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期,我对父爱的感觉是模糊的。其实,我是一个童年里父爱缺失的孩子。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也是一个留守儿童。我的父亲在徐州煤矿工作,一年回家一两次。我在几篇文章里都写到,父亲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这一个月大多数安排在过年的时候。不过,这只是我的大概印象。事实上,矿领导不会把过年这最佳团聚时间都给我父亲,总要轮流来,煤矿总要继续生产。所以,有时父亲的假期也会是其他季节。我之所以写每年与父亲相聚只有一个月,而且是在过年的时候,除了因为我对父亲回家过年的印象深刻、对团圆的期盼外,大概更是我对父爱的深深渴望吧。
每年暑假,我可能有一些机会去父亲的煤矿生活一段时间,为什么说有时呢,因为大多时候,母亲会把我的弟弟们带去,把我丢给祖母,因为我要读书。
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父爱的小诗《遥远的父爱》:
一枚彩色的邮票
把思念尘封
一只绿色的邮筒
把记忆珍藏
一阵自行车的铃声
把树上的喜鹊惊飞
邮递员的声声呼唤
如同百灵鸟的歌唱
在小小的村庄回荡
一封家书
抵黄金万两
一句叮咛
换母亲泪水千行
父亲的身影
只有在大年三十出现在村庄
父亲的包裹
装满了全家人的梦想
祖母凝望着落叶数日子
母亲用一年的收成盘算生活
我手捧奖状盼着父亲
家乡借皑皑白雪
与父亲共话来年的希望
童年,跟着母亲、祖母生活,对父亲好像是无所谓的。但是,偶尔也会想念,特别是看到别的孩子有父亲陪伴,看到母亲失落的时候,那种朦胧的思念就会涌上心头。在我的散文《父亲回家,便是过年》中,有这样一段话:记得有一个大雪纷纷的年关,父亲迟迟未归,我们一家人的心情犹如那严冬的天气,哇凉哇凉!父亲的家信中说按时回来过年的,可是直到大年三十晚上尚未归来。那天,母亲一整天都在为年夜饭做准备,和面、剁饺子馅、炸丸子、炖肉和萝卜等,忙里忙外不停歇。直到暮色苍茫的时候,突然,母亲说:“我不想做了。”说完就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扔,然后待在那里。在旁边打下手的我也惊呆了。平时母亲很爱我们,也很孝敬祖母,她向来都是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不让我们饿着、冻着。今天母亲怎么了?那一刻,家里的温度似乎在陡降。不更事的弟弟们都跑出去疯玩了,祖母好像跟着大伯去了,说是上坟给祖父烧纸钱,家里剩下的就是母亲和年幼的我。于是,我就一遍又一遍跑出家门去寻父亲的身影。当时年幼的我不太懂得母亲的情绪,今天想起那情那景,真正明白:母亲一年到头含辛茹苦撑起这个家,无怨无悔照顾祖母和四个孩子,真的不容易!三十晚上了,村上家家户户都过团圆年了,唯独我家,父亲缺席。这个年过得还有意义吗?难怪母亲有情绪!难怪母亲撂挑子!
终于,在我面对母亲不知如何是好时,在我一遍又一遍地向村头眺望中,借着雪光,我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村西头的小路那端,出现在空旷的田野上,出现在漫天飞雪的世界里!直到多年后,每当我读到刘长卿的诗句“风雪夜归人”,都会想起那个年三十晚上父亲归来的情景。
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我父亲就退休了,那是1985年。父亲年轻时下矿井,腰部受过伤,所以父亲是提前退休的。我是在成年之后,才与父亲有很多相处与交流的。父爱的感觉,也是从那时慢慢觉醒的。
我曾在散文《梦中的父亲》中写道:都说父爱如山,我其实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样子,小时候的我跟父亲之间多少有些生疏。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徐州工作,在他退休之前,我们姐弟四人都是长期跟着母亲生活,父亲每年有一次探亲假,我们全家相聚的日子也就一个月。每逢放寒暑假,母亲会带我们去见父亲。但有时候因为不是假期,又因为我是老大,母亲常把我留在家里跟着祖母,后来大弟弟长大了,就把我和大弟弟都留在祖母身边。
