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紫石先生游中州
——读韩国钧游记《随轺日记》
光绪十五年,韩国钧第四次会试落第。
命运忽然有了转机:大挑。
清制,会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朝廷为免遗珠之憾,六年举行一次“大挑”。应“大挑”试的举人,须参加过三次以上的会试,有一点安慰赛的意思。紫石先生1879年中举,次年参加会试,1889年正可应大挑试。“大挑”重履历,还要面试,每排20人,挑3人,拟任知县。紫石为近科,居末排,此排仅17人,初挑3人,主考官谓此排只应2人,面令一人去。那位同年受命运捉弄,遂以潦倒终其身,不复再振。
河南学使吴树棻(移香)是紫石先生的本科荐卷房师。吴房师力单,未能把韩国钧推进进士之列,却认定韩为可造之才,将其招至麾下。紫石先生“应官河南,饥无所得食,随学使者幕”(《随轺日记》)。入吴学使幕,身穿七品官服,算个“临时官”,终究还是“冷板凳”。
在吴学使幕,三年里主要做了一桩事,随学使周历河南全省州县,举行县试,批阅卷帙,确定入学生员即秀才人选。三年里,紫石先生“所至考察其山川、道路,民情、风俗,以及地方利病之所在,撰《随轺日记》一卷,绘经行道里图”。
中央电视台热播《飞越中国·河南篇》,数十分钟便可游遍今日之中州大地。跟着紫石先生的《随轺日记》,游历十九世纪末的河南大地,别有一番滋味。
“轺”者,古之“轻车”,此“轺”为学使之“轺”。所谓“学使”,即一省掌管教育教化和科举考试的大员,为巡抚的主要属员,一般为从二品或正三品。一省设若干试院,为院试场所,考试录取者为童生,俗称秀才。河南学使吴树棻带着8名幕客,己丑(公元1889年)冬月从省城开封启程南行,坐着马车赴南阳,赴光州,主持当地院试。
《随轺日记》详细记载始于第二趟出行,即光绪庚寅(1890)年农历七月十六日,从省城开封去彰德。
开封是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战国魏都,时称大梁。五代后晋、后汉、后周都此,曰东京开封府,北宋因之。金初曰汴京,贞元元年改曰南京,贞佑二年复为都。明为河南布政使治,清为河南省治。今天的省会郑州,历史似乎稍稍逊色于汴,明清时为府治,1948年析县城区置市,1954年方才取代开封为河南省会。
出开封北门,一眼望去尽为沙碛,迤逦而东,盘曲上行三十余里,达黄河岸边柳园口。脚下踩着黄河堤岸,回头远眺汴城,宛然釜底,令人心惊。从雄伟高大的堤岸宛然而下,至水边,登船。河广十数里,岸边波平如掌,中流遽作大浪,平安抵达北岸,方知上游齐河漫决,黄河水位较前日跌落丈许。
从开封到彰德,路上行了整整六天,路况不好,车行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自带干粮,半途有茶水。住驿站,有驿卒侍候,驿丞侍候学使,随行人等自己动手。六天里行色匆匆,走马观花,看豫北之苍凉、古远。黄河渐远,太行渐近。汤阴是岳飞故乡,在汤阴县,专程谒岳忠武王祠,祠前有铁铸跪像五,殿内岳王塑像懔然有生气。
“秋热苦甚,同人入室胥解衣,磅礴饭毕,晚风遽凉”。“胥”者皆也,以“磅礴”描摹众人吃饭之状,想必是饿坏了。
彰德即今之安阳,地近太行山南麓,西郊小屯殷墟为商代故都遗址。七月二十二日至八月初三,无记。当在彰德试院忙于院试,身着七品官服,感觉定与当年在扬州考秀才不啻天壤。
八月初四车发彰德,经汤阴、淇县,赴卫辉府(今汲县),入试辕。院试半月无记。
八月二十一日由卫辉赴怀庆。经辉县、修武、武陟诸县。修武县古称山阳,为唐代大诗人韩愈故里,海安韩氏追昌黎文公为先祖,行至修武,韩国钧肃然起敬。此行经过河内之清化镇,日记记载甚详,紫石先生数年后在此为官,风生水起,是为后话。
八月二十五日至九月八日,在怀庆试辕。怀庆即今沁阳。拾数日无记。
九月九日由怀庆赴陕州,太行渐远,黄河渐近。十日午后渡黄河,是日霜降,地方官例行祭河,邀学使主祭,香烛纸马,欢庆安澜。过孟津县,光武陵,眺邙山,越河南郡即今之洛阳,经渑池,崤山,一路颠簸,尽日车震,十五日近晚方抵陕州试辕。
