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图书管理员

2024-12-29 00:00:00厉彩虹
三角洲 2024年33期
关键词:罩子画册借书

那时我的父亲十七岁。赶往县城图书馆的路崎岖不平,也有点远,来回足有十五公里,父亲“锵锵”迈开大步,倒也不曾畏惧。路是坚实的,土地是广袤的,生活是人们一步一步用脚丈量出来的。父亲要去图书馆选书。选哪些书呢?什么类型的书大家会更喜欢呢?父亲一路琢磨着,作为村图书室管理员,他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新中国成立初,我国文盲比率高达80%,随着全国“扫除文盲行动”的展开,这一比率大大降低。20世纪50年代后期,很多地方就开始克服困难着手建设图书室以便人们阅读了。那天村团支书拿来一个绿皮借书证,告诉我的父亲让他负责阅览室书籍管理工作时,父亲的第一念头应该是,以后会有好多书可读了。听说父亲小时候上学书读得很好,我总是琢磨不透他后来退学的原因,一开始老觉得是因为父亲年纪小吃不了在外上学的苦,到后来才明白他当时不能继续读书的原因很多。所以,父亲接到这个任务时就决心要把这份工作干好。

父亲带着写有村名的借书证第一次去到图书馆,看到那满架的书籍时一定特别幸福。哪本都想借但又不能都借,就精选了二十几本带回来,宝贝一样登记入柜,迎来了第一批读者。他说:“那些工作人员现在也该很老了。”流水的光阴啊,现已物是人非。

父亲把人们借阅过的书整理成两摞,用绳子四面封好担在肩上,就开始出发,走的应该是现在的山东路前身。一路西去,需要经过好几条河流,碌碡沟河、沙墩河、香店河……那时候河上都没有桥,平时流水潺潺只有几块高出水面的石头供人通行。少年担着书从河上经过,高大的身影映照在茫茫水面,冬去春来。“河水深且广,风涛万顷堪依”,书里记载的是岁月,脚下流淌的是少年对这方土地的热爱。“河水积峥嵘,山雪晴索寞”,回首丝山举目河山,山围青黛四野辽远,一路走来少年也当意气风发。不是第一次去了,父亲早先准备好了一个要借的书单。到了以后他把书交给工作人员让他们查对书目,自己就重新去挑。

借到的书类型比较丰富,有大开本,也有小画册,先借的自然是一些早就有所了解的书。父亲说那时也有说书人,在秦楼那里,他也曾去听过故事。想那说书人“咣咣”敲过铜锣,讲《水浒》里那挑担卖酒的汉子唱“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楚汉梁山就都在那铜锣的余声里了。父亲挑着书一路行走自然也会记起那些盖世英雄,挑着《水浒》《三国》,就会觉得颇为英武,也并不管别人担的是酒,他担的是书。身高一米八的父亲挺拔魁梧,有一年几乎要成为一名海军战士了,最终又没有去成。大开本《水浒》让父亲着迷也是有其道理的,现在父亲想起读《水浒》的日子,还仿佛意犹未尽似的。

另外古典的《三侠五义》《红楼梦》、当代的《苦菜花》《烈火金钢》等小说不一而足,小开本画册《岳飞传》《李时珍》《林海雪原》等也有好多。我问父亲看小画册多吗?“有好书谁稀罕小画册?”父亲不以为意的样子。那书里的人生路千转百回,父亲担着书走的却是一条简约朴素的乡村小路。右肩累了换左肩,一个月两三次,几年时间就这样来来回回,对一个少年来说寒来暑往真也算得上是餐风饮露了。

人们借了书就在簿子上做好登记。为便于管理,父亲大致规定了借书周期,小册子一般是两天,厚本一般五六天,看不完的再来续借。如果到期还不来那就不能再借新书。人们大多很守规矩,看完了很快就还回来,在簿子上划掉自己的名字,再借就重新登记。

也有例外,这天父亲刚打开门准备整理一下书架,小新奶奶就跟来要借一本《林海雪原》。父亲问上次借的呢,小新奶奶说没看完,父亲就很为难:“没还上就不能借新书呢。”奶奶不舍弃,父亲也坚持着,不承想没一会儿小新奶奶就火冒三丈跳起脚来:“小新在家躺着,多看本书还不行了?”

