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诸侯

2024-12-29 00:00:00潘爱英
三角洲 2024年33期
关键词:野猪猎人老虎

华东屋脊越往上,越觉得这是一片天使吻过的峰峦叠嶂。保护区的山路上,不经意就会见到有的人或许终其一生也不曾见到过的珍稀动物款款而过。那些令人咂舌赞叹的奇异植物,是我从小见惯不惊的草木。得益于北武夷这片土地的养育,我与这里的一切同根同源,早已经是“看山是山,见水是水。”

岩壁上的青苔蜷在一些枝干间,像来不及融化的雪,攀爬进丛林,裹抱着虬枝,如一只只笨拙的熊,毛茸茸的,令人想要抚摸。这里是有熊的,想起母亲曾经给小时候的我们讲过老一辈人进福建的故事,总会让幼小的我像观看惊悚片一样地紧张。翻越长长的武夷山古道就是福建崇安,古道两旁都是参天森林,一眼无边。来往福建的老辈人经常都会取一对竹筒套在手臂,以防“野人”从林子里出来掳食。

母亲绘声绘色描述“野人”出现会先抓住行人的手臂,被抓的人从竹筒抽出手臂,趁着“野人”得意哈哈大笑时逃之夭夭。第一次遇上“野人”的行人不懂得任何防范,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抓住后,“野人”像剥柚子一样把人的脑袋瓜开瓢食用。之后,才有人根据“野人”的低智商做出了如同戴袖套一样套竹筒的对策。现在想来,或许“野人”并不存在,可原始森林里有的是现在看来很珍稀的各种猛兽,当然也有和传说中“野人”体态差不多的猩猩和黑熊,它们应当是这茫茫武夷山脉的诸侯。

山顶的视野豁然开阔,纵横的武夷山脉如航拍一样,风情尽收眼底。峡谷里的人家正炊烟袅袅,水库就像从天外舀来的一勺水,祖母绿宝石一样装点在峡谷修长的手指上。绵延山体上的树木逶迤着红橙黄绿,层林尽染。两千米海拔的顶峰尽是一人高的芒草,四处有兔子和灵猫散落的粪便,恍若远古的鸿蒙迥旷,转头见与我并肩的英汉双语“武夷第一峰黄岗山”碑石孑然醒目,才感觉身处悠悠现世。小的时候进山砍柴并没有这种厚重的感觉,只记得是在柴刀钝时,连根拔起的狼萁柴兜带出筷子粗的百脚虫,在黑色泥土中蠕动的那种令人汗毛悚立。

记得月明星稀的夜里,山下人家听见鸡窝里的鸡在“咯咯咯”闹腾不休时,便知道是黄鼠狼来叼鸡了,拿着扁担赶往屋角,却只闻到了黄鼠狼留下的气味,第二天数一数便少了一两只鸡。关于识别黄鼠狼的经验停留在了某个时代。

关山万里无云,远远可见那条只能过一辆车的山道像素练蜿蜒。这是今人想要寻找的山水灵魂和古人的城池金汤。作为当地人,我也还是首次登上这座华东最高峰顶。不到长城非好汉,这是江南的长城,以洪荒的高度、肥沃的森林、丰富的物种天然筑成。

大山养育的孩子还包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儿的人。以做茶叶为生的人家里,必然有好多用以杀青的簸箕;以做纸为生的人家里,必然有几口祖传的腌纸槽;以农耕为生的人家中,一定有几副坚实的犁耙;以狩猎为生的人家中,也定有几把锃亮的铁铳。在史上最饥荒的时期,山里人恰恰成了“矿N代”。随身携带竹手套的故事应是民国之前,那些充满敬畏感的年代。

保护区信息显示有云豹、灵猫、黑熊和“呆鸟”黄腹角雉等两百多种奇珍异兽,是物种退化还是更加枝繁叶茂的数字,我不得而知。一路行走的时候,同行的朋友说担心会有野猪出没,让我想起这大山里父辈人英雄故事中野猪和老虎的身影。