试辕十日无记。二十六日事毕,下午至羊角山,隔着黄河遥望山西平陆。“大河前横,细仅如带。俯视之,悬崖壁立,浪汹汹即在足底。隔河烟树了然,人民城廓依约可睹。”返洛路上,吃尽苦头。行期已定,冒雨行车变成冒雪行车,雪大如掌,宛若寒冬。至硖石,车夫中竟然有人冻僵,燃篝火,灌姜汤,半晌始苏。
十月十九日洛阳试毕,去汝州。出城南行,谒关陵,史载此地为关壮缪瘗首处。观龙门石窟。“自佛氏以因果导人世,为所惑者众,其势至于辟山凿石,举国若狂,可想拓跋氏之不国矣”。瞻白香山墓,过许由洗耳处。二十一日午后抵汝州试辕。
十一月初四日车发汝州,去南阳。九十里到郏县,初六日由襄城而西,经叶县、旧县,初十日午后抵南阳。
十一月二十七日南阳试竣,次日去城南瞻仰诸葛庐,二十八日返汴。返程无事,从南阳至许昌,历史人文景观多多,如穿行于一部《三国演义》,血雨腥风,波澜壮阔。十二月初七回到省城开封,此次出行,一共用时五个多月。
第三趟出行,辛卯正月二十二日由开封赴陈郡,陈郡即今之淮阳。
二月十二日由陈郡去归德,归德即今商丘。
二月二十九日由商丘去息县。归德至息县路途遥远,走到三月初六,息县将至,不料吴学使老家传来噩耗,其父病故,按例丁忧三年。悠悠万事,唯孝为大,息县院试告停。主人的官涯按下暂停键,树倒猢狲散,都是吴学使的幕客,兼程遄返,打道回汴,各奔前程是也。
《随轺日记》为公款出行记游。百年前的公款旅游与今日不啻天壤。从二千年前的“秦直道”到十九世纪末,中州道路未有改观,交通工具也未有升级换代。马车日行数十里,天天颠簸,疲于奔命。遇有地方路况实在太差,大车不能通行,只得“肩舆”,乃至跋涉。日记中感慨,“大好光阴虚抛客路中,实用浩叹”。百年前的公款出行既有暑热难耐,也有饥寒交迫,晚间驻驿站,竟然要自己掏钱购买秆秫烤火。河南地方官似乎不太看重乡试科教,到了那许多地方,只有一地旌旗招展,锣鼓喧天。书中多处写饥写寒,中午“打尖”很简单,数次无处打尖,只能忍饥赶路,晚间在驿站也少有大吃大喝。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简直可算得饥寒交迫、清贫清苦。更有一苦,思乡之苦。从前在县幕,一月两月总能回乡一次,自到中州,离乡经年,《随轺日记》中多处写到乡思乡愁。庚寅年正月在南阳,每逢佳节倍思亲。庚寅年七月至淇县,“浅水盈畦,早禾垂颖”“残荷夹岸,柳荫成行”“令人思乡不置”。辛卯三月去汝南,一路看见河水流向东南,不再北归黄河,方知临近洪河。洪河为淮河支流,淮河通江达海,可抵故乡海安。“一棹随波,故乡咫尺,踏青时节,客思尤深”。
在渑池县韶山书院,“晚食鱼,甚鲜美”,是为书中唯一关于饮食吃喝的记载。渑池近黄河,鲜美之鱼是否黄河鲤鱼?与故乡之“下河八鲜”可有一比?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与传统文人纯粹之游记相同处是文学文字和人文精神。有所不同的是“以高下陵谷夷险之所在,非图无以明也,辄用李氏图分纸而缩绘之,不沿袭也”。
作者见解显然远高于同时代的文人士大夫。
“士处闾里间,足不出庭户,语以直省府州县之治或未尽了了,而奇肱飞车之俦乃争出数万里外,于我之冲要纤悉毕睹,若金复(厦)、若胶澳、若九龙三门湾,其己事也,彼之舟车宁近于吾之堂闼哉?”
寥寥数语,道出了《随轺日记》的一个重要特点:“所经诹野老、参志乘,山之干脉,河之经纬,域区之隘害,川渠之利济,身历目击,皆笔于日记中(《随轺日记序》)”。传统文人迷恋于吟诗抒情感叹,日记作者有超前意识,热衷于今人冯骥才竭力鼓吹的“田野调查”。日记中有绘图13帧,首帧为汴省全省总图,余皆分区行程图,山川河流、道路村镇,密密麻麻,不厌其详。韩国钧年轻时即对测绘学情有独钟,那时候缺少专门的测绘人才,韩国钧于公款出行时用心客串了一把专职测绘员的角色。
研读《随轺日记》,掩卷之余,深为作者可惜。“随轺”具体做了什么,如何去做,作者竟然未著一字。那年头考秀才是大事,比今天考大学的门槛高,相当于人生的“第一桶金”。不着一字,应该不会是不屑,大概率是因为读书人人人亲力亲为,司空见惯,无须赘述,哪里料到科举制度会如此迅速成为“历史”呢?以今人的眼光,不着一字的这一部分内容信息量最高,丝毫不逊色于作者热衷的“田野调查”。不着一字,可惜了。
真不应该苛求前人。韩国钧四试不售,侥幸为官,对科举制度之弊刻骨铭心。也许,对八股取士制度又爱又恨、爱恨交加,方才令作者不屑着一字?不忍着一字?
