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鹊站在屋脊唱早歌,古井睁开明澄澄的眼睛看着挑水的、洗菜的、洗衣服的。炊烟是乡村古老的歌谣,七百多年历史的村子竖起大大小小的烟囱,山顶独家门楼单家屋,明生家的烟囱最高。
每天早饭后,明生雷打不动,走下72级麻石台阶来我家开的杂货店坐坐。店前一条小溪,溪水没膝。我害怕他跌倒,椅子移动靠南边墙壁,南边是村道,铺着水泥。
明生诡异地笑,目光呆滞,全身僵直,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下,毫无知觉地砸在水泥地上。一百八十斤肉身魁梧,鲜血从平头溅出,染红了衣领,染红了灰扑扑的地面。店堂里的人看惯了,也不恐慌。几十秒钟后,明生徐徐醒来,缓缓坐起,斜倚墙根,手不停地扣地缝。
癫痫,俗称猪婆疯,像无形的手可怕地扼住明生的命运咽喉。不可逆转的病魔,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运行轨迹。
村子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老少六百多人。村里有嫁娶乔迁升学喜事,黄氏宗祠挤下几十桌,家家户户前来贺喜凑热闹。20世纪90年代,腊月,明生结婚,我还在寒假回家的路上,与他同庚的路生、水生、华生也还在东莞工厂流水线上。不过即使大家都在家里,明生的筵席也是冷冷清清的。大家心照不宣,借口避讳这个特殊户。
明生属寅虎,长得虎头虎脑,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肤色,宽脸膛上斑斑点点,凹凸不平。他的父母在麻风病医院喜结连理,一对同病相怜的患难者牵手跪拜天地,许愿白头偕老。他的父母不顾医生的劝谏,将疾病带来的耻辱化作赌注。一年后,明生来到人世间,几声啼叫,睁眼看着麻风病医院雪白的墙壁,看着脸色惨白的母亲。然而,明生的母亲,一个愿意用自己残缺的生命去延续另一个生命新生的伟大女性,产后大出血,有气无力地看了看新生婴儿,流泪含笑匆匆走了。
我不愿去揭开原始的伤疤,可是现实就是如此的冰冷伤痛。明生见风就长,九岁时,他和他父亲回到户籍所在地,回到他祖祖辈辈赖以存活的塘背。父子俩住在祠堂旁低矮的危屋里,居住在大家恐慌与躲避的眼神里。他用明净的眼睛打量周围的一切,他试图和年纪相仿的伙伴玩,踢毽子、踢瓦房、过家家、打水仗、捉泥鳅、掏鸟窝……他走到那儿,伙伴们风一样散开。他递给伙伴们红红绿绿的水果糖,伙伴们口水咕噜咕噜,伸手,又立马缩回,转身逃跑。明生委屈、不解、孤寂、自卑,日头光白晃晃,他却觉得冷,寒气袭人,侵入骨髓。
世俗就是如此功利,谈病色变。几人不畏惧那个传染性极强,又有严重后遗症的疾病呢?
祠堂里响起唢呐、鞭炮,跳跃的节奏在半空炸开。明生与他双腿变形的父亲站在台阶上,作揖、打拱、鞠躬,用传统的礼仪迎接前来贺喜结婚、乔迁双喜临门的宾客。来宾稀稀拉拉,三桌,不足三十人,明生父子喜逐颜开,粗糙的脸像秋末冬初的野菊花。冬菊缀在晒谷坪的斜坡上,开得灿烂,有着春天的气息,孤零零的新屋并非荒原。
生活的纤绳勒进骨架,明生父子用沉默与勤劳一点一点敲碎坚冰。他们抽肋骨做栋梁,伸开五指做瓦片,在村子的边缘、在祠堂背后的山顶建起了三间土屋。阳光斜照木窗,亮堂。杉树摇出绿风,吹散了心底的阴霾。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生活在上坡,二十多岁的明生嘴角长有浅色胡须,他胳臂粗壮,挑一担谷子上石台阶,脚步稳稳当当,不见喘粗气。明生种地种田,帮人短工,砍柴卖柴,不偷懒不使奸,一身好力气,养活父亲,还挣点零花钱。明生手指泥巴色,种菜好行家。种葫芦,藤蔓绿了半山坡,带毛的花蒂开着白花,雌花下面带着毛茸茸的小葫芦。葫芦喝着农家肥长大,一串串垂挂,吃不完,送左邻右舍,送不完,绿葫芦变成土黄色,在竹篱笆上荡秋千。
葫芦寓意生殖多子。明生花大价钱在外地买了哑巴姑娘。姑娘长辫子,俏鼻子,身子骨单薄,紫黑嘴唇,走路急了,气喘吁吁,看样子应该有隐疾。有老父亲,有新婚妻子,有了完整的家。明生种葫芦,在心里种下美好的愿望,浑身是干活的劲儿,洗衣煮饭,田里山上,家里家外,忙得陀螺转,心里甜丝丝。