野猪是常见的生猛世家,秋天最爱跑出来吃地里的番薯。好庄稼被野猪拱了,农人自然不答应,便想办法在地里挖陷阱“装弓”——一种让野猪踩上就被卡住的土制捕兽夹。捕到野猪后全村欢呼,贫瘠的生活又点缀了几顿荤腥。流传的故事之一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家中喝了一杯烧酒的猎人,怀揣着土铳静静守在庄稼地的茅荻丛中,野猪踏着落叶沙沙,伸着长唇东嗅嗅、西嗅嗅,发出咻咻的鼻音朝番薯地走来。猎人全神贯注,听到这声音令他瞬间兴奋,完全忽略了蚊叮虫咬。

野猪的身影比黑夜还黑,嗅到番薯的味道便拱土取食。憨厚饕餮时,猎人悄悄举起铳朝着野猪瞄准。火药在夜幕里闪出一道漆黑凌厉的直线,以火花的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嵌进野猪的身体。视线的原因,火药并没有扎进要害,野猪刹那狂暴起来,循声朝着猎人疯狂撞去,它要撕咬这给予自己伤痛的人。猎人敏捷躲开又朝着目标放了一铳,这一铳打在野猪屁股上。野猪以自己灵敏的嗅觉闻到了人的气味,紧追不放扑向猎人。山谷里万籁俱寂,只有这打斗的声音在回荡。

猎人是平生首次遇上这么顽悍的野猪,而野猪也用上一生的生死时速。你死我活的争夺中,猎人的土铳被野猪牢牢咬住,放出的火药撞击在山崖石头上,惊起几只夜鸟叽喳。猎人浑身被汗水浸透,在深秋的夜色中阵阵发冷。他只好拼命拉紧铳柄,对着野猪拳打脚踢,野猪粗砺的皮肉像堵墙一样波澜不惊。它没有放口,似乎知道这把铳就是终结了很多同类伙伴的凶器。猎人感觉到铳已经弯成镰刀,同时也感觉通身没有丝毫力气再战下去。他抽出随身的一把小刀,以最后一点“我命由天不由我”的力气插进野猪颈脖。野猪也可能是体力消耗过剩,这一刀成为压垮它的稻草,倒地时喘息着哼哼。

昏睡的猎人在翌日天刚蒙蒙亮时,被路过的邻人发现,喊来乡人们一起把长着獠牙的几百斤重野猪抬回村里。野猪向来以力大见称,何况这是一头野猪王,猎人的勇猛无畏在四里八乡传开一时。可事后猎人对家里人说,要不是那晚的酒上头了,真会瞅准时机退缩。现在想想还后怕……之后猎人家里有了土地,也不再狩猎。见到以现代新型武器击杀野猪的行为,猎人很鄙夷,说那种赶尽杀绝是不给子孙留后路。

猎人早已经去世很多年,可江湖上还有他的传说。

每至夏天,城里人便蜂拥而来武夷山下村民自建房修葺的民宿避暑,住进清泉白石,吟弄清风明月。村中老人讲古时说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猎人打老虎的故事。当年的屋脊下不光有人,有白鹇和黄麂、黑熊和野猪,还有百兽之王华南虎。

那是秋天,村里的一个猎人驮着猎铳进山,照例巡视观察。老猎人擅长分辨各种野兽的足迹、卧迹和毛发。当看到一行足迹时,他心中不由一凛:附近有老虎!四处查看,接着又在不远处发现了不属于小型动物的卧迹和毛发,再一次验证了猎人的发现。他决定在此等候老虎的出现,虽然这已不是第一次和老虎、豹子近距离较量,心里还是无比亢奋。

武松打虎之后,以英雄的头衔被人前呼后拥,抬着死老虎的队伍浩荡其后,那示众游街的威荣没有几人能抵挡。人的基因里本就有对于身外之物掌握生杀大权的征服感,何况这之前较长一段时期为解决温饱,垦荒开山土中刨食的艰苦奋斗。大自然分封的疆域一再被缩小,华南虎如其他的同类一样,失去了充裕的土地和食物,于是常常微服私访那些曾经的领域。村落的耕牛、路边的小孩,都成为嗅觉中最为香甜的食物。如此这般,捕获一头老虎是猎人本领高强的勋章,会得到特别实实在在的荣誉和奖励。武松一战成名的不知是雄霸的东北虎,还是俗称中国虎的森林之王华南虎?潜伏在岩石后的武夷猎人想起这些,更加心神痒痒。