十九世纪末的中州一潭死水,不比沿海港口城市人心思变。
(摘自《韩国钧传》第一章《读书做官》)
一百多年前的出国考察报告
——读韩国钧先生《实业界之九十日》
在矿局总办任上,韩国钧三年内三次“奏保”,两度“奉旨嘉奖”,均因铁路和矿界“办事出力”“交涉得体”。1905年即光绪三十一年,河南巡抚陈夔龙奏派韩国钧东渡日本,以“游历员”身份,考察农工商矿等实业事务。
物色随行人员和翻译。随行人员李保元,字勖初,是海安北乡的士绅,在河南当过医官,吟诗唱和,跟韩甚是投契。李保元还是个有思想的地主,很想走出国门看世界,日本之行,费用一概自理。翻译由正在日本读书的同族晚辈韩棠担纲,韩棠字召侯,泰州青年才俊,就读日本东京明治大学商科。
一切就绪。八月十八日偕同里李保元启程,经泰州、扬州、镇江,登江轮,二十四日抵上海。二十八日访日本领事松冈洋右。购船票,换日币。
九月二日,登安徽轮。四日抵长崎,五日抵马关,六日抵神户,上岸,换乘汽车,夜行。七日晨过富士山,十时抵东京,寓神田区今川小路龙涛馆。十日,着四品官服,拜访驻日公使杨星垣、参赞马廷亮。十一日,偕直隶游历员罗秉真至日本外务省,会见翻译官岩村成允,请日方知会农商务省。十二日,参观电话局,一起参观的有9个中国游历官。9个来自中国游历官南腔北调,大惊小怪,人人脑后拖着辫子,头上的官帽和身上的官服古怪滑稽,几令年轻的接线女郎莞尔。
十三日,翻译韩棠即位。十九岁的留学生韩棠脑后已无发辫,举止言谈轻快简明。
此后的两个多月,韩国钧马不停蹄,跑了许多地方,耗时最多的是工矿,尤其在古河矿业会社之足尾铜矿。因了中国驻日使馆的帮助,日本外务省知照千叶县署,外务省翻译岩村成允令其弟岩村成中专程来古河矿业会社,利用社会关系,说通矿主,应“大清国访客”要求全方位开放。通译韩棠从学校借来相机,德国西门子公司的出产,挂在脖子上很神气,囿于胶片价昂,只能悠着拍摄。
韩国钧想下矿井,要亲眼看看日本矿工怎样开矿,担任河北矿务局督办的时候,韩国钧曾经和英国工程师利德一起下至七百余尺之矿井。韩棠翻译成日语,矿山长上上下下打量客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通日本话。通译韩棠笑道:“韩大老爷,您不能穿这一身大清官服下矿井,井下工人看见了,还认为天照大神降临了呢。”
矿主满足客人的要求,让儿子陪着下井,一人手里提一盏矿灯。
足尾铜矿向客人提供了可以提供的一应文字资料,很多事关企业管理的文件和制度当属商业秘密,甚至如工资明细表,矿主和盘托出。看韩棠给矿主父子拍摄的照片,一老一少,着和服,儒雅平和。谁能想到二十多年之后,他们的子侄会端着三八大盖,跑到中华大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呢?