第二年桂花飘香,明生买来了婴儿衣服、婴儿车、尿不湿、奶瓶奶嘴,他欢心喜地,这个大男人满眼都是婴儿的影子。朴素的人怀揣着朴素的梦想,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和屋里屋外有着人的气息,无病无灾最暖人心。
杀猪般的嚎叫打破了夜的宁静,山顶的灯分外刺眼。明生跪在地上,头狠狠地叩地,板结的黄土留下深垇。哑巴准妈妈心脏病发作,嘴唇紫乌紫黑,面部狰狞痛苦,撒手人寰,一人两命,一人两尸。
风,停了。村子,静默。撕心裂肺的哭声笼罩整个村子。上天真的不厚道,将在悬崖边上行走的人恶狠狠地往外推搡。深渊不见底,人窒息,绝望,没有了精气神。明生病卧在床,悬挂的药水顺着输液管滴入粗粗的静脉,似乎正在努力清洗他揪心的剧痛。潜伏在明生身体里,与生俱来的麻风病后遗症,像镇妖塔里的妖怪,挣脱了神符,兴风作浪,吞噬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明生时不时头痛,好像电钻在钻穿颅骨,他三天两头癫痫发作,高坎上跌下、石台阶上摔下、水边倒下、平地直挺挺地砸下。他的脸上、头上、手上,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增添了伤疤。生活的剪刀把他剪得遍体鳞伤,生活的刻刀又在他的心上划出不可愈合的裂痕。
四十岁,正值壮年,明生苦着蜘蛛网般的脸,被迫拐进了生命的残局。
二
塘背有眼圆圆的山塘,养着全村人的年鱼。塘坝上有一排矮瓦屋,是村小。村子代课老师领着大家唱读: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路”字读得重,念成“绿”。明生舌头大,跟不上,干脆念成“六”。
那时,成绩差要留级,也可以降级。明生个子高,读书成绩不长高,读了两年,又降到一年级,一年级再留级,在村小陪老师,陪了六七年。我发蒙读书时,他已经是二年级的留级生了,等我转到镇上读三年级,他还在读二年级。
水生也看书头痛,下了课,把守烂木板铺成的厕所门。哪个伙伴掏几颗熟黄豆,他就放谁进去。水生做厕所所长做得风生水起,明生口袋里永远藏有最多的熟黄豆。
门楣上挂着铜钟,我最喜欢听那一长两短的下课声。代课老师跑去家里喂牛,上课的钟声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响起。伙伴们玩得疯,捉蜻蜓,挤在墙角“榨油”,打纸板。明生在桌子上摆象棋,教我下象棋。古铜币大的象棋子,扁圆,浮雕的字分两色,朱红、墨黑。那副象棋精致,稀罕物,水生都不敢碰一下,惹急了,明生会捡来石头捶他的扁脑袋。明生背不出乘法口诀,做作业,抄我的,字写得像鸡脚爪。下象棋,他是我的老师,他在麻风病医院时,就开始玩象棋。
木棋盘倒扣在书桌上,翻转过来就是楚河汉界。明生颈脖子挂布兜兜,揣着将帅士卒炮相车马,我真怀疑,那32个棋子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马走日,象走田,士走斜边。将帅镇守中宫,炮隔子打对方。车横冲直闯,士卒过河勇往前。”明生教口诀,好像是我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一样流利顺畅。
我坐东,明生坐西,执子对弈。我火急火燎,他慢条斯理。“将”,他吧啦一声,把车盖在我的帅上,我连忙抢过老帅,说:“刚才没想到怎么走,退回,再来一步。”
“不,君子输棋不悔棋。人没有回头路可走。”他气嘟嘟,脸上的黑斑膨胀了许多。
胜者为王,明生得意,咧嘴傻笑。他在虚拟的战场上找到乐趣,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自信,精神的世界一片明亮。
象棋下久了,我摸到些许门道,竟然可以赢。明生又一次呵呵呵傻笑。
有一天,他摆几个棋子,又邀我力战。我执红先行,稳操胜券,推卒子将军,明明一步可以把对方将死,却风云突变,反胜为败。明生捂着嘴巴,偷着乐。我百思不得其解,又缠着他重来。明生百战百胜,绕着桌子蹦蹦跳跳。
“残局要讲巧,哪有像你蛮牛。”
“什么是残局?”