一阵风扫过丛林,抑制了虫唧蛙鸣的起伏,接着传来了一声睡舒服之后打哈欠的虎啸,听声音这只老虎年龄不大,年轻却依然不怒自威。“人怕虎三分,虎怕人七分”,这只老虎或许是太饿了,或许是闻到了陌生的气息,踱着落叶径直朝猎人的方位威风凛凛地走来。黑洞洞的铳口搁在隐蔽的岩孔上瞄准了虎头。圆圆的虎头弯着两拱短短的虎耳,额头上赫然架着威武的王字,有家猫一样的万分萌态。粗大有力的四肢肌肉分明,长尾巴像铁棍一样在身后左右扇动,一身橙黄间杂着黑色圈纹在斑驳的月色中闪耀。这威仪它若不称王,没有其他动物敢冒泡。猎人盯着老虎,接触到那闪着蓝绿野性的眼光时,汗毛倒竖使他立即扣动了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老虎以闪电一样的速度纵身扑向隐藏在石头后面的猎人。猎人闪避之余,土铳脱手,老虎趁势咬住了猎人的鼻子。猎人挣扎中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利刃,狠狠插进老虎的身体,受伤的老虎吃疼后松口,径直逃往林子,猎人对着老虎接连放铳,直到老虎在密集的铳声中倒下。鼻子绑着绷带的打虎英雄获得了组织丰厚奖励,英勇无敌的事迹也上了当时报刊。

此后,北武夷下的方圆百里再也没有听过关于老虎的事件。我曾查阅过本地资料,这位打虎英雄之后,再无类似信息。40年后的公元2012年,华南虎被宣布在中国野外灭绝。这个猎人打死的,也许是生活在这片大山深处的最后一只华南虎。那只老虎或许是带着孤独和绝望倒下的吧?没有飞禽走兽的人间会寂寞致死吗?或许会,或许不会。

峡谷的村庄,稻粱肥腴,簸箕里的茄子、南瓜干正在晒秋,这儿早在多年前已没有人冒着风险进山打猎。黄麂在路边慢悠悠啃食,和白鸥成了好朋友,雍容路过的“呆鸟”黄腹角雉令我想起小时候隔壁的叔叔。

隔壁叔叔从小没了爹,长大后,从部队退伍后回家务农。他聪明能干,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打猎捕鱼没有他不会的。小时候没有见过隔壁叔叔捕猎大型野兽,通常是山野茅茨中猎到的雄野鸡,尾巴上的羽毛有上尺长,褐白相间,像京戏刀马旦盔头上那两根闪动的雉尾翎。村中妇人每每讨来插在自家的瓷瓶里,显得特别优雅有古韵。再长大些后,就很少见隔壁叔叔打猎了,或许是野鸡越来越少的原因,他便跨行做了渔夫。武夷山脉一关卡处,奔腾冲入境内一条大河,村里的世世代代都傍着这河成长。隔壁叔叔有一个浴缸那么大的木盆,他家婶婶还会织渔网。每天傍晚他划着木盆去河里放网,凌晨时独自去收网,捕到的鱼刚好可以放在早市卖。

这样过去了好几年。有一年夏天的晚上,隔壁叔叔放好渔网,河风正习习,那时农家没有电风扇,更别说空调,他便决定在凉快的河滩上睡到收网的时候。长期养成的生物钟把他叫醒时,只见星光满天,明月清风,远山静影。把木盆放进河面,他正准备登盆划桨,一抬眼见到几米远的石头上坐着一位白胡子长至胸前的老爷爷。隔壁叔叔以为自己犯迷糊,用力地甩了甩头,再看时老爷爷居然还在。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拎着盆子一路狂奔,踹开家门用被子蒙住头大气也不敢出……隔壁叔叔事后亲口对邻人们说了这个故事。

