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真相

2024-12-29 00:00:00闫峰
三角洲 2024年33期
关键词:反革命奶奶母亲

三姐夫刚刚费力地拆下几块碎砖,突然间,他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有宝贝!”我的心瞬间犹如失控了的发动机一般,疯狂地上下乱窜,慌乱之中,我赶忙用手紧紧捂住胸口。我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一个箭步飞窜到正在拆毁的墙头上,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从姐夫手里一把抢过一个纸包。这纸包所用的纸张乃是粗糙至极的稻草纸,倘若不是从这墙洞里拆出来的,哪怕是扔在我面前,我定然是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的。可偏偏沾了这破旧房子、摇摇欲坠墙头的光,我瞬间化身为一只瞧见了猎物的饿狼,别说是姐夫想看一眼,就算他只是流露了一点点想看的意思,我都满心不舍。

我飞也似地跑进房间,心里虽说很清楚这厚厚的稻草纸没那么容易破碎,但不知为何,我依旧显得有些束手束脚,压根不敢使太大的劲去拆开。纸包颇为厚实,我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打开,谁知里面竟然只是一堆碎纸。那些碎纸的颜色黄得暗沉,上面隐约有字,可还看不全,我满心的期待瞬间如同破碎的泡沫般化为乌有,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看来,这房子原来的主人和我父母一样,穷得一贫如洗。包了个碎纸包放在墙洞里,难道这也能算宝贝?这般想着,我把胡乱团起来的草纸包重新打开,拿起一张一张的碎纸片,仔仔细细地查看。

这一看,竟然看出了些许端倪。在里面,我竟然瞧见了一个和父亲名字一模一样的人名,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在这摇摇欲倒、行将就木的垂暮老房子里,竟然有着和我父亲同名同姓之人的痕迹,我的后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寒意,可与此同时,也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好奇。我把碎纸一块一块地放在地上,耐着性子,慢慢地按照破碎的痕迹,试图将其拼凑完整。拼了许久,这些碎纸就像少了几块关键部位的拼图,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竭尽全力,都难以拼凑完整。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让我拼出了一些字:“地区中级……刑事……三、被告郑明山……反革命罪……如果不服……自接到判决书之日起十日内,提出上诉状一式两份……专区……法院……审判庭,一九五五年……月三日”。

期盼了大半天,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这让我深感失望,同时也无比震惊。郑明山,并非一个与父亲同名同姓的人,而就是我的父亲。可是,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判决书?在我的印象里,父亲除了回家次数寥寥无几,喜欢抽上几口烟外,再无其他明显的缺点,他怎么会是反革命?只因这堆碎纸与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有关,在我眼中也就成了宝贝,我想着把那一堆碎纸继续拼合起来,探寻其中隐藏的真相。然而,不管我怎样冥思苦想、竭尽全力,再也拼不出更多的字来了。

我呆坐在地上,努力装出一副智者的模样,想要把父亲这如同谜团一般的判决书弄个明白。虽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反革命的帽子就如同现在随时会出现的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一样,肆意飞扬、随处乱扣。可是,在当时的大形势下,父亲一定是做过或者说过某些与反革命相关的事。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在那个特定的时期,究竟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忽然间无比渴望知道其中的答案。

我缓缓把这堆无法拼凑完整的碎纸收拾起来,重新用草纸仔细包好。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父亲正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地说道:“我是被冤枉诬陷的,我怎么会是反革命呢?你要给我去讨个清白。”我说:“不是要给您讨个清白,而是去寻找一个真相,这是做儿子的责任。”我双手捧着这堆碎纸,心急火燎地找到了母亲。

