,与老人相对而坐。
“今天可好?”三丫头问老人。老人笑笑,说:“至少还活着,等你念书给我听。”
三丫头帮老人捶捶腿捏捏肩,然后打开书,接着昨天的念下去。三丫头每天念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即是老人的一段人生,或给生产队放羊,或在南山的地里收割玉米,或在北岭上栽种槐树,更多的是做村书记的一天又一天。
老人的人生就像一瓶陈年老酒,每次开启瓶塞,都会散发馨香,不仅使老人沉醉,也令三丫头沉醉。
今天三丫头读的是第四章《除夕夜的火光》。
“二伯父偷偷放倒了村里两棵刺槐树,被护林员当场抓获。
“那天的夜很黑。临近腊月了,窗外北风呼叫,大奶坐在我家的炕沿上哭泣。父亲坐在地上的一只板凳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母亲拿着一条毛巾给大奶擦眼泪。大奶好久才止住哭声,说:‘大林子,你能不能看在我曾奶过你的分上,放你二哥一马?’
“大奶提起的,正是父亲心中柔软的地方。父亲抬头看着大奶,表情复杂,几次欲言又止。
“奶奶生父亲时,奶水不够吃。二伯父那时四个月大,大奶就经常跨过那道矮墙,先把饿得嗷嗷哭的父亲喂饱,再回去喂二伯父,为此二伯父经常吃不饱。
“后来父亲还是网开一面,只象征性地对二伯父罚了款,而父亲则在公社大队书记面前做了检讨。父亲没让二伯父和大奶知道他做检讨的事。
“父亲的干弟弟,也曾犯过同样的错误。父亲没徇私情。干弟弟不仅被罚了款,还被公安机关教育了半个月。那天干弟弟找上门来质问父亲:‘都说你公正廉明,可一碗水你到底没有端平,只因为我跟你不是一个祖宗!’父亲像理亏似的没吭声。干弟弟气鼓鼓地离开了。
“那年除夕,我家的柴火垛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除夕的黑夜……”
三丫头念到这儿,老人牙疼似的吸溜了一声。三丫头停下来看着老人。
“人这辈子总会因为一些事而不能圆满,”老人说着叹了口气,“你大奶二十八岁守寡,守着一儿一女,不容易。”
“每个人的人生都留着一些裂缝,那是留给风和雨的。”三丫头念完了。老人微闭双眼,依然在自己起起落落的人生中摸爬滚打,还原着过去不同年龄段的自己。他曾是一条精壮的汉子,有挺拔的身躯,有使不完的劲。太阳光刻进老人百褶丛生的肌肤里,他的脸散发着沧桑的光。
那本书很长时间都没有念到尾声,因为中间部分老人一次次让三丫头重复地念,有的段落重复了十次八次。
季节已至深秋,枣树上的叶子落光了。老人的步子越挪越小,他说太阳光越来越淡,晒不热他的病腿了。他对三丫头说他想听那本书的尾声了。
最后一个章节念完了,老人病倒了。
七天的时间,老人不允许三丫头侍候他——其他的子女都行,唯三丫头不行。三丫头喂饭给他,他点名让儿子喂。三丫头端水给他,他喊嫁得远的大闺女。三丫头在他病榻前多站一会儿,他就呵斥她,让她离他远些。他甚至不准三丫头当着他的面掉眼泪。三丫头只好站在一旁看着,看着老人的鲜活被时光一点点残忍地吞噬。
就在要闭上眼的一刹那,老人那已经有些发散的目光飘过来,停在三丫头身上。三丫头一下子扑过去,拉住老人的一只手,一声“爸”刚出嗓子眼,就被眼泪淹没了。老人用最后的力气挣脱开三丫头的手,看着三丫头,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三丫头站在黄昏里。昏黄的光照在光秃秃的老枣树和旁边的沙发上,沙发里再也没有了那个一边晒太阳一边听三丫头读书的老人。
三丫头发现沙发的靠背上破了一个洞,一个圆圆的洞,像个句号缀在靠背上。三丫头把头抵在那个“句号”上,眼泪就下来了:“你答应过我永远做‘逗号’的,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秋风无声地刮过来,吹干了三丫头的眼泪。
黄昏的颜色深了些许,三丫头抬起头,拿出一只打火机,引燃了沙发。当火光吞噬了那个“句号”,沙发的骨架坍塌了。当火光变成一堆隐有暗红的灰烬时,黄昏消失了。
选自《百花园》
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