就是这样,我和父亲之间相聚得少、沟通得少,对父爱的感觉也是淡薄的。我出嫁后几年,心思都用在自己的小家庭上,有时顾不上去看望父母。有一次,父亲对母亲说“我都想女儿了”。母亲告诉我的那一刻,我瞬间满眼泪花,我才知道父亲是很疼爱女儿的。于是,我每个周末都抽时间回去看望父母,每年的寒暑假总要回去陪二老住上一段时间,陪母亲说说话,帮父亲侍弄一下小菜园,吃几顿母亲亲手做的可口饭菜。
这篇文章写于父亲退休后10多年。
慢慢地,又一种感觉涌上心头,我开始喜欢和父亲聊天,听他讲故事、工作经历、战争年代的故事、家乡的一些传说等。后来我才明白,这种莫名的感觉叫依恋。父亲还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趁我和弟弟们都在,用竹筷子蘸酒,在饭桌上写“人”字,借人字的结构和酒的气度,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我也特别能听进去。那时我不解的是,父亲那么爱酒,滴酒不舍的他,怎么就舍得用来写字呢!后来慢慢懂得,父亲心中,人品高于一切,教育子女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父亲的人格魅力,给了我写作的动力;父亲的故事,成为我创作的源泉。我的散文《梦回戴场岛》《母亲的情书》《父亲母亲的收获》《请放心,有我在》等篇目都写到父亲。还有许多写父亲的诗。那时起,迷茫时,听他分享曾经工作上的趣事,听他讲一讲艰苦年代的生活,心里就亮堂很多,甚至是豁然开朗。
父亲平时话不多,但是对我的爱都表现在行动上。记得一次回娘家,那时我没有自己的汽车,每次坐农村公交车到集镇,然后再从集镇租个三轮车回家。再回来,家离集镇还有七八里路,多数情况要步行回去,或者坐顺便车。弟弟们都在城里工作了。父亲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他硬是要骑自行车把我送到集镇上,(我很多年不骑车,不敢骑车带人),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希望父亲能把我挡得严严实实的,我很怕遇见熟人,怕人家说什么。直到今天,每每想起这事,我心里既温暖又愧疚。
说真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内心深处,对父亲或多或少有一些责备。那时年少无知,哪里能理解父亲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那份稳定的工作。在我充分理解父亲时,是他退休后很多年,我开始懂他,看到他的辛苦、他的忙碌,才觉得父亲不容易,为了我和三个弟弟读书、建立小家庭,他吃了很多苦。父亲一直都很勤奋,退休后和母亲一起种地、喂猪,甚至为了给我们多送一些新鲜蔬菜和大米,他还租了村上人家的闲地。在他七十岁左右那些年,他和母亲养了下崽子的母猪。他时常半夜出发,骑自行车到上百里外的洋河酒厂,去买酒糟喂猪。我在散文《遇见天下第一坛》中,就写到父亲买酒糟的故事。
我这样写道:深秋的一个周末,父亲到洋河酒厂买酒糟,半夜骑车出发,近百里路,天亮到了酒厂。买了酒糟,在热气腾腾的酿酒车间里,父亲嗅着酒香,看着白酒从细小的管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就问师傅:“这酒怎么这么香啊,卖吗?”师傅说:“这是原浆,当然香啦,但是不卖,我们自己都买不到,你可以尝尝。”说着拿起身边的碗,接了半碗,自己一饮而尽,一副先干为敬的架势;然后又接半碗给父亲。父亲接过酒,先尝一小口,入口醇香;再喝,醇馥幽郁,如饮甘露;咽到肚子里,一股热流穿过,全身温暖。父亲不停地夸赞:“好酒!好酒!”师傅对父亲说:“再给你来一碗。”父亲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师傅笑着说:“这里的酒,你可以敞开量喝,但是不能带走。”然后师傅指着大门口说:“看,那个靠着墙睡觉的人,他喝了两大碗,准是赶路累了,喝了酒,就醉了,睡着了。”师傅看看那人,又说:“他是推着独轮车来买酒糟的,等他一觉醒来,赶到家也天黑喽。”看着酣睡中的那位“独轮车兄弟”,父亲笑笑说:“好酒,不能贪杯,告辞,告辞。”
至今,父亲想起那醉仙一样的“独轮车兄弟”,想到那半碗洋河酒,还竖起大拇指说:“那好酒,浓得像稀饭,真香啊!”