患了白内障的母亲,费了好大的劲,看了半天问道:“你搞这堆碎纸做什么?”我说:“这是爹的判决书。”母亲明显被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用那浑浊不堪的眼睛看着我说道:“你爹的判决书?什么判决书?”我说:“是判定爹为反革命的判决书。”母亲努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将那遮住眼珠的白翳驱逐干净,可努力了几次,都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在哪里找到的?”我说:“塞在栋梁下面的墙洞里,您不知道?”母亲沉思了好长时间,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爹从来没和我说过。”我说:“爹是反革命,您知道吗?”母亲仿佛突然被人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震,她摸索着从桌子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擦了下眼睛,又低着头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一个茶杯,边倒水边说:“唉,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呢?”我说:“我想知道。”母亲说:“你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这事不提还好,提了就让人伤心。”我说:“爹被判成反革命的时候,你们结婚了吗?”母亲的脸上刚刚还有些伤感,此时却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那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睛瞬间清亮了起来,不过,这丝笑意和清亮很快就被汹涌而出的眼泪给冲走了。

母亲说:“当然结婚了,不过时间不长。当时,你大姐还在肚子里才四个多月。那天天刚亮,你爹刚刚坐在灶下,准备点火烧饭,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门外一下子冲进来四五个人,拿了根绳子,不由分说地把你爹绑着就走。我和你奶奶心急如焚地追出去,追了大半里地,为首的那个人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们回家去等着,犯了什么法,到时候人民政府会告诉你们的。’就这样,我们等啊等,一直过了一年多,你爹才被人押着回来,说他是反革命,因为表现好,同意由公社监督改造。就这样,他被送到专门改造四类分子的公社牧场,我和你大姐也被赶到了现在这个村子里。”母亲擦了下眼睛,接着说道:“我问过他,怎么好好的就成了反革命,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坏事?你爹说,没做坏事,只是被你三叔害了。我问三叔是怎么害的?你爹又死活不肯说。我还问过你奶奶,你奶奶也说不知道,只说你爹二十多岁的时候,被你三叔拉着做伴,到下三府去谋生,但过了几年,你爹就回来了,你三叔却在下三府成家了。你爹回来后,从来不说在下三府做什么事,靠什么生活。”说完这些,母亲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候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的帽子,像夏天恼人的苍蝇,不用找什么确切的理由,只要他们乐意,就随时有可能飞到你头上,想赶也赶不走,很多事情你根本就想不到,所以,从此以后我也就不再问了。”

一直以来,我都天真地以为村里很多人家,尤其是我们生产队的那些人,不是我家的亲戚,那至少也能算是朋友。然而,后来的我才如梦初醒,我家和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我们仅仅只是一个外来户在竭尽全力地向当地人的圈子靠近,不想被他们排斥,可怜兮兮、低三下四地巴结着。但直至父亲离世,我们一家依旧在这个圈子的边缘之外苦苦地挣扎着。

父亲的判决书每日都如同悬在我心头的一把尖锐的锥子,时不时地狠狠刺上一下,让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滴血,也把我刺得成天几近疯狂。我找过法院,去过公安局,还去了县政府档案室,可得到的回答无一不是:法院的档案室曾经发生过一场熊熊大火,有一批档案被无情地烧毁了,父亲的档案或许就在这被焚毁的档案之中。

寻找真相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萦绕,我决定去找三叔,我要弄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瓜葛,而这个瓜葛,恰恰致使父亲成了反革命。

三叔,是我大爷爷的大儿子,我仅仅在大爷爷去世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那次,父亲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到一个黑黑瘦瘦、年龄与我父亲相仿的人面前,对我说:“叫三叔。”我依着父亲的话,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三叔摸摸我的头,说道:“好,好。”我能清晰地看出来,父亲还想和三叔再多说些什么,但三叔很快就匆匆走开了。直到这时,我才知晓,我还有一个比父亲小三岁的堂叔,入赘到了下三府。三叔为大爷爷奔丧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于我来说,三叔,仅仅只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一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却不会时常被记起的符号。这个符号,唯有在过年时,我去五叔(也就是三叔的亲弟弟)家拜年的时候,才会被五叔偶尔提及。