父亲这才记起小新生病在家,顿时红了脸,就拿了《林海雪原》递给小新奶奶。父亲说这是唯一一次因为借书和社员产生的矛盾。

那时父亲该有多纠结啊。很多时候我们都要面临选择,往左痛一分,往右也要痛一分,但又必须决断。在矛盾中寻找平衡,年轻的父亲也一定感到过压力,也一定吃过不少苦头。林语堂说过“近情的精神乃是中国文明的精华和她最好的方面”,人情与规则是一个复杂的辩题。面对着自己的乡亲,少年的妥协也是无可奈何。

这种选择也算是四舍五入吧,那时的月色也冷清,我仿佛听见那时的风一阵阵吹过屋顶,在昏暗的夜色里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阅览室设在大队会议室的里屋,就是后来村中大社西边的那一间商店。父亲白天去技术队劳动,只有晚上才打开阅览室接待借书者。里面一张小床,晚上父亲就住在这里守着这些书本。屋子里还有一张办公桌,桌上配有一个罩子灯。说起罩子灯父亲就眼睛闪亮,我清晰地感觉到那灯光曾如此长久地照彻了一个少年的世界。我甚至觉得在父亲的眼里,那大概是世上最明亮的灯光了。尽管现在是不夜城,霓虹闪烁在每一片夜色里,随时都会“花市灯如昼”,我仍然觉得在父亲的眼里,那罩子灯的光亮无与伦比。

在20世纪的村子里罩子灯也是稀罕之物吧。所谓的罩子灯就是一种煤油灯上配一个圆玻璃罩子的灯,罩子遮着灯芯既能防风又相对卫生。那盏灯夜夜亮在阅览室。生活的河流不停流淌,人们都会奔一盏灯而去。尽管有时离得还很远,但毕竟那盏灯就亮在那里。一本书也许很薄很小,但捧在手里人们就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就会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算走不出去,你也会感知到这世界的温度。对20世纪的普通百姓来说,这种阅读尤其重要。拿过一本书有时也并不着急打开阅读,它沉沉的,带着墨香,自来就给人一种满足。翻开书页,声音如此悦耳,那是一种舒缓的节奏。更别说那字里行间的光风霁月、柳绿花红,人类历史沉淀下来的智慧与美,就在这罩子灯下,它们被一一交到人们手中。

做图书管理员是义务劳动,但父亲乐在其中。父亲说看书时间过得快啊,一晃就要天亮了。早先大家谈及遇到问题要沉住气,他来了一句“不可沽名学霸王”,当时我还奇怪老头子都七十多岁了,竟然还能记着这么个句子,谁知道那时他有这段经历。

来借书的大都是没结婚的。结了婚就要忙于生计,基本上也顾不得看“闲书”了。还在上学的多是借小画册,不上学的多借厚本。小画册就是“文学小丛书”,这种书内容通俗,篇幅小又有插图,很适合当时乡村文化的传播,俗称“小书”,也被称为“口袋书”。现在书越来越大,抱着读起来倒也过瘾,那时的口袋书几乎都要成文物了。这些口袋书插画精美,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那些密集的线条得倾注作者多少心血,能留存下来的也是很珍贵了。在当时,谁拥有一本小书那也是值得骄傲的一笔财富,所以阅览室里的图书总是很快就需要更新。

那时村子里人们物质生活还很贫乏,有人手捧一本书认真阅读,或坐在田头或蹲在树下或靠在灶前,这种画面是很温馨的。不读书,思想就会停止。街坊邻居常说识文解字就通情理,讲的就是这个简单道理。这样看来,年轻的父亲挑着书担走过的路,也算是一条汩汩流淌的文化细流了。

每到年底,父亲都会汇总一下借阅信息去县图书馆核对书目,哪些是社员借村里没还的,哪些是村里借图书馆没还的,都搞得清清楚楚。“勿以善小而不为”,水滴可以穿石,星火可以燎原,如果能一直把阅览室开下去,那该多有意义。让人叹息的是,后来村里的阅览室被取消,父亲从此就不再去县图书馆借书了。

作者简介:

厉彩虹,高级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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