十一月二十二日至生野矿山考察,由炼制课长导观选矿所、汰矿所、碎矿所,又观熔矿所、淀矿所、分析所。当日午后,脱了官服,换上工装,辫子盘到头顶,戴好安全帽,坐电气升降机下井。生野矿山和足尾铜矿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超大型企业。生野矿山产金,铜和银算副产品。明治初年延请法国工程师开采,岁薪甚费。明治十一年后日人自办,成果显著。从“学生”到“先生”,生野矿山只缴了十年学费,韩国钧对此犹感兴趣。
“下井中,横穿其矿道数里。他无所苦,只循墙伛偻历时太久,至不可耐。”
四十九岁的大清官员,好奇心早已泯灭。深入一千七百余尺之井下,只想了解真实的日本、真实的日本人,并就此与英人在河南的福公司煤矿作业做一番比较,以为归国后开发矿业作为借鉴。
除了考察农工商矿外,还有学校。在日期间,韩国钧先后参观了茂原农学校、长征郡鹤枝小学校、上野美术学校、小石川区实科学校、常盘小学校、潮海小学、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森川町第一高等学校、振武学校、中央幼年学校、帝国大学等学校。
此外,还考察了东京养育院、警察传习所、地方裁判所和东京府度量衡检查所。
1906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和文明书局发行、东京秀光社印刷的《实业界之九十日》,录入大量图表和数据,简单直观,信息量大,且极具说服力。粗略统计,共计有各式图表近百幅,其中足尾铜矿有图表22幅。书中图表如《中日输出总数表》《中日输入总数表》《光绪三十年日本输入中国货品类别表》《光绪三十年中国输入日本货品类别表》《中国输入日本重要品前二年比较表》,等等,为今天的我们留下了宝贵的一手资料。
《朝日新闻》报道了中国游历官访日的消息,文内有对韩国钧的评价:河南省游历官韩国钧任官素有清誉,与英人交涉,拒利诱,保国之利益。涉外展大国之仪容,进退自若。守信,不偏狭,实为去那失却已久的脊梁。
九月十九日,参观千叶县农校之后,韩国钧应邀为师生发表即席演讲。
“中日所以相关,与实业可以富国之故在致。”“日之兴在教育,教育以实业为先,若不广兴实业以裕利源,则何所取资以为挹注?盖亦既庶后教之义也”。(《止叟年谱》)
韩国钧的官声在旅日河南人和江苏人中间颇有影响。十月初九日,河南旅日同乡会专门举办欢迎会,邀请韩国钧发表演讲。同乡会出席三十余人,多为商人和留学生,都有一个强国梦。拜师学艺为强国,革命也是为强国,听韩国钧侃侃而谈,人人热血沸腾。韩国钧以黄河南北铁路纵横之势与国家权利关系开篇,畅谈修路开矿之重和路权矿权之争,“民智未开,宜筹教育普及,所冀官民一心耳”,呼吁同乡会诸君为家乡河南的建设作贡献,爱乡报国,留名青史。
此前的1903年,即光绪二十九年,日本举办大阪第五次内国劝业博览会,张謇应日本领事天野邀请,赴日观会后考察日本教育和宪政,历时七十余日,归国后出版《癸卯东游日记》。“东游”二字,虽非一定脱胎自“西游”,却也优哉游哉,透着几分洒脱。
作为清末著名的实业家,张謇十分注意考察日本的工商业与教育学校。从《癸卯东游日记》中可以看出,张謇在考察中关注人事以及人事背后的制度支撑,侧重于实业救国的环境思考。然则对富国强兵一类大是大非以及人情风俗的描述记载,走马观花,难免肤浅。
日本举办大阪第五次内国劝业博览会,令一衣带水的大清国形成了一股出国考察的热潮。2016年,岳麓书社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将张謇的《癸卯东游日记》和凌文渊的《籥盦东游日记》合为一册,一因两《记》均以记载赴日考察大阪博览会为主体,二因单篇体量不足。作者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观察视角有差异,左右参证,多了看点。张謇的日本之行,直接收获是聘请了多名教师。访日期间,正值日本政教风波,不少资深教师面临下岗,张謇凭借着状元的声望和信誉,礼聘名师,延揽专家,为南通地方的学校教育增添了新鲜血液。凌文渊是泰州人,与时任驻日大使王雷复有师生之谊,得以成为江楚两大府派赴日本考察博览会之随行官员。凌东游达四个月,记录博览会十分详细。回国后凌文渊活跃于政坛,1917年至1926年在财政部任参事、次长。
《走向世界丛书》一百种,其中访日书目占三分之一,以“东游日记”为书名的竟有9部之多。韩国钧《实业界之九十日》,与上述《东游日记》不同,一个“实”字,既是实业界之实,亦是翔实、务实之实。字里行间,透着急用先学、学以致用的家国情怀。《九十日》无逛街和购物记录,少有休闲娱乐记录,唯有对实业考察不吝笔墨,不厌其详。