我和母亲说:“我要去一趟下三府。”母亲问道:“你去下三府干吗?”我说:“去找三叔。”母亲说:“我们十年不走动,廿年不来往,他们早就把我们给忘了,你去做什么呢。”我说:“我去找真相,找三叔到底做了什么,害得我爹成了反革命。”母亲一听这话,突然间暴跳如雷、气急败坏起来:“你不许去!”我问:“为什么?”母亲说:“没为什么,就是不许去。”我说:“娘,您想想,我去找三叔,是为爹寻找清白,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母亲依旧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地说:“这是我说的,你不能去。要去,你爹早去了,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只要是他的子女,都不许去下三府,就当没有这门亲戚。”

我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看来三叔对父亲的伤害绝非一星半点,而是刻骨铭心、深入骨髓。可是,既然如此,父亲为何从未跟我提及此事?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似乎从未有过记仇的心,他对任何人都十分随和友善。哪怕是那个将我母亲逼上绝路,差点剁了我的手的三奶奶,他依然不予以追究。每次回奶奶家,见到三奶奶,他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还逼着我对这个在我心里留下一辈子阴影的老太婆,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三奶奶。

一想起三奶奶,我就会回想起那个夏天,就会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她,就天天盼着她死去。在我心中,这个表面上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和尖牙利齿、凶狠无比的恶鬼毫无二致,只不过是披了一层伪善的画皮罢了。

那个夏天,我刚满七岁,由于到了农忙季节,母亲便把我送到奶奶那里。奶奶家有许多本家的小伙伴,跟着他们一起玩耍,我也玩得格外疯狂。那天,我们玩到了三奶奶家的自留地里。自留地上有一棵梨树,硕大无比,我一个人根本抱不过来,树枝上挂满了圆滚滚的梨,把树枝压得弯弯的。看着那圆滚滚的梨,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当然,不止我一个人流口水,青峰他们也在流口水,不然他们也不会和我一样,站在树下,找一块小石头,使劲往树上扔,满心期盼能打下一个梨来。

可是,石头扔了不少,那树上的梨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一个都没掉下来,反而在风的吹拂下,发出像是嘲笑般的哗哗声。青峰紧了紧裤腰带,对小伙伴们说了声:“上。”一下子,四五个伙伴像猴子似的爬上树,摘下梨,就往地下抛。我趁机捡了一个,顾不上擦拭,就一口咬了下去,嘴巴里还没品尝出那股甘甜,爬在树上的小伙伴们,忽然“刺啦”一下,全部溜下树,像松鼠一般逃走了。

我刚想喊住他们,捏着梨的手就被人死死地抓住了。我被三奶奶抓住了,当时我以为以我的力气,要挣脱这个瘦得像鬼一样的三奶奶,简直易如反掌,然而,我失算了,三奶奶的手劲比我大多了,我那细细的手臂被她像钳子一样紧紧钳在手里,根本挣脱不开。

她拖着我走到篱笆边,拔起一根篱笆上的细竹竿,朝着我的手和脚一阵猛打,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叫你偷,叫你偷。”我拼命挣扎,拼命辩解:“我没偷。”可是这个三奶奶根本不听。很快,一阵剧痛袭来,我的手臂和大腿上出现了一条条鼓起来的清晰痕迹,我哭喊着、挣扎着,终于挣脱了她的手,逃回了奶奶家。

我刚进家门,就看到了母亲,她是来接我回家的。我一见母亲,哭得更厉害了,还没等母亲问我为何哭泣,三奶奶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进了屋。她一进屋,就朝着母亲大吼:“你把儿子管管好,再不管,他要成贼了。”这一阵吼叫,把正抱着我的母亲吓了一跳,母亲赶紧放下我,低声下气地问三奶奶怎么回事。

三奶奶说:“你儿子偷梨。”我说:“你骗人,我没有偷。”母亲一把抓住我,问道:“你到底偷没偷?”我哭着说:“没偷。”母亲一个巴掌打了过来:“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偷。”我哭得愈发厉害:“没偷就是没偷。”

三婆婆恶狠狠地说:“没偷你手上的梨哪里来的?”我说:“我地上捡的。”三奶奶说:“我在地上怎么就没看到有梨?”我还想辩解,站在边上的奶奶一把拉起我身上的衣服,气呼呼地说:“为一个梨,你把他打得满身都是血痕了,我们不说你已经算好了。”

