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炬

2024-12-29 00:00:00林华
音乐爱好者 2024年12期

我的作品都经由对音乐的了解与切身的痛苦而产生,这痛苦的结果至少能给世界带来一些欢乐。

——舒伯特日记

舒伯特

他静静地坐在菩提树下的一张安乐椅上,外套敞开着,右手往后靠在椅圈的扶手柄,这就使得他的整个身躯显得略微有些向右侧转而对着夕阳。一道金光恰好映在他胸前背心的铜纽扣上,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沿着这个方向,维也纳市立公园最美丽的一条通道笔直伸向远处。一些感伤的诗人总在这里流连,踏着一地的晚霞慢慢地散步,一边目送惨红的落日归去,一边在薄暮之中寻觅着他们的灵感。他们偶也会抬起头来,望着他那不动的身影,似乎想从中得到什么启示,但他却微微昂首,面向东方凝望着,仿佛在那幽暗的蓝天的尽头深处正涌现着一大堆他恰想写下的音符那样。

1872年以来他就一直坐在那儿凝思。

现在他不用为没有五线谱纸而担忧了,再也不会发生用菜单谱曲的笑话了,像报纸那样大的一叠谱纸就摊在他的腿上,足够让他把未完成的交响乐写完了。

正如拜伦写的那样,天才走完生命的历程,他的声名才开始。维也纳人在舒伯特生前并不认识他的重要。音乐会上没有人会弹他的钢琴奏鸣曲,出版商只肯出一个古尔盾的稿费收购他的《菩提树》(1814年他作为助教的年薪为四十古尔盾,一个古尔盾相当于月薪的三分之一,由此可见当时稿费之菲)。然而美丽的旋律却是永生的,越来越多的人传唱他的歌曲,这使得维也纳人不安了:要知道,1828年作曲家逝世时,没有一家报纸认为值得发讣告。1863年的秋天,他们打开舒伯特的墓,把他的遗体重新安葬。两年之后,一位指挥家才收到舒伯特在四十年前托他朋友转交的总谱。这部《未完成交响曲》让维也纳人真正感到痛心疾首了:他们怎会愚蠢到这样的地步,让这样伟大的天才从自己的身边擦肩掠过竟然无动于衷!于是在他逝后的第四十四个年头树立了这座铜像,让他坐在维也纳最幽静的地方,安心构想他那些蕴藏在心中还来不及写下的音乐。

维也纳市立公园

随着对舒伯特研究的深入,1888年他的墓穴再一次被打开。人们取出他的头颅骨进行测量,企图从中探索他的音乐智慧生发的原因。这次的迁坟该是最后一次了。现在,舒伯特与贝多芬、莫扎特一起静躺在维也纳中央公园“如茵的草地上,遍地是鲜花”,聆听着二十世纪的“云雀在天空歌唱”。再也没有冒充“雄鸡报晓”的“乌鸦尖叫”,惊醒他“春天的梦”了。

一百年前人们纪念舒伯特时又献上了一束迟开的金蔷薇:他的六页原稿拍卖所得竟相当于为他付出的全部医药费和丧葬费的十二倍。然而这岂又能和他生前日日夜夜所承受的心志之苦、筋骨之劳相抵呢?

命运诅咒天才。凡是为人间留下青春化身的人们,他们的青春必然短暂。(保罗·亨利·朗格语)它对于舒伯特更是无情,身后的殊荣来得太晚,死神却来得太早。历史从一开始就愚弄我们的天才。1813年当拿破仑在莱比锡被联军大败的时候,十六岁的舒伯特还为此兴奋地写过颂歌,然而他怎知道“对拿破仑的胜利就是欧洲君主国对法国革命的胜利(恩格斯语)”呢?人们的欢呼声迎来的是梅特涅反动统治,特务、警察的横行专制使天性快乐的舒伯特几乎患上了妄想迫害症。在他的歌曲中不断出现着一些阴险邪恶的形象:把一塘清水搅浑的渔夫、夺走磨工心爱姑娘的猎人、摧残野玫瑰的顽童、驱赶琴师的恶狗,甚至还有躲在黑暗中嘲笑他的自身阴影。而魔王和死神在他心里也并非那么狰狞了,它们在耳边的絮语是那样亲切和甜蜜。确实,对一个疲惫已极的流浪者而言,死神和睡神是孪生兄弟,是手擎火炬带领灵魂进入永恒安宁之乡的美少年。