九十日里,“先生”对“学生”热情周到,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然而落到实处,还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十月十日,“赴赤阪区兴农园购美棉种,不果”。十一月十八日,“偕公使馆翻译官黄涤卿赴陆军省,见本乡少将与炮兵大尉大野公造,议为豫省订延武备教习”,此事亦不了了之。
九十日里,日日感受日人的奋发努力,愈发反衬出大清的江河日下。
十一月二十八日,于日本神户市登德轮返国,与召侯作别。
韩国钧为《实业界之九十日》所作序言确有识见:
世之觇国者,曰土广,曰民众。然日之幅员与其户籍,未吾国若也,胡以兴?是非实业,乌足致此?岁乙巳,河南陈中丞奏派国钧东渡,考察农工商矿,凡此皆实业中事也。既抵日,躬之所周历,耳目之所闻见,一一笔之,乃知所谓兴盛者,在民不在国,在实不在虚。国以人人不知教育为忧,民以人人不能食力为耻。然则地之广狭,民之众寡,乃无与于国之盛衰。吾国于此,亦知所致力矣。篇中所为图,摄景居多。若夫矿脉地质诸图,则儿子宝瑄所学绘也。
(摘自《韩国钧传》第二章《忠君佑民》)
从《古海陵志》到《海安考古录》
——研读韩国钧编纂《海陵丛刻》第十三种
《海陵丛刻》堪称民国初年泰州的文化工程。
说《海陵丛刻》是“泰州的文化工程”不太准确。
海陵作为地域概念,古老、广阔、模糊。海陵早于泰州也大于泰州,可以追溯到西汉初年。东晋分广陵置海陵郡,至五代南唐改置泰州,取通泰之义。民国四年,五十九岁的韩国钧辞湖南巡按使返乡,有感于乡先贤著述的湮没难求,发心搜罗整理,以文集形式出版行世,思量再三,定名“海陵丛刻”。《海陵丛刻》收录泰州及周边乡邦文献,为宋、元、明、清时期海陵地方文人著述,其中有多种专门记述地方人物事情的著作,包括古人笔记、先贤诗文集、古钱币专著、文字训诂和名医处方集。所据底本,或为非经刊印之遗稿,或为流传已罕之孤本,编辑、校刊,费时费神,还费钱。丛刻所收各书,卷末都附有韩国钧所撰之“跋”,或记录收集经历,或揭示所据底本、书稿价值,或书写心得感受。
编辑《海陵丛刻》,韩国钧用时最多、倾注情感最多的大概是《海安考古录》。《海陵丛刻》第十三种《海安考古录·跋》写道:
先外舅祖叶衢王公秉性诚恪,践履笃实,闭门著书,不乐士进,尝集府州志及他书所载乡里故实为《海安考古录》四卷。洽闻殚见,言无凿空。虽年登耄耋,遭人而问,犹孜孜不倦。书成,邑中康伯山先生首为之序,载在《小海山房文集》,《伯山诗话》亦记及之。顾当时未及刻稿,亦间有增补。同里徐竹江震来茂才尝附笺是正,多所匡益。余为《海陵丛刻》,本拟先印此册,籍传不朽,乃以命名,稍易本书未尽,合属汪君希古更定,然卒未敢易第,略汰诗文之冗者,付之楮墨,以稍尽余报公之心,未知于公有当焉否也。
《海安考古录》原来的书名是《古海陵志》,咸丰年间扬州石麟画馆刊刻,编著者王叶衢是韩国钧岳父王树基的父亲。王树基和韩国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翁婿关系,王是韩的恩人,早年生活上的资助人,精神上的引路人。编印《海陵丛刻》,韩国钧自然早早想到了先外舅祖的著述,“本拟先印此册,籍传不朽”,细细看过书稿,下决心做一番删改。
首先是书名。“海陵”不等于海安,这一概念的外延远大过海安,“志”的承载则过于沉重。原稿的特点在于一个“古”字,以“海安考古录”命名为妥。
原稿六卷,为紧凑见,将卷三、卷四合并,卷五、卷六合并,缩为四卷。
卷一改“建置沿革”为“建置”,删“职官”“官署”名目,删“泰州知州”条目,改“海安巡检”为“海安巡检司”(巡检为明清从九品文官,其下还有不入流之官如典史、驿丞等),“海安盐政”为“两淮巡缉司”。改“海安外委”为“海安汛外委”。改“书院山长”为“掌教”,添加对凤山书院的介绍文字。删原卷二“疆域”,以免与西邻姜堰纠缠不清。
卷三“人物”,增加“忠烈”条目,删“流寓”条目。“文苑”条目有变动,删二人,增添陆曜等五人。
卷四即原稿之卷五、卷六,增删幅度较大。增加“冢墓”条目,介绍史上名人冢墓位置及墓志铭。增加“禁令”条目,列历代禁令碑记六篇,有《饬除积弊碑记》(明崇祯十三年泰州知州立,碑在巡检司署前),《路毙浮尸禁止波累碑记》(清嘉庆五年“扬州府正堂苏为公叩同仁一体禁革”,本邑士绅立),《禁止关系风化各事碑记》(道光十一年“泰州正堂王为出示严禁事”,六条禁令之三为“禁止挑挖该镇土城泥土并各义冢地块”)。海安地理位置相对偏僻,天高皇帝远,碑禁不失为一种普及法律、约束吏役和治理百姓的有效手段。