刚才还低声下气的母亲,突然看到我身上的伤痕,像一只被人抓住了的母鸡,绝望地大叫一声,冲进厨房,操起菜刀,一把把我拖到门口,把我的手放在门槛上,恨恨地说:“我让你偷,我砍了你的手,你总不会偷了吧。”

深知母亲脾气的奶奶,吓得一把护住我的手,一手抢母亲手里的菜刀。母亲眼巴巴地望着三奶奶,期盼着她能说一句好话,可三奶奶一脸不屑地说:“做戏给谁看。”母亲大叫一声,闭着眼睛举起了菜刀,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迅速流下。

我哭喊着、挣扎着,惊恐地看了眼母亲,然后转头死死地盯着三奶奶的脸,她的脸一会儿变得血红血红,一会儿又变得墨黑墨黑,一会儿又转成了雪白雪白,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三奶奶的嘴角长出了长长的两颗獠牙,和我在连环画上看到的鬼一模一样,我惊恐地大叫一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母亲的怀里,我伸出手,看了好几遍,才确定,手完好无损,没被砍掉。从此,不管家里再怎么忙碌,母亲再也没有把我送到奶奶家。

这事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手是被走在母亲后面的父亲救下来的。事后,我原以为父亲会对冤枉我的三奶奶有所惩戒,谁知,他根本就没有替我出气的想法,而是说:“你说该打,谁让你去做不应该做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父亲和母亲也不想这样,是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如此,低三下四,处处忍让。若不是这样,我们恐怕难以生存下去。既然父亲对那些欺软怕硬的人都能够容忍,为何就不能对彼此之间还有手足之情的堂弟宽容一些呢?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寝不安席、坐立不安。

一家人若久未走动,相互之间的牵挂自然而然就会淡去许多。五叔的儿子和我一样,把三叔压缩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符号,只晓得三叔家的地址,却没有电话。好在如今通信颇为发达,我给电信和移动做了些贡献后,便查到了三叔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三叔的大儿子春刚,也就是我从未谋面,但按排行应当称呼为二哥的堂兄。我原本以为他接到我的电话后,会和我一样激动不已、满心期盼,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接了电话,言语之中丝毫听不出激动和欣喜,反倒显得有些冷漠无情。他说:“好吧,有空过来。”那淡淡的语气,让我感觉自己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一直以为下三府是一个具体的地名,后来才知晓,下三府是我们这儿对杭嘉湖一带的统称,三叔家在德清下面的一个镇。德清,于我而言是从未涉足的陌生之地。但自从得知三叔在德清,此地不仅有一种亲切感和吸引力,更像是一个姿态婀娜的美女,让我心生亲近的遐想与渴望。

我本以为母亲对我找三叔探寻真相的反对只是一时之言,当我坚持时,她定会支持。岂料,她不仅一如既往地坚决反对,还搬出父亲的话来约束我。这让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不去,心中难以安宁;去了,又违背母亲的意愿。

于是,我开始在母亲面前耍起小心思、小计谋。好在我单位出差的机会繁多,想要瞒天过海还算较为方便。坐车到达德清武康车站,下车后,我才发觉自己想得太过理想化了。对于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每一处都既新鲜又陌生,新鲜感一过,便顿时两眼一抹黑。

在车站门口站了许久,看了半天的公交车牌,却不知该如何迈出脚步。打电话到三叔家,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却始终无人接听。此时,我才懊悔没有事先打电话。当然,没打电话也是因为受不了春刚那不冷不热的态度。

出租车把我送到村口便离开了。站在村口,我茫然四顾,心空落落的,仿佛无处落脚。我似乎看到了当年受三叔邀请来到此地的父亲,那时的他,是像我这般孤身一人站在这陌生的村口,还是与三叔一同走进这个村子的呢?我无从知晓。但我坚信,父亲站在这个村口的时候,定然怀揣着憧憬和梦想。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大山之中的年轻人来说,山外的世界始终充满着无尽的诱惑。当然,他也未曾料到,从踏上这村口土地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从此只能卑微地度过一生。想着想着,我发觉自己走神了,思绪也扯得太远了。