父亲在买酒糟的一天时间里,甚至不舍得在路途中买吃的。每次回到家中的父亲,精疲力竭,说话声音总是很低。
父亲一直教育我做人要勤奋刻苦,要勤俭节约。许多年来,我在工作中一直勤奋,除了做好自己的教学工作外,我业余时间读书、写作。我和我父亲一样,退休后,一直退而不休。
时光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当我充分懂得父母时,他们已经慢慢变老。他们开始需要儿女,但嘴上不说,不给儿女添麻烦,还竭尽全力种菜、养鸡、为我们添加绿色环保食品。我在散文《这个冬天并不寒冷》中写道:今晚和弟弟聊到这些,心里酸楚且温暖。当即拨通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把我和弟弟们一家一家情况都问了一遍。然后匆匆地说:“我和你爸都很好,不用牵挂,不要再打了,浪费电话费。”然后又补充道:“我腌制的萝卜干和酱豆马上能吃了,我让你爸给你们送去。”
挂了电话,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分成四等份的咸菜、咸鱼、炸肉圆子、大米、草鸡蛋……还有父亲弓背在寒风里蹬三轮车的身影。
发现父母一下子老了,我也尽力多陪他们。二弟给父母买了电梯楼房,二老住进了城里。这样,我和弟弟们照顾起来也很方便。父亲临走的最后几年,我经常陪父母出去走走,带他们去南京、扬州、连云港等地旅游。那几年,父亲总是腰疼。我陪他去扬州瘦西湖时,记得走过“湖上梅林”,到“石壁流淙”景点,父亲坐下来休息,不想再走了。他说,你们去玩吧,我在这里等你们。我说:“爸爸,你不走我们就不带你了,我们会越走越远,回不到这里的。”母亲也开玩笑说,你在这里吧,找不到孩子们,你自己回家吧。父亲一听,赶快爬起来随我们而去。当时不知道父亲承受多大的痛苦,但是父亲坚持下来了,虽然有空就坐下歇歇,但是直到晚上入住酒店,他没有再叫一声累。第二天,我们参观何园和个园时,在何园,父亲兴奋地说:“这里比哪里都值得看,有意义。”他对何氏家族的家规家训和优良传统直竖大拇指,我觉得,父亲由衷敬佩的,是何园培养出来的为国效力的人才,同时,父亲也是在指点我。
在父亲临走的那年夏天,我带他去连云港看大海、看花果山。那时,他一直腰疼厉害,已经不能爬山,我们就在花果山下拍照合影,他特别开心。父亲最开心的是我和弟弟们陪他喝酒聊天。父亲年轻时也算是比较能喝的,老人家直到86岁走的那一年,依然能喝几杯酒。我的一首小诗《父亲爱酒》,最能体现父亲爱酒的程度:
父亲在世时
开心时喝两杯
不开心时喝两杯
晴天喝两杯
雨天喝两杯
平平常常的日子
同样喝两杯
父亲爱酒却从不喝醉
倒是母亲
一辈子锅前锅后不知疲惫
心甘情愿地醉于父亲的酒杯
父亲常常一边喝酒,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他爱酒,对酒更有一份深深的敬畏。我曾在散文《父亲与洋河酒》中写道:这两瓶精美的酒来之不易,父亲哪里舍得喝啊,便一直收藏着;偶尔拿出来看看,再收起来。
有一年,村上一位姓吴的青年要去当兵。临行前,父亲为他饯行,请了左邻右舍一桌子人来作陪,听说都是村上德高望重的长辈。父亲拿出那两瓶珍藏已久的高档洋河酒,作为对进步青年的鼓励,也作为对长辈的敬重。父亲现在回忆起来还说,那酒好到什么样呢,酒杯子上都留下一道道的釉子,那是精华之精华啊!相当于今天的五十年陈酿茅台。
我和弟弟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工作,常常抽晚饭时间来陪父亲喝两杯。可是,那样的陪伴,那种其乐融融的时光,对一位暮年老人来说总是短暂的、不确定的。
2020年12月11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人,享年86岁。父亲是突然生病,在南京鼓楼医院经历18天治疗后走的。感谢父亲给了我们最后的18天陪伴机会。父亲的离去,给了我沉重的打击。因为父亲身体很好,那样突然,我不能接受,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
2021年清明时节,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把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我的文字随着敲击的键盘涌出,泪水也如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洒落。断断续续的三天,一万一千多字的《清明祭父》初稿完成。文稿比较详细地记述了86岁的父亲从突发动脉夹层到离去的18天过程,叙说全家人的经历、思考、无奈、遗憾等。从全家人齐心协力救治父亲,到反思隐瞒父亲是否合适;从病床前陪伴父亲到重症监护室外的担忧与煎熬;从做儿女对生命垂危父亲的无力到父亲离去后的伤痛和遗憾,所有的心路历程都是肝肠寸断。当初写作《清明祭父》,不为发表,只想给后人留点启示。当我第一次读铅字版文稿,再一次泣不成声。
我曾在朋友圈这样写道:《清明祭父》写的虽然是“小我”,但也能引起天下做儿女的思考,在父母年老疾病的时候,在父母生命的最后关头,做儿女的可能会有艰难的抉择,治疗的权利到底应该交给谁?所以,我在文中有三个反问“我们是不是错了?父亲是不是有知情权?这个选择是不是应该交给父亲来决定?”
如果冥冥中都是天意,生命的事情谁都无法主宰,那就在父母健在的时候多尽一点孝吧!
父亲离去了,我觉得有千言万语没来得及和他说,有太多的事情还没为他做,总觉得对不起父亲。亲人朋友劝我说,老人家高寿,不必太伤心。而我的感觉是,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越长,感情就越深,做儿女的就越懂他,思念也就越长,太多的回忆挥之不去。也只有那一刻,你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都说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是的,父亲走了,尽管母亲还在,但是,这堵墙漏风漏雨,不可修补,永远遗憾。
我唯一欣慰的是,父亲永远活在我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