“艺文”条目删除幅度大。既为“考古录”,时人诗文只有裁汰一途,且时人诗文不乏应景之作,类“老干体”。增补海安历史文化名人陆舜、张符骧等人诗文。《海陵丛刻》未曾收录陆舜文集,紫石先生从陆的《双虹堂集》等著作中精选诗文,补进《考古录》。张符骧除《依归草》(《海陵丛刻》第八种)外尚有多本著述,《考古录》收入其具有代表性的诗文,如早年献给康熙的《竹西词》。其《关帝庙碑记》则因业已收入《依归草》,故而不再出现在《考古录》中。
从《古海陵志》到《海安考古录》,最大的不同关乎“画”,即邑人徐怀玉所绘二十二幅图的存留。“天文图”二幅,转录自古籍。“四境图”四幅,将西邻姜堰镇纳入“境”内,书中文字除“疆域”条目外与姜堰无涉。“舆地图”十六幅,似图非图,似画非画,与宋人绘图水平大致相当。韩国钧幕游期间学过测绘,在河南当候补官,《随轺日记》图文并茂,其图便是有着严格比例尺的舆图;任镇平知县期间,更是首开豫省舆图测绘之风。
《海安考古录》将《古海陵志》中的舆图全部删除,同时删除了《章承荥序》。《章序》着力推崇“图文并茂”,图作者徐怀玉“登临意远,谛玩神凝”,“微王子之书,无以启徐公之画;微徐公之画,不能成王子之书”。《章序》言过其实。然则相对于一二百年后的海安人,当年再幼稚的地图都是炙手可热的古董,可以揣摩把玩,窥其堂奥。《考古录》删除徐图,亦是憾事。作为“补偿”,《考古录》录入《古海陵志》刻本中未曾收入的序跋:《余序》(道光二十九年余谷),《沈序》(咸丰庚申沈潆),《陈序》(咸丰四年陈笃庆),《康序》(同治二年康发祥),以及咸丰三年崔辰所作《跋》。崔《跋》写道,“数年以来积得馆谷余资若干数”,“馆谷”即塾师授徒之收入,王叶衢以塾师为业,乐为与文字有关之“种种善事”,又有刻书这等“梨枣之费”,“先生之穷愁迩日更甚”耳。
囿于体例,《考古录》未收《古海陵志》卷首“凡例”。“凡例”中多为编著者王叶衢谦语,文末写道:“仆管窥蠡测,未尽周详,尚冀博雅君子厘订而补正之”。
王叶衢哪里料到,此“博雅君子”会是自己的嫡孙女婿呢?
以韩国钧多年官宦和文墨生涯之经验积累,眼界见识自非“所见囿是”的“乡人”可比。《海安考古录》较之《古海陵志》分类严谨,遣词准确,眉目清楚。然而以今人的眼光,发力似乎过了一点,少了乡土的拙朴,不觉让人联想起夫子删诗的历史传闻。
(摘自《韩国钧传》第四章《文化续脉》)
乱章自传
——读韩国钧自传《永忆录》
《永忆录》是韩国钧先生的自传。江海文化研究会海安分会于《海安考古录校注》面世后,发心校注《永忆录》以方便今人阅读。初校分我全书前三分之二,精校者吉光。吉光史学根底深厚,是第一部《海安县志》的总纂。我自告奋勇,做一回抄书匠,将无标点竖排繁体字《永忆录》标点,以简体字抄写,便于不识繁体字的年轻打字员输入电脑。
《永忆录》只有六万字,不似《海陵丛刻》卷帙浩繁,抄写一遍应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时值秋凉,做一回抄书匠,抄写乡贤前辈的回忆录,不慌不忙地品味鉴赏,那正是最好的休息。哪里想到方抄万字,已觉头昏眼花,苦不堪言。真是奇了怪了,从前爬格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有成就感,还很快乐,怎么现在有了电脑就不行了呢?是年龄不同了,心境不同了?
抄录《永忆录》真还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爬格子,那些繁体字、通假字,还有异体字,落到纸面上,容不得一丝半点的马虎。“牐”是不是“闸”的繁体字?“鬭”呢?从科举考场杀出一条生路的士子,国学根底之深厚令我等汗颜。“畜雉于樊”作何解?“辽东之豕”“盈科后进”呢?有一些词条,在现代人的语汇里已经消失了,像“两造”“京控”“当轴”。还有一些词条,后人已然予以规范,像“供亿(供应)”“养气(氧气)”“肺百斯笃(鼠疫)”。
咬文嚼字,吹毛求疵,补苴罅漏。
抄书匠不好做。枯燥,复沓,不是艺术是技术,不是技术是毅力,处处受着束缚,不得挥洒自如。细想起来,我这一辈子并没有做过抄书匠,自己誊清自己的文章,一边抄写一边修改润色,算不得抄书匠。
不止一个两个文友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录入电脑?我无言以对。为什么要做抄书匠?不是自讨苦吃吗?最终也还要录入电脑,录入后肯定要校对,不是没事找事吗?