我那傻傻的模样,引起了村口小店主人的好奇。这位六十多岁的大妈,从低矮的柜台后面缓缓走出来,问道:“你去谁家?”我仿佛被人窥透了心思,心里一阵慌乱,过了好久才定下神来,说出了三叔的名字。

大妈热情地给我指点了一番后,说道:“还是我给你领过去吧。”路上,大妈说:“你从来没来过?”我应道:“是的。”她说:“这么多年了,很少见到他老家的人过来。”我尴尬地笑笑,不知该如何接话。大妈也不再言语。

大妈把我领到一个有两间三层楼房的独家小院门口,小院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朝里面喊了一声:“明全叔,你家来客人了。”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哦,哦,进来吧。”她帮我推开院门,说了句:“到了,他在家。”不等我道谢,就冲我挥挥手,转身走了。

三叔拄着拐杖从屋里慢慢走出来。虽说我只在大爷爷的葬礼上见过他一次,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瘦削的脸庞,微微弯曲的脊背,与父亲如出一辙,这便是血缘的神奇力量。

三叔看了好一会儿,我把父亲的名字重复了好几遍,他才终于相信我的到来。他流着泪,喊着我的名字,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我终于见到大侄子了,大侄子终于来我家了。”看着瘦削的三叔,我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

三叔的眼泪,也引得我泪水潸然而下。倘若说我出门时带着一层看似坚不可摧的怨恨外壳,那么在亲情面前,它便显得脆弱不堪,瞬间被泪水浸泡得柔软无比,很快化作片片渣汁,被泪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在我怀里的三叔,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哭着,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倾倒在我的肩头。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给春刚打了个电话,春刚在镇上开了家五金店。

三叔说:“赶紧回来,上八府大伯家的弟弟来了。”下三府、上八府,这是我们家乡才有的称呼,三叔始终未曾忘记。这简单的话语,饱含着不变的乡情。

既然乡情难忘,那这么多年,为何不曾回家看看?这让我既感到奇怪,又十分不解。倘若春刚和嫂子不在此时出现,我定会先把这个问题抛出。

嫂子并没有像电话中那般冷淡,他们的热情足以将我心中那一丝丝不安和不快的坚冰融化。春刚回家时,从街上买了许多菜回来。春刚和嫂子下厨,三叔陪着我喝茶聊天。

嫂子给我泡了杯茶,三叔说:“不泡这个茶,泡豆茶。”我说:“不用了,随意一点,多好。”三叔说:“我给你泡的茶和你嫂子给你泡的茶不一样。”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茶叶罐,“这是豆茶,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我接过三叔递来的茶杯,仔细瞧了瞧,茶杯里面泡着青豆、陈皮、茶叶,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喝上一口,咸咸的,味道并不好,可我还是说道:“太好喝了,谢谢三叔把我当贵客。”

三叔说:“你当然是贵客啊,从出来到现在,六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盼,一直在等,可是,从没盼到,没等到啊。”我说:“三叔,你在等什么?盼什么呢?”三叔说:“一言难尽啊。”说完,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摆摆手,说:“不抽。”三叔说:“不抽好啊,我是想戒,戒不了。”我说:“不用戒,这么大年纪了,还戒什么呢。”边说,边从桌上拿过打火机,为他点上。

我本想让三叔接着刚才等啊盼啊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可三叔却像健忘了似的,不再提及,只是说道:“你难得来一次,明天让春刚陪你去好好玩玩,爬爬莫干山,走走下渚湖。”我说:“没事,我就想和三叔您聊聊天。”

三叔看了我一眼,说:“你难得来一次,应该去玩玩的。”我说:“三叔,我主要是有件事想请您告诉我。”三叔盯着我,奇怪地问道:“什么事?”

我说:“前几天拆房子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张我爹藏着的判决书,这事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我想知道,他怎么会被判成反革命的?”

