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从来不作曲

2024-12-29 00:00:00赵晓生
音乐爱好者 2024年12期

在天堂,在上帝身边,他逗留有整整二百个年头。

在地界,在人世凡尘,他生存了仅仅三十五寒冬。

这位降生于冬日、离世于冬日的乐神!

这位全世界都在隆重纪念的无与伦比的上帝的宠儿,非凡的神童,被颂扬为奥地利最伟大作曲家的沃尔夫冈,溘然离世时据说只有三个人聚在教堂听神父为这位天才祝福,其中就有一位至今身背“毒死莫扎特”黑锅的萨列里。并且这三人也经不住朔风寒雨暴雪的抽打,半路缩回家去,听由那位孤零零的尚活着的掘墓老人把更孤零零的无生命的莫扎特连同盛殓着他的薄皮棺材扔进马克策贫民墓坑。(据《新格罗夫辞典》“莫扎特”条目,莫扎特葬礼日阳光明媚,并无雨雪。参加葬礼人少,为当时维也纳人习俗尔。孰是孰非,尚无确证)比较起乐圣贝多芬告别人世时十五万人民倾巢而出为他送葬,一盛一陋,亦可谓天壤之别。

在萨尔茨堡的莫扎特家庭坟墓

关于莫扎特为稀世之才这一点,有口皆碑。三龄习琴,五岁有曲。再过两年居然结集出版;时年“二四”,即有第一首交响乐;“三四”之年,完成了第一部不太成功之歌剧。神者乎,神也哉!音乐于他真乃“来去自由”。来者,入耳不忘;去者,出手成章。算他五岁开始写谱,写了足足三十年,积累大小六百二十六部作品,足够他人抄上三拾个年华!

这是在“作曲”吗?

大凡作曲,要“作”,要“做”,要又“做”又“作”。但莫扎特从来不做不作。每每听他的作品,每每演奏他的作品,总使我感觉:莫扎特从来不作曲。

老巴赫作曲。他需要花费脑筋把每个音符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纵横兼顾,上下妥帖,如原子一般和谐稳定,如宇宙一般浩渺隽永。巴赫是用脑作曲。

贝多芬作曲。他常为某个主题煞费苦心。《英雄交响曲》第二乐章著名的葬礼,前后改动二十余次,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态。《合唱交响曲》在他心中孕育十年,而莫扎特却用“五分钟”构想他的整部交响曲!贝多芬是用心作曲。

维森特·加西亚·德·帕德雷斯的画作,描绘蓬巴杜夫人在凡尔赛宫接见年轻的莫扎特

莫扎特似乎根本不在作曲。上帝将他派来人间,似乎就是为了通过音乐传递神灵的信息。他好像不必考虑“动机”“主题”“展开”“结构”一类专业化作曲概念,却只需让音乐如潺潺流水一般自然流淌,便一切浑然天成,精妙绝伦。(据莫扎特晚年手稿,其作品首页常有修改之处。可见,在最后的岁月中,莫扎特也开始需要“作”了吗)看他第一首乐曲到一生最后一个音符,大致处在一个风格层面上。他不像贝多芬那样刻意求新(“装饰手段”的精妙,可谓莫扎特的“绝技”,“不变中之万变”亦可谓莫扎特之“新”,但他从不改变其习用之和声、调式、结构等基本音乐语汇),更不像斯特拉文斯基那样变幻莫测。他不想创造新语汇,可始终那么洁白,那么透明,那么纯净,在他童心未泯的质朴中,焕发着中国古代哲人老子“道法自然”的光辉。

贝多芬是高山,教世人仰而观之,敬而颂之。

莫扎特是流水,任世人俯而啜之,濯而涉之。

贝多芬是一座宏伟的纪念碑,莫扎特是一尊透明的水晶球。贝多芬驱动音乐的伟力撼人动人,莫扎特却一任音乐快乐地由内心流出,滢滢地淌入他人之心……

贝多芬之墓

莫扎特一生不是没有悲哀,且有许多悲哀,乃至大悲哀。劳累、妒忌、排挤、敌意,始终伴随着他日益增长的名声。但他始终不愿让心中作为凡人的悲哀玷污他圣洁的音乐。细心的听众只能在充满童趣稚雅的音乐背后,感觉到深藏着的一缕极细极淡几不可察的哀愁之丝。

这越来越使我相信,莫扎特从来不作曲。他本不需要作。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化身。他在严寒中为音乐降生,他在严寒中为音乐离世——带着那部“为自己而写”的未能划下双纵线的《安魂曲》。莫扎特自己的灵魂能安息吗?一个领略人世大欢乐(宫廷中显赫的成功)、大悲哀(始终被他人玩于股掌)、大真实(阳光、嬉游、调情)、大虚伪(不间断的明枪暗箭)的绝世之才,他不作曲,只是把一切在转眼灰飞烟灭的短暂尘世中所见所闻所知所感的大乐大悲大真大伪统统化为极抽象极淡薄极无直接指向的六百二十六部大小作品。

于是,这位为人世间死去的魂灵高唱安魂曲的音乐神灵,宿命地在这首《安魂曲》将完未完之际——离去。

壬申初春草于“独步斋”

(本文原载于《音乐爱好者》1992年第3期)