但天才是勇敢的。正如他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悲哀可以提高悟性,坚定精神”。这位音乐史上伟大的旅人尽管面对奥地利历史的严冬,却仍然迈着刚毅的步伐,穿过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座高山之间崎岖的峡谷。

和“念天地之悠悠”的陈子昂不同,令舒伯特伤怀的并不是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旷世孤独。正相反,在他的身前有高大的巨人,身后又有掀起狂飙的一代。1814年当贝多芬已经完成了他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中的二十七首,其中包括诸如《悲怆》《月光》《热情》《黎明》等杰作而步入创作的晚期阶段时,舒伯特才开始写作第一首钢琴奏鸣曲。然而就在他逝世的前两年,即1826年,十七岁的门德尔松就已写出了被誉为他那一代人中最纯美的大作《E大调奏鸣曲》(Op. 6)了。其间只有短短的十二年。历史却要一个出身于乡村小学校长家庭、没有机会接受正统音乐教育训练的作曲家担负起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任,未免又太苛刻了。

不错,舒伯特生在一个音乐爱好者的家庭,浓厚的音乐气氛培养了他良好的音乐审美趣味;少年时代,他又在唱诗班里参加过合唱,和谐、平衡、宁静的熏陶使他日后写作的典型织体就是长气息的旋律铺展,如歌的风格成了他的特色,但这一切与造就一个大师所需要的环境和气氛相比——例如,莫扎特或贝多芬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的那种专业性的音乐生活——就相去太远了。尽管他在萨列里门下学过四年作曲,但这位在二十一世纪影片《莫扎特传》中被作为最著名的庸才而刻画的意大利折中主义作曲教师的对位法又能教出什么名堂来呢?在演奏技能上,舒伯特更不是一个钢琴家,他的同时代人都记得,舒伯特在演出自己所写的钢琴幻想曲《流浪者》时,因为克服不了那艰巨的技巧而对自己大发雷霆,从琴凳上跳起离去,一面咕哝着,“让鬼去弹这东西吧!”

加博尔·梅莱格(Gábor Melegh)1827年创作的《舒伯特肖像》,现藏于布达佩斯匈牙利国家美术馆

但舒伯特终究是伟大的。他的气魄就在于深知自己身负的大任。“服从自己天才的安排。”这是他自己恪守的生活信条。“有时候我内心里也相信自己会成器”,舒伯特曾这样对挚友谈起过,虽然他认为“贝多芬之后,又有谁敢轻举妄动呢”,但他却仍以此为鞭策,每日勤恳写作,从不停笔。尤其是1823年当他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时(梅毒是十九世纪的艾滋病,舒伯特1828年因伤寒并发去世),更是极有战略地从歌剧战线上全面撤退,搁下了第七、第八交响曲,这一切都是为了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写出一部无愧于贝多芬对他期望的巨作来。他短短的一生一共写了约八百部作品。音乐史上能够拥有这样巨量作品而又涉及音乐体裁各个领域的作曲家,除了伟大的巴赫之外,还有谁呢?

舒伯特的伟大更在于他能够敏感地发现十九世纪诗歌和音乐关系中已经开始发生的微妙变化,从而抓住时机,把握方向,发挥自己的才能。我们回想一下从帕莱斯特里那到巴赫的弥撒就会明白,历来声乐作品的创作都是对文字的纯音乐处理而已,因而直到巴洛克时代结束,歌曲在专业音乐文献中并没有什么重要地位。然而十九世纪的音乐随着文学领域中的浪漫主义兴起而发生了文学性异化的倾向,舒伯特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转折。他不再像他的前人那样把词句塞在某种固有的曲体模式中,而是使诗词与音乐并重,加强和声色彩、音型织体等表现力,从而极大地提高了歌曲的艺术审美价值。用“十九世纪的帕瓦罗蒂”、当时的名歌手福格的话来说,舒伯特的歌,“是语言,是音韵的诗,是和声的文字,是用音乐包裹的思想!”

毫无疑问,歌曲写作方法的思维定式给他的器乐创作带来了不少负面的影响,例如,过分追求结构的平衡与旋律的完整,使他的早期作品囿于形式,缺乏动力;他的一些大型作品的曲式总显得松散冗长,展开部中零星的素材的处理缺少创意;各乐章之间缺乏统一的凝聚力。然而一旦舒伯特把自己在歌曲创作中那种不拘格式、自成一体的独创精神融化在器乐领域时,他终于找到了把古典形式与浪漫精神结合为一体的道路。他在最后三年中写的一系列作品几乎都可以当之无愧地被列入十九世纪德国经典的排行榜中。尤其是《第九交响曲》,这部古典主义最后的杰作,以其凝练的语言、宏伟的气势,一扫他长年的伤感积郁,像蕴藏在烈酒中的热情,给人以深沉的激奋。舒伯特可以傲视他的同时代人了,在当时为贝多芬扶灵的三十六位手擎火炬的年轻作曲家中,除了他之外,谁更有权利接过贝多芬的火炬,把它传给勃拉姆斯们呢?