我话音刚落,明显看到三叔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接着他缓缓起身,走到旁边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我搬了把椅子,跟过去,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等待三叔开口。然而,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出声,只是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我从桌上拿来打火机,打着,想要帮他把烟点上,他摆摆手,从我手中拿过打火机,一下、两下,一直打了四五下,才终于把打火机打着,然后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个烟圈还未消散,另一个烟圈又冒了出来。

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突然之间就阴了下来。抬眼望去,刚刚还湛蓝如宝石的天际,此刻已阴沉沉的,一层又一层的乌云如脱缰的野马般迅速堆砌在对面的山岗上,越堆越厚,越堆越重,压得那黛色的青山仿佛即将坍塌一般。

屋里愈发昏暗,我的心被这乌黑的乌云、暗沉的天空压得沉闷至极,几乎透不过气来。天终于承受不住了,雨哗啦啦地,如决堤的洪水般倾倒下来。

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仍在抽烟的三叔,等待着他开口。然而,一根烟抽完,他未言一语;又一根烟抽完,依旧沉默。我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地说道:“三叔,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想知道我爹跟着您到了这里,到底做了什么,才被打成了反革命。”

三叔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是看到了判决书?判决书上肯定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我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看到的判决书只是一堆碎纸,我只看到了后面的判决内容,前面的根本没有。”

我的话音刚落,三叔的眼睛如闪电一般,在幽暗的屋子里瞬间亮了一下。“你爹的事,他从未说过?”我说:“他从来不说。”三叔又问:“难道和你娘也没提过?”我叹了口气:“是啊,要是说了,我也不会来问您。”

三叔长长地吐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听了这话,我忍不住气急败坏起来,刚刚被亲情击溃的怨恨外壳竟再度坚固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我爹和娘说过,他被打成反革命与您有关。”

三叔的身子猛地一震,刚刚还有些光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去,与外面的天色融为一体。他转过头,不再看我,哆哆嗦嗦地从桌子上摸过一根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

那饱含着满腹浊气的浑浊烟雾,缓缓在他头顶盘旋,而后慢慢扩散,很快钻进了我的鼻子,进入我的身体。我忍不住屏住呼吸,用手扇了几下。

三叔吐出满腔的烟雾后,闭上眼睛,任凭夹在手指间的香烟顽强地燃烧着,直至烧到海绵烟蒂,烫到了手指,他也只是如受惊般,将手指微微松开,让燃尽的烟蒂掉落在地上。

我坐在一旁,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想发火,也不知该如何发作。

一场阵雨很快过去,天空渐渐地放晴。刚刚还将天空压得乌黑的乌云,犹如散市后的集市,缓缓地消散。黑压压的天空,开始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躺在躺椅上的三叔依然没有开口,也没有睁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从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可以看出他并未入眠,只是不愿开口,不愿睁眼。

三叔或许也和父亲一样,曾戴过“帽子”,卑微地生活过;也许,他根本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离家千里的下三府,快乐地生活着。不管怎样,与父亲相比,他是幸运的,至少,他活到了现在。

而父亲,未等到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是戴着“反革命”的帽子离开的,不知在那个世界,是否也有这样的帽子。

看着三叔蜷缩在躺椅上佝偻的身躯,再瞧瞧他眼角不停溢出、在那张满是沟沟壑壑的脸上蜿蜒曲折、始终无法落下的泪水,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那谦恭卑微的笑脸。