就想起“文革”中有人整本抄写《毛主席语录》,还有人抄写毛选,整整四大本呢。就想起有人热衷于抄写佛经,求菩萨保佑,顺带还练了书法。
抄写《永忆录》,有一点补课的意味?怀揣了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敬畏之心?
《永忆录》是紫石老人一生阅历和智慧的结晶,洋溢着蓬勃绵长的家国情怀。上卷写于70岁之前,行文从容。求学,为官,“南走越,北走胡”,两度长苏,勉力支撑着清末和民初的吏治。下卷写于80岁之后,国破子亡,颠沛流离,文字苍凉,层次不甚清晰。
100多年前,我们的先人,男人拖着辫子,女人裹着小脚,打躬作揖,磕头唱喏。70多年前,日寇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个睿智的倔强老者,踽踽行走于历史的蚕丛荆棘,尽一己之力保境安民。老人的一生,“惟恪惟勤,好生布德”,用力最多的是“维稳”和“维和”,那是一个最不稳最不和的时代,老人内心的困惑、无奈和痛苦唯谁能知?
我们无权鄙薄前人,我们也无须神化前贤。鄙薄是因了浅陋和无知,神化和提纯只能导致心灵上的距离。
抄书让我珍惜当下。生活在当下,实在是我们的幸运。远离了枯灯黄卷,皓首穷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坐汽车。如果还嫌不便不捷,有飞机、有高铁、有电脑互联网。遗憾的唯有环境污染和道德失范。
日复一日,抄书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抄书让我回到了从前。日日与老人交流,感受老人的识见和胸怀,分享老人的快乐和痛苦,还有困惑与局限。生涩和隔膜消失了,愉悦和苦涩感同身受,感觉上成了老人的入室弟子。
本以为当个抄书匠背时而且落伍,不意看了《新华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汉字传承与国家文化安全》,心中甚是安慰。文章说,当下中国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汉字危机,媒介转型加速了国人对汉字的遗忘,汉字传承面临着内忧外患。
抄来抄去,抄书抄出了意义。原来,抄书关系着“热爱汉字”“传承汉字”,牵连着“主体意识、家园意识、爱国意识”。
抄写的过程,便是研读的过程。研读《永忆录》,感触最深的是书中的一处发问:“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
《永忆录》原文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动笔时间不详,截止时间为民国十五年(1926),韩国钧时年七十,已经告老还乡。上卷经由少年才俊、丹徒支伟成编定。下卷大致为八十岁前后所写,民国三十年(1941),八十五岁自行编定,写有《自序》。《永忆录》书稿邮寄沪上,交门生庞树森,附信曰“书中多琐屑无聊之事,不敢请高明作序”,嘱庞树森加以跋语,俟其身后付印。庞树森曾任江苏省政府政务厅厅长,省临时参议会议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苏南区政协委员会副主席。
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相知相识,谈何容易?
1919年发端于北京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似乎并没有撼动紫石先生的文字书写习惯。先生文字古奥,喜用典故,之乎者也,自省自叹,间有天马行空,实乃传统文人作派。《永忆录》全文无一标点,平添阅读困难。紫石先生的老祖宗韩愈,唐宋八大家之首,其《师说》云: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者,约等于句逗也。《海陵丛刻》收有乡先贤张符骧于康熙辛丑年间的会试和殿试试卷,试卷文章通篇以顿号断句,少了阅卷房师麻烦。紫石先生四试不售,会不会吃了句读不明的苦呢?《永忆录·自序》写于民国辛巳(1941)仲夏,其时新文化已经蔚然成风,紫石先生执拗,不但行文依旧不分个点、不分章节,只是一味倾诉,情感浓郁得化解不开,似乎全不考虑后人的阅读是否便利。
韩国钧是旧文化的坚守者,也是新文化的探求者,带着时代和阶级的桎梏偊偊前行。
解读《永忆录》,了解一位文化先贤的人生轨迹和心灵叹喟。
《永忆录》从《海安考古录》著者王叶衢所编诗集《辋川同人集》中辑录了希彭公写于道光三十年的七律一首、绝句四章。