1828年为他高擎火炬的诗人格里派策在墓前献上一首名为《舒伯特》的挽诗:

舒伯特是我的名字

舒伯特!

还能这样称呼谁!

我的感受,我的爱恋,

都是世间的至美,

……

然而格里派策不知道在十八、十九世纪的音乐史上有过八个同样名为舒伯特的作曲家,只是躺在贝多芬和莫扎特身边长眠的不是生于1768年的作曲家弗朗兹·安东·舒伯特(以弗朗兹·舒伯特为名的就有三位),也不是生于1828年的作曲家路易斯·舒伯特,而是生于1797年的弗朗兹·彼得·舒伯特。在他躯体中蕴藏着的是一个受苦受难,最后又必将战胜的灵魂(罗曼·罗兰语)。梅特涅、希特勒、麦卡锡以至“四人帮”等极权统治者的铁腕,只能做到暂时的舆论一律罢了,但禁锢不住天才灵魂对自由的渴望。他们找到解放的途径就是在艺术的苍穹下创造美。美的本身既是思想自由和生命自由的最高形式,崇拜美也就是天才向命运抗争的原动力。没有对美的追求,就不会有我们的弗朗兹·彼得·舒伯特。倘若他听从奥地利老皇帝的号召,“我们不需要独立思考的天才,只需要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的臣仆”,或许舒伯特就此和他神学院里的同学那样,会是某一个教区里过着平庸生活的主教罢?

由此可见,造就天才的决定因素,绝不仅仅是遗传因子。这当然好比是种子,好的品种会有好苗,巴赫的姓氏产生了伟大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但那个延续了三代的弗朗兹·舒伯特家族并没有产生出“歌曲之王”;从舒伯特的成就来看,天才甚至也未必非得生在一个政通人和的经济繁荣时代。“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某些繁荣时代并不是与社会的一般发展相适应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仅以德奥的作曲家为例,巴赫生活在“棍棒和鞭子占统治地位(恩格斯语)”而又四分五裂的德国;以荒淫无耻的路易十六为代表的封建专制末代是莫扎特音乐生涯的背景;贝多芬的交响乐得到血雨腥风大革命的洗礼;勋伯格遭到纳粹的迫害而流亡……然而如果把他们放在音乐史的舞台上考察,人们就会发现这些音乐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在一个以抽象符号为情感载体的艺术门类里,由于艺术本体发展规律所引起的形式的变革,也许才是真正有利于杰出人物茁壮成长的气候。

维也纳市立公园的约翰·施特劳斯像

舒伯特之所以为“歌曲之王”,这当然又和他所受的音乐教育、生活经历以及缭绕在他身边的氛围是分不开的。和许多以最美丽的音乐歌颂女性,却终身得不到女性爱情的作曲家一样,舒伯特独身至终。这使他渴望友情的安慰。在他的身边有一个“舒伯特党”——用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小集团”吧——他们之中有诗人、画家、哲学家,经常在一起讨论艺术和哲理,研究文学新作。正因为他的一生平凡无奇,没有惊澜历程。他热爱文学,需要从想象中得到安慰和灵感,直到临终前他还希望从美国冒险小说家库泊·费尼摩的《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中得到支撑生命的力量。读了司各特的《湖上美人》,使他写出了万世传唱的《圣母颂》。朋友们的情谊也就成了培育他成长的肥沃土壤。

在纪念舒伯特诞生二百周年的时刻,一个决心以狠抓精神文明建设的战略使自己迈向现代社会的步伐更坚定的古老民族,在献上一份真诚的敬仰之余,也希望从天才之所以为天才的缘故中得到一些启示。我们是渴望着使自己的文化艺术繁荣昌盛起来,以至于可以弘扬出去的。倘若以构成一个音乐盛世的三大标志——人才、作品和理论的繁荣——作为衡量当今文化生活的坐标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要做的事真是太多了。

首先让我们来耕耘土地吧!

我们是为伟大的后人高擎火炬的光荣的先人呢。

(本文原载于《音乐爱好者》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