闭着眼睛,不想说话,任泪水如小孩子涂鸦般布满满脸沟壑的三叔,在这背井离乡之地,是否也和我父亲一样,如一朵飘荡的浮萍,无处落脚,无处生根,苦苦地挣扎、生活着。

我原以为三叔静下心来会对我言说,但等了许久,他都未启齿,只有脸上的泪水不停地流淌着。

看着泪流满面的三叔,我不禁有些懊悔,或许我过于直接、过于残忍,将三叔已然结痂愈合的伤疤重新揭开,硬逼着他将那血淋淋的一面再度展露。

可是,他不了解我,不了解一个儿子内心的渴望,一个儿子对父亲形象完美程度的渴望。我现在想要知道的,就是父亲为何会成为反革命,为何这个反革命罪与三叔有关。

这个“为什么”,比三叔或许存在的伤疤下那血淋淋的伤口还要残忍,但我依然迫切需要知晓答案,因为这关乎父亲在我这个儿子心中的地位。

我在心里斟酌了许久,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三叔,为他点燃,说道:“三叔,时间已过去这么多年,我爹也已过世,许多话都可以说了。我只是想了解这段历史,清楚我爹为何会与这样的历史产生纠葛。毕竟这个纠葛影响了我爹的一生,也影响了我们整个家庭。以前我不了解,以为生活本就如此。但自从看到这个判决书后,我才慢慢明白,以前我们所遭受的苦难,并非我们做得不好,而是父亲有着特殊的身份。这个特殊的身份,让我们失去了许多。我爹没跟我娘说明缘由,我娘也不让我来找您。我今天过来找您,是瞒着我娘的。”

我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三叔只是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待我说完,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递给我:“你娘真的没跟你说你爹为何会被判定为反革命?”

我说:“没说,因为我爹没跟我娘说。”三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怀疑:“大侄子,真的没说?”我说:“真的啊。”

三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会下棋吗?”我说:“不会。”三叔说:“我也不会,可我从别人下棋中领悟到一点,人生就是一场博弈,博弈的结果有三个,输、赢、平。输和赢是主要的,平局很少。但无论是哪种结局,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你不懂下棋,就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就如同你未曾经历过人生,就难以明白人生的奥秘一样。我和你爹,就是两颗被人博弈的棋子,有时我赢,有时你爹赢,但不论输赢,主导的并非我们,受益的也不是我们。你爹的事,不是我不肯说,是真的无法言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总记挂着。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糊涂比清醒好。你知道你爹是个好人,这就足够了。因为做人最重要的,是自己在子女心中的位置。”

说完这番话,我忽然看到三叔浑浊的眼珠里又闪过一丝光亮,仿佛黑夜中的流星,虽一闪即逝,但依旧拖着长长的尾巴。不知为何,我从这光亮中竟看到了三叔的狡诈,刚刚还看着瘦削的面庞上流露出的慈祥笑容,也变成了奸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看得我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了双臂。

我说:“我就想知道我爹究竟是因何原因被判定为反革命的,也想知道他是否被冤枉。”三叔长长地叹了口气:“真的不必知道。”

我还欲再说些什么,嫂子从厨房走了出来,说道:“吃饭了。”三叔趁机站起身,蹒跚着往餐厅走去:“赶紧吃饭,大老远过来,肚子早饿了吧。”

原本,我还想和三叔再谈谈,但在春刚的劝说下,一大杯白酒早早地将我送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刚说:“我今天带你去莫干山玩吧。”我说:“不用,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春刚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来我家,我不陪你,让你自己去。”

上了莫干山,望着满山的青青翠竹、苍翠松柏,我的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开始反思与三叔的交谈,换位思考一番,我变得有些理解他了。他不说,定然有不说的缘由,我又为何一定要苦苦纠缠不放?既然父亲都将这个秘密深藏心底,那我这个做儿子的,为何一定要将其挖掘出来呢?

想通了这点,我也就放下了包袱。没有了包袱,我轻松许多,三叔也显得轻松自在。

第二天早上,他执意要陪我去游下渚湖,我担心他身体有恙,坚决不让他陪。

等我游完下渚湖,三叔第一次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后端着酒杯说:“大侄儿,在这里,我就是一个游子,我想回家,但已不太可能了。做三叔的也不知能否等到你下次来看我。”

我也端起酒杯说:“三叔,我会常来的。”三叔哽咽着说:“谢谢,谢谢。”

从下三府空手而归,这让我满心的失落如潮水般汹涌。原本以为这会是件简单明了的事,怎会变得如此错综复杂?三叔为何始终不肯言说?难道父亲的反革命帽子真的是因他一手造就的?倘若真是他一手促成,他不愿提及,倒也合乎情理。可要是与他毫无关联,是父亲自身的缘故,那他又为何闭口不谈?