又过了几年,上游多个矿山开采,河水受了污染,鱼儿也越来越少,不能再养家糊口,隔壁叔叔便去附近的煤矿做了矿工。他在矿山凿眼放炸药爆破,这个是历来熟练的,之前隔壁叔叔也时常会去深河区域点炸药炸鱼。在矿山大约做了一年多的某一天,那次点燃引线后,炸药没有爆破,隔了很久他决定回头去看看,想应该是炸药受潮了。可就在隔壁叔叔走到安放炸药点不到一米远的位置时,炸药却“轰”的一声爆炸出惊涛骇浪。隔壁叔叔埋在了碎土矸石中没能活下来。有邻居说到天意,捡起隔壁叔叔遇上白胡子老爷爷的往事,说他杀生太多,那次是上天在警示,只是隔壁叔叔痴迷不悟而已……每个人的身后都会裹挟一些亦真亦幻,随着时间的流逝,骨灰一样烟消云散。

很多年过去,想起炸药爆破那一刻的隔壁叔叔,或许就是制高点的冥冥大手中可随意作弄的卑微生物吧,和那些被人捕获时的灵性动物一样无助悲凉。小煤窑关停已有些年,河里的鱼儿又多了起来,鸥鸟和野鸡四处悠游。如果隔壁叔叔还健在,也已古稀之年。盘点一生时,或许会说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只是心相?天意是教人不挥霍透支自然的真相?

华东屋脊下的竹林一片青黄。旱天里的一对情侣瀑不知是夫还是妻已经断流。峡谷河流瘦成了细绳,凸出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是嶙峋的骨头,好在“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离开大山的这些年间,我见识过许多异域的山水,感动之余,总会有熟悉的气息袭来,气息里的记忆跟随着我天南海北。如今再见,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沧海桑田,没有异乡人那样一惊一乍的初见。

篱笆边谁家的黄狗对着我嗅嗅鼻子,伸了个懒腰,不停地摇着尾巴。我和它并不熟悉,或许此生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想起小的时候,邻村有一个拐子,已经不知道他小的时候得过什么病,反正从我孩提起,他就是一个长相不周、瘸腿拐脚的中年人。

令人奇怪的是,他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一群狗在他身后不停地狂吠。小时候我只以为狗也势利,是见他的容貌对不起这世界,就这样轻贱。可是经常有叫花子来要饭,也不见狗们激动成这样。狗吠成了他足迹的指针,东边狗叫,他一定到了东边,西边狗叫,他一定在西边。哪天如果狗不叫了,一定是拐子没到处漫游。

八十多岁的邻居奶奶在一次纷乱的狗叫声中感叹说:“狗通人性呀,拐子打死那么多狗,被狗记恨了……”才明白拐子是专业打狗人士。那些做买卖的物色好了之后,他是给予最后一击的人。狗并不群居,不明白如何得知他是辣手?但无论怎样,邻居奶奶的话还是给了我深刻的印象。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愈加深知“生灵”这个字眼的分量。

听那村里人说拐子已经去世多年。他鳏独一世,死的时候,只有一条瘸腿的狗在那不停叫唤,邻人听见后觉得反常,进屋一看才知道拐子已经离开人世。

路不拾遗的时代,养狗守家的人少了。上山下地时没有野兽,也不再需要忠实的狗跟着做伴。一些年轻人牵着卷毛的洋狗,人陪伴狗,狗守候着人。

日色偏西,狼萁草散发出温热的清香。雾如烟纱渐渐笼住山岚,黄岗日出或是云海夕照的恢弘景象触手可及地展现在眼前。一群雨燕飞来,巡视了一番悄然飞走。为这些珍稀族类繁荣生长欢呼时,青山无言。山川莽莽,林森似海,当人成为率土之滨的“孤王”时,纵有鼓瑟吹笙,也会是荒凉失色的独角戏。包括生长在这片土地的我们,谁还不是武夷诸侯。

这些年,绿水青山再造,阔别已久的野生华南虎若有一日王者归来,武夷山脉已为它们准备好从前那样丰裕的地盘。

作者简介:

潘爱英,江西上饶市铅山县人。作品发表在《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星火》等报刊,获得吴伯箫散文奖、中国作家网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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