韩希彭是个成功的工商业者,祖辈赈灾拆屋,韩希彭备下建筑材料,“吾父好客,建屋自外而内,先厅事及东偏之小厅”,“又于东北建一方式之亭,是为余父赏心处”。“尤嗜文学,亦间为诗”的希彭公,大概率会手捧水烟台,绕着方亭斟词酌句。一个商人,如此作派,可能让人视为附庸风雅,然而,认知乃至癖好是融入血液之中的,无从刻意模仿,装点门面。比如因材施教。希彭公子女五人,三个儿子,大儿从小肺疾,二儿子承父业,三儿聪慧,希彭公认定为可造之才,因材施教,要走科举之路。宋儒鼓吹“存天理,灭人俗”,民间与之对应的俗语有“饱暖思淫俗”。《永忆录》记有一件的陈年旧事:韩母浣洗衣被喜用“小粉”涂之去污,冬夜衣被坚冷如铁,韩妻亦好为此。古时的读书人好像喜欢给自己立规矩,讲究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古人还鼓吹清心寡俗,鼓吹食不求饱、衣不求暖。紫石先生“负慝至今”之事答案正在于此。
《永忆录》清晰勾勒出韩国钧的为官生涯,可以“清官养正史”定位。
通览全书,《永忆录》固然有着台湾学者沈云龙所云“叙事平实简洁、毫无矫饰夸张”的行文特点,然于叙事之余甚多感谓太息,文中多见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从府试到乡试,再到院试、廷试,超级智商,还须超级幸运,方可踏入仕途。都说“十年寒窗”,何止十年?四试不售,每回赴京赶考连路费都头疼不已。中年侥幸为宰,非进士出身,终究是堵在心里的一个“梗”、一道“坎”。出身比不了“正途”,那就比政声官誉,比老百姓的口碑?
豫省五任知县,奠定了韩国钧的“清官”底色。“终余五任,无一滋事者。乃知官能尽一份心,即民少受一份屈,亦即地方少生一份事也。余五任知县,民情不以为忤者,以习知民间疾苦,凡力所能尽,必唯民之好恶是从。”
光绪二十三年(1897),知县韩国钧为武陟县新建待质所(候审公所,即后之“拘留所”)题联:“我自田间来知尔疾苦,是非久居地忍此须臾。”
款式规格自不必说,但看文字,平白如话,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仅从此联,即可见韩国钧之清官情怀和平民意识,在清末封建闭塞的中原腹地,是不是可以视作民主与人权的一缕曙光?
传统文化孕育不出乱世清官。
背离传统文化,成就不了乱世清官。
韩国钧晚年为《永忆录》作序,开篇即说:“余少不学,非不学也,学非所学也。学非所学则学如不学矣。”
检点人生,痛定思痛。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从《永忆录》看韩国钧一生,倘要刻意标点其有异于常人者,第一个字当为“学”,从小学到老,终身学习,天天向上。
少时苦读四书五经,幼学如漆,儒学根基坚如磐石。稍长,涉经世之学即农工商矿诸科学,入幕及为官之后,于工作实践中学拯民之道。
看《永忆录》,体味八旬老者的人生感悟,看透生死,超然物外。
紫石先生亲笔记下了一生中的“三次濒死而示死”。垂髫之年酒精中毒。四十三岁于永城救灾感染瘟疫,高烧七日,“亲见无数饿鬼向余索食”。六十岁的冬天,午前于家中沐浴,门窗密封,以煤炉取暖,一氧化碳中毒,昏迷三十分钟,三子“宣男百呼而余不知”。
四十八岁于荥泽(今荥阳)北渡黄河,中流遇险,樯柁皆折,随波逐流,心胆俱裂。漂行十七个小时终于得救,不眠不食则达三十小时。
“余与同行员役十余人于舟中跪祷河伯”“于极危时得句云:伤心白日堂堂去,极目黄流滚滚来。盖以为必死,此为余之绝笔也”。
绝景绝句,情景交融。即便死到临头,终究不改文人本色。
读《永忆录》,看到一个“学”,还看到一个“韧”。
“余平生所遇,无一非困难之事”“事事求尽良心上之责任”。一“事”容易,“事事”不易。建立于“良心”之上的责任,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吗?该是什么样的心力毅力啊。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乱世清官,造福不易。
(摘自《韩国钧传》第四章《文化续脉》)
作者简介:
蒋琏,男,江苏海安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协会员,南通市作协第六届、第七届副主席。1999年10月~2022年1月担任海安作协(文协)主席,现为海安市政协文史顾问、作协名誉主席,江海文化研究会海安分会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通扬河》、短篇小说集《贵先生》、散文集《品绿》《天地玄黄》《风景河》、长篇报告文学《青春永铸》《南通好人》《神州雄风》《海安老师》等。长篇报告文学《支教》获紫金山文学奖,并被改编为电影《海安舅舅》。长篇小说《串场河》于《钟山(长篇小说2022年卷)》刊发,作家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