原本以为去一趟德清,便能解开悬在我心头已久的疑惑,谁料,不但未能如愿以偿,反而让我愈发深陷困惑的泥沼。我特意下了坚定的决心前往,却未能寻得真相,或许父亲对此很是不满,也许他想把三叔未说的事一一告知于我,让我明晰知晓。

所以,那几日,我天天梦见父亲,梦见他向我讲述那段尘封的历史。可惜,等我一睁眼,一个字都记不得了。正当我还在纠结于父亲在梦里和我说的话时,春刚打来电话,说三叔住院了,这几日身体稍有好转,想见我。

我一听,来不及与母亲详尽说明,便心急火燎地赶赴德清。等我赶到时,三叔已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春刚说:“你第一次打电话说要来的时候,我爸刚从医院回家,所以我也不想让你过来,主要是怕他激动。年纪大了,他一直想着落叶归根,可我们都在德清,他怎么回得去呢?这次你走后没几天,他又病倒了,原本不想通知你,但我爸坚持要我打电话叫你过来。”

我点点头,心里像压着一块沉重无比的大石头,沉重得让我说不出话来。

三叔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也赶了回来,这三位堂兄堂姐,我从未见过。待春刚一一为我介绍完毕,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到了。

三叔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春刚俯下身,在三叔耳边叫了几声“爸”,三叔的眼睛微微睁开一下,又闭上了。

我走上前,喊了声:“三叔,我来看您了。”三叔闭着的眼睛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激动,嘴巴一张一合。我一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便俯下身问道:“三叔,您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三叔如耳语般说道:“你……爹的……事……我……想了……很久,应该……告诉你,因为……我……我……对不起他……”我还想继续倾听时,他不再说话了。

站在我身旁的春刚突然尖叫起来:“医生,医生……”

三叔在医院监护室又待了四五天,等我再次赶到德清时,他已经静静地躺在堂屋的门板上,与世长辞了。

三婶家在当地是大姓,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本家。所以,即便三婶不在了,前来奔丧吊唁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时常把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三叔被风风光光地送到了殡仪馆,又风风光光地被送上了山。

春刚在我离开时,把我拉到了楼上,从一个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信封沉甸甸的,上面没有写字,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信封里面的东西,应该与我父亲塞在墙洞里的判决书类似。

我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询问春刚:“二哥,这是什么?”

春刚说:“我爸说了,你上次来的时候,本就应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他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开口。等你走后,他非常后悔,觉得应该跟你讲清楚。本来他下定决心要和你说明,可没想到走得这么快。不过,走之前他交代过,见不到他,就把这个交给你。这信他保存了好多年,要是他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

我拿着信封,走到楼下,将它放在三叔的遗像前面的桌上,对着三叔说道:“三叔,我也想通了,真如您和我说的那样,忘记该忘记的,记住该记住的。这信封里面的东西,我收到了,也心领了,谢谢三叔。”

说完这话,我拿起信封,拆开,然后抽出里面的纸,慢慢摊开,那纸上竟然一个字都没有。

我抬头看向春刚,春刚也望着我,我们两人的脸上满是惊愕。我没有言语,只是将这纸递到燃着的蜡烛上面。

蜡烛的火焰,难道它能够感知我内心深处的思绪吗?它如何能够如此灵动地跳跃,如同一位舞者在舞台上自由摆动,从这端飘忽至那端?它又如何突然地,似乎带着一种决绝,一下子捕捉住了那信封及其所包含的纸张?而那些纸张,它们是否曾经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见证了过往岁月的变迁?当蜡烛的火焰轻轻触碰到纸张,将纸张作为其舞动的平台,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转换难道是偶然的吗?火焰在纸张上轻捷地跳跃,最终将其化为一抹淡淡的青烟。这青烟,它轻轻地、慢慢地升腾,伴随着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一同向着无边的天空飘去。

作者简介:

闫峰,甘肃秦安人,1985年生,2008年6月入伍,本科,中共党员,西藏林芝市边境管理支队岗桥边境检查站教导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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