明生也回答不出来。他说,麻风院医生也只教了三四个残局。
等我去师范读书了,明生会去老街上摆残局。五元一局,碰上蛮牛一样的人,赌注下到三十元,再要赌大,明生卷起棋盘,跨上自行车而逃。
“为什么不多赢点?”
“下棋,要有气度、有格局,见好即收。”
这样富有哲思的话语绝对又是在麻风病医院学来的。明生应该不能解析含义,其实,我能懂多少?
棋盘纵横交错,棋子落在一个点上,向左向右,向前向后,注定了赢输,注定了生活的喜怒哀乐。你、我、明生都在生活的魔道上挣扎。
三
墙角常春藤攀爬祠堂青砖墙,绿油葱茏。村子后生考取了北京一所享誉中外的名校,黄氏宗祠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村子新风理事会倡导富裕人家、在外经商的以及在体制内上班的宗亲捐款献爱心,筹建“腾飞”奖学金。拟定规则章程,奖励高考中考小考优秀学子,奖励硕士博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明生不能下地干活了,癫痫发作,如果跌在水田,后果不堪设想。他养了鸡鸭,来学校要点剩饭剩菜。从塘背下坡,十分钟就到了学校。他挑着塑料桶,在风中晃来晃去。鸡鸭满地跑,羽毛油光发亮,天天生青皮蛋。蛋多了,吃不完,卖给老师。价钱随便老师说,买得多,明生还送一两个。他没有微信,钱全部扫在我手机上。
去镇上买东西,他也走路,怕跌倒,没有人敢载。他去农村信用社取钱,转身回家,汗珠子迷糊眼睛,天蓝色的衬衣湿漉漉,紧紧贴前身后背。
“家先,你帮我去捐款,捐给村子里读书的人。”
老师是先生,同姓的老师被尊称为家先。我和他讲过多次,别叫我家先,都是同辈分,而且明生比我大,按理我还应该叫他堂哥。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包裹着十来张百元大钞,干净干燥,折叠得四角整齐。
我愣住了,打量着这个堂哥,打量着这个低保户,打量着这个伤痕累累的苦命人。我心潮涌动:他在我的潜意识中究竟占据了多少的分量?他在村子几百个宗亲中又究竟占据了多少的分量?理事会中有谁料到他也会捐款?我扶正眼镜,又认真地看着他。明生羞赧,继而,耷拉脑袋,浑浊的眼睛滚出泪水。
“如果,我有孩子,我也会供他读书……”
哽咽,声音颤颤,像生锈的锯皮抖动,割锯柔软的心。
晚上,我前去送捐款收据单。几十个台阶,走得小腿酸酸。这几间小屋收拾得用心,不见杂乱。五斗桌上的小彩电正在播放《乡村爱情》,电视是政府送的。饭桌上吃剩的熏肉散发出诱人的浓香。明生正在摆弄象棋,熟悉的棋盘,熟悉的棋子,棋子有着岁月的包浆,只是刻字的色彩难以辨别清晰。
“明生,还在玩这个。”我看着棋盘上不多的几个棋子。
“我啥都不懂,自个下残局,打发日子,不觉得空荡荡,心里踏实。”他顺手抓过河卒子往前推。
夜色漫卷,时钟转圈。生活就是一局棋,世事难料,棋局变幻,越下棋子越少,成了残局。赢了,输了,哪个不是过河卒子?
作者简介:
黄良海,中学教师,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汇报》《北方文学》《江西日报》《江西工人报》《湖南工人报》《散文选刊》《教师博览》《江西水文化》《师道》《青岛日报》《青岛散文》《